「是不是思考得越深入,就發現知道得越少。」張維說。
「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這是古人說的道理。實際上,對於我和胡老師來說,面臨的問題可能是同樣的,不僅僅是終極性的問題,還有,現在的考古學和科學發現已經把過去幾千年來人類的所有理性基礎都推翻了,不僅僅是中國古人的基礎被推翻了,就是西方古人的一系列理論也站不住腳了,彷彿一切都回到未知的當初,一切都是一場玩笑,是一場思想者和政治家的遊戲。任何知識都失去了真正確切的理論背景,也沒有什麼理論能讓人完全信服。就這樣,我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進入了一個知與未知、是與非互相交織的世界中。當你說『是』的時候,你又同時想說『非』,當你說『非』的時候,又覺得『是』也同時存在,怎麼辦呢?只好不說,要說也只好說『不知道』三個字。在這個時候,也就沒有絕對的正義,沒有絕對的善與真,也沒有絕對的愛。一切都在變化之中。善中有惡,惡可以變為善;真中有假,而假往往就是真。」
「我知道了。」張維說,「很多時候,我也面臨這樣的困境。」
「所以,我突然間明白了牛頓和愛因斯坦晚年為什麼忽然間陷入常人認為的停滯狀態。智者不言,言者無知。」
張維沉默了,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易敏之也沉默著。黑夜在他們周圍瀰漫著,浸染著,沉寂著。林霞的呼吸聲使它更靜。許久之後,易敏之說:
「當初李寬把你交給我時,他是想讓我把你從自殺的困境中拯救出來,沒想到,我自己的生命快要結束了。」
易敏之說完,無限遺憾地長歎了口氣。張維聽到易敏之為自己竟這樣傷感,竟成了他臨死前未能完成的一個心願,就說:「易老師,你不必擔心我,我不會再自殺了。」
「你不必尋我開心,我並不認為自殺就是一件讓人痛心的事。它對一個生命來說是很痛心,但對整個人類來說,它是一種警示。它告訴人們,社會的精神和信仰出了問題。從19世紀以來,自殺的詩人和藝術家比比皆是,一再地強調了人類已經陷入精神困境中的事實。自殺的確是一種勇氣,的確值得人欽佩,但是,我同樣認為,自殺是一種不成熟的表現,是一個人在沒有探知生命奧妙時就放棄的軟弱表現。北子的自殺對我的震動太大了。他的氣質和你的完全一樣,我不希望你再走上他的道路。你是一個從事精神活動的人,是一個探索生命奧妙的思想者,你必須克服你命運中所有的艱難與不幸,一定要找到生命的本質。所有的大哲學家和科學家都說生命和世界的本質是不可知的,可是,我們的莊子先生說,一萬年以後,也許有一個更聰明的人會告訴我們那本質是什麼。以後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
張維聽後無比傷感。易敏之沉默了一會兒後問張維:
「你知道人們為什麼叫我無憂居士嗎?」
「不知道。我們對這個問題也非常納悶兒,究竟是無憂湖應你而名,還是無憂湖先你而得名?」張維說。
「無憂湖本是自然湖,本無名。它的名字是我的老師胡理先生取的。胡先生是北方大學的宿星,這是他在年輕時給湖取的名字。當時只是隨口取的,沒想到到了老年時,他才覺得當年取這個名字取得太好了。胡先生老了的時候常常讓我推著他在無憂湖邊散步。他總是沉默著,他總是在聽我說了很多話後才會說上一兩句話。那時,我對共產黨有些意見,覺得青春被他們糟蹋了,可是,胡先生對我說:『你難道忘了朱先生給你的四個字了嗎?』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不應有恨』四個字。在他的點化下,我心中的仇恨也漸漸地沒有了,可是,他還是覺得我不夠境界,他對我說:『我給你取個號吧。』我說好。他說:『你就叫無憂居士吧。』他說:『無恨是一種境界,但無憂的境界更高,希望你能無憂。』從那以後,我就叫無憂居士了。」
張維覺得易敏之是幸運的,一生中能與兩個大師前後學習,而他自己是不幸的。他剛剛開始和易敏之交往,才開始學習,易敏之卻要離他而去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傷感,就流了淚。
那一夜,易敏之一直沒睡,一直和他談著,彷彿要把以前欠下的話和以後準備要說的話全部擇主要的說完,可是,話題越扯越大,彷彿所有的話題只是個開頭,甚至連開頭都算不上,只能說是一個引子。張維平生第一次感到思想的快樂,也是第一次對易敏之充滿了溫柔的愛戴。在那夜的談話中,易敏之終於又一次談到了他和巫麗之間的事情,他說:
「這件事情我必須得跟你說清楚,我不希望你和巫麗之間因為我而不快。我也必須得承認,在和巫麗跳舞時,我被她的青春打動了。我很久沒有凝視過那樣美麗的青春了,也很久沒有被生命本身打動了。但是,我看見她就像看見了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是我年老的生命對青春的一次回憶。是的,是生命本身對生命的相愛與相憶。她在剎那間點燃了我的生命,可是,我的心裡只有愛,沒有慾念。我們都有些醉,她躺在了我的懷裡,我看見別人都睡著了,於是我就輕輕地抱著她,我多想親親她,真的,就是那種感覺,可我沒有。我想起了我自己的過去,我抱著她給她講了很多我的戀愛故事,最後她吐了,不僅僅把她的衣服吐得濕濕的,而且把我的衣服也吐濕了。吐完後她睡著了。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她就是我的孩子一樣,又覺得她是我很久以前沒有得到的一位愛人,還彷彿是我自己的一段歲月。我感動極了,你無法想像,那種衰老的生命忽然間好像濕透了的感受。我哭了,哭得非常傷心,但沒有人能聽見,只有我自己聽見了自己的心在哭泣,在流淚。我真的覺得自己老了,青春永遠地遠離了我。我為生命而哭泣,雖然對於一個哲學家來說這是不應該的,但我還是在內心裡放聲地大哭了。我把她輕輕地抱到了床上,我想讓她睡一會兒,但她的衣服濕透了,必須把它脫掉。我剛剛脫掉,你就出現了,她也醒了。而就在那時,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你的驚訝、巫麗的驚慌、我的感受,三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我知道任何解釋都是無濟於事的。後來,你一直沒有來看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我知道你春節在這兒過的。我不怪你,我也沒去找你。我知道,你肯定把你上次看見的事和這次的事聯繫起來看我,一定覺得我是個不檢點的人,一個不道德的人。」
「易老師,說實話,那時我真的那樣認為,但是,現在我不那樣認為了。」
「沒關係,你不必急著表態。」易敏之笑了笑,說:「你還得繼續思考下去。在你們走了之後,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張維在黑夜裡點著頭,易敏之能感覺得到,他說:
「我沒有絲毫的後悔,因為我沒有做過什麼讓我後悔的事。我發現我的生命還可以被點燃,還可以發出光來。後來我還是感到無比的遺憾。我覺得我應該再愛一次,因為生命常常有這樣的衝動,但又感到力不從心。我甚至非常遺憾在抱著巫麗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慾念的衝動,這是一種悲哀。那時候,我多麼想再年輕一些,我多麼想恢復我生命的真正衝動。最近以來,我常常想這些問題。你今晚上說讓我再愛一次,唉,我從內心深處何嘗不這樣想,可是,生命太沉重了。」
「我真的覺得你還可以再來一次。」張維鄭重地說。
「哈哈哈,都快死了,還談這些,哪有機會啊!好了,我們睡吧,天都快亮了。」
睡了一陣子,天已亮了,二年級的兩個研究生來換張維和林霞。他們倆回學校去上課。上了車沒有座位,只好站著,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後來他們從車上下來,開始步行。
「張維,我想問一句,你要非常肯定地給我個答覆。」林霞看著張維說。
「什麼?」張維已經知道林霞想說什麼了。
「你對我什麼感覺?」林霞有些羞澀。
「我們就是同學,還是好朋友啊。」
「你覺得我們之間有可能嗎?」
「沒有。」張維覺得必須堅決一些。
「你這個人太冷酷了。」林霞說完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