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不敢看吳亞子,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的要求太高了,也太多了,他是無法滿足她的願望的。張維記得吳亞子對他說過,她就喜歡在自己的家裡辦各種沙龍和晚會。張維也似乎看見,在一個很大的大廳裡,聚集著很多人,有作家,有官員,有富豪,也有一些末流人士,還有記者,大家正在說笑,就聽見有人說,女主人出來了,只見吳亞子一身貴氣,身上穿的衣服照亮了樓下所有女人的眼睛,而她的美麗則讓所有的男人都傾倒,她的笑容能使一切都突然停頓下來,使一切呼吸都暫時忘了自己。她款款下來,一手提著裙角,一手則扶著樓梯,這時,一個男人上前攙住了她,她下來了,淹沒在人群中。張維忽然發現,自己就是那些人群裡面的一個,既不是那個上前攙扶她的男人,也不是第一個和她說話的人,而是一直坐在角落裡,對這一切都充滿了厭惡的一個末流人士。張維一想起這些時,他就痛苦。他知道,吳亞子就喜歡那種生活,也應該過著那樣的生活,但是,他不喜歡,他不喜歡那種奢華的場面,他覺得那種場面很假,很爛。
那是富人們的遊戲,是一群生活空虛的人們的宴會。他是一個窮人,一個從不會為貧窮而折腰的人,他是一個浪跡不定的詩人,他喜歡的家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只要一間房子,裡面一覽無餘,有一個火爐,他美麗的妻子就在那火爐邊做著針線活,或是給孩子講童話,或是靜靜地注視著他,守候著他,而他則坐在不遠處靜靜地思考、寫作,他累了時,會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吻著她美麗的臉頰,喝著她剛剛給他換上的熱茶。他們並不富有,可是他們很幸福。他們為自己的正直而自豪,為自己的自由而驕傲,他們從不屈服於什麼,從不,他們一直就住在大自然的身邊,對鬧市一直有一段距離。他們或許會周遊世界,但他們永遠都不分離。如果到了民族危難時期,他相信妻子會支持他上戰場,他或許犧牲了,但他看見自己的靈魂微笑著回到了妻子身邊。妻子也真的看見他回來了,她相信靈魂的存在。他們仍然每天都在交流,她仍然那樣聽他的話。她在那裡撫養孩子,用他的傳說教育他們的孩子,在孩子的身上種植他們美好的理想,直到有一天終於倒下,滿足地走進墳墓,與他相會。
他們的理想相差太遠了。說真的,他鄙視那種腐化的理想,所以他從內心深處覺得他們永遠都相隔很遠。可是,他又是多麼愛她啊!
吳亞子知道張維是真心地愛著她,在談了很多男朋友之後,吳亞子始終覺得她愛的也是張維。她不大喜歡張維的憂傷,她覺得人必須要快樂,沒必要非要思考國家民族什麼的沒邊際的事,她覺得張維有些杞人憂天,但是,她知道,這樣的男人才有大理想和大抱負,這樣的男人才是男人中的男人。她特別喜歡張維那種不可一世的自負,但是又討厭那種自負,因為她覺得自己老是得仰視他,而且張維在走過她面前時常常表現出一種對她不屑的神情。
她知道自己有點俗,但她有她的觀點。她覺得女人天生就是很俗的,是需要男人養活的,是不應該受苦的,女人應該快樂,只有快樂才能使她們保持美麗,也只有快樂才能使男人幸福。她討厭女強人,討厭那些一直埋頭於學習卻對自己漠不關心的女生。她和她們也不說話,她覺得和她們之間有一種難以逾越的鴻溝。那些女生大部分都是長相平平,甚至說很醜,有一半是來自農村的。她們的生活都很拮据,從不用什麼化妝品。她們在夏天也不穿什麼漂亮的裙子,即使要穿,也是那種暗色調的,看上去很老,那是她們心的色調。她們在教室裡也是靜靜地坐著,從不和男生調笑,看上去像是淑女,其實她們心裡一直都在想著男人。
她對這一點尤其看不慣。她不和她們說話的原因是,她不知道怎麼和她們談話,談些什麼。實際上,她也想和她們搞好關係,至少是同學嘛,應該有一些交往,但是她有點後怕,她怕她的什麼話說得不合適會傷害她們。有一次,一個女生把她的自行車丟了要給她錢,她不要,那個女生不行,覺得那是看不起人家。後來,她們成了朋友。那個女生給她說了很多農村女孩子的事,她聽後產生了無限的同情。她常常請那個女生去看電影,或是去外面玩,從不讓那個女生掏錢。那個女生把她感激極了,以和她交了朋友而為榮。班上的很多女生實際上是用一種崇拜的心情來看吳亞子的,誰要是和吳亞子成了朋友,就是一起走上三天,誰在女同學中的地位就陡升。
來找吳亞子的男孩子很多,宿舍裡的同學都有點嫉妒,但她有辦法。她把那些男孩子們拿來的東西在晚上分給每個人吃,在那裡把那些男孩子評價上一番,還問她們的印象。女人彷彿都喜歡這種場面,她們紛紛發表自己的觀點,讚美一個人的時候,把那個人捧到天上,恨不得都嫁給他,罵一個人的時候,恨不得把那個人都踩一腳,把他踩成一張照片。於是大家都分享了那個男人,滿意地入睡了。
只有張維,她是不允許別人分享的。她一個人慢慢地想,一個人靜靜地恨。是的,有一段時間,她特別恨張維。張維也是一尊偶像,宿舍裡最初說起張維的並不是她,而是別人。她想不起來別人是怎麼說起張維的,但她記得很清楚,她當時對張維是持否定態度的,因為她覺得張維有一種目中無人的神情。當她發表完自己的觀點後,她沒想到遭到幾乎全宿舍女生的反對。她們對他的印象很好。後來,她才注意起張維,並一舉從她們的心裡把他搶回來。她的美麗也是一種暴力。
但是,她是無法把握張維的。憑著她的手段,她完全可以贏得張維的心,但她發現總是在得到的一瞬間就立刻失去了。這是讓她最痛苦的事。
是的,她的確有舊時貴婦人式的生活理想。這不能怪她。她的祖母是清朝王族中的格格,她的母親一直收藏著祖母的照片。她們娘倆常常躺在床上幻想她祖母的范儀,常常想起她們在天津衛時的大宅子。上大學後,她最喜歡看的小說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和英國更早一些的小說。在那些小說裡,總是有貴婦人和她們的情人在幽會,總是有貴婦人在左右著時局,總是有貴婦人養著好多藝術家。她知道,她不是貴婦人,可是,她喜歡藝術。
她的父親就是一個曾經狂熱地追求過藝術的人,雖然後來放棄藝術走上仕途,但他總是向她說起那時候的理想。父親告訴她,藝術家是最自由的,是最懂得人性的。後來她想,她始終不能忘記張維,大概與父親有一些關係。母親也曾親口說,她喜歡父親就是因為父親上大學時給她寫過幾首詩。
吳亞子對張維的愛裡面摻了一種同情。吳亞子出於一種母性之愛,對張維的一切缺點都能原諒。吳亞子一直還關心張維的原因,除了本身的愛之外,她始終覺得張維是她的一個親人。很多時候,她覺得張維雖然不能和她相愛,但她還是不願意和他切斷感情。她給每一個談過的男朋友都要談起張維,那些男朋友也都要見一見張維。
班上的很多同學都認為把吳亞子和張維分到一處實習是張維要求的,實際上是吳亞子。吳亞子跟最後一個男朋友吹掉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大哭了一場,也明白了自己最終愛的還是張維,所以她要求系裡照顧她一下。她的理由很簡單,她不會寫作,希望張維能幫助她。系裡竟然同意了。
實習的前半個月,張維每天在辦公室裡把自己的稿件提前寫完交上去,晚上就給吳亞子寫稿。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過去煩惱的事情現在一古腦兒全都想不起來,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死。失眠好像死了。
張維在寫作的時候,吳亞子就常常在一旁看著他,或者把他們的衣服全洗了,一邊洗,一邊說,如果一直這樣該有多好!張維抬起頭來看著她,兩人便不顧一切地擁抱在一起。張維像瘋了一樣狂吻著吳亞子,吳亞子把張維緊緊地抱住。
他們顫慄著,可是他們都知道,這是在宿舍,宿舍裡還有一個人,馬上就要來了。張維不願意放手,也不想讓吳亞子放手,但他還是理智地放開了。她也放開了。她問:
「你怕什麼?」
「宿舍裡又不是你一個人,萬一……那樣對你不好。」張維真誠地說。
吳亞子還一直抱著張維不放,一雙眼睛多情地看著張維。張維回到了住處,躺在床上幸福地想著:不要管將來的事了,將來的事讓將來決定吧!他又想起吳亞子要和他那樣而他猶豫的情景,他多麼後悔啊!
第二天,他們的一切都變了。他們手拉著手去了報社,在每一分鐘都要想起對方。吳亞子在中午也要想方設法趕回報社,和張維在一起吃午飯。晚上的時候,他們又在一起寫稿件,但這一天晚上吳亞子自己要寫,然後要張維給她修改。她對張維說:
「為了你,我要改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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