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寬解放了的張維,把馮友誠和劉老頭再也沒放在眼裡。他常常高蹈闊步地走在校園裡,漸漸地對這裡的一切開始輕視起來。大半學期過後,他發現自己可以直接跟著大三的學生上課了,不必亦步亦趨地陪著身邊這些弱智,可是學校有學校的規矩。原來以為每一個大學教授都是了不起的思想者,現在看來都是徒有虛名,只不過北方大學始終被各種媒體跟著,那些無名之輩也就成了權威。權威是捧出來的。他蔑視這樣的權威,因此他也漸漸地輕視起北方大學來。那個理想中的北方大學在他心中漸漸地遠去了。
張維也早已是名人,他的詩在各種雜誌上被刊登出來。來找張維的人越來越多,一些畢業了的在文壇已成名和未成名的北方大學的校友也會常常來找他,或給他寫信。他們總是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張維的眼睛說:「不錯,天生就是一個詩人,你即使不寫一個字,也是一個詩人。」那些人跟張維一個模樣,一個個看上去神經質似的,都有些自命不凡。他們都想看看張維的女朋友——這個美名遠揚的麗人。張維很樂意。吳亞子也很高興。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朋友妻,不可欺。這些人雖然都是好色之徒,但好在他們都看得起張維,在感歎張維艷福絕世的同時,只好感歎自己薄命了。他們對吳亞子非常友善,拚命地誇獎張維是一個藝術上不可多得的人才。吳亞子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與這些中文系學生心目中的明星們在一起,也似乎要相信張維就是一顆明珠了。她輕快地跑來跑去,給每位師兄們敬酒,說著讓他們開心的話,答應他們一定要給他們介紹一個與她差不多的大學生做他們的女朋友。她還常常付賬,慷慨得像傳說中的公主一樣。
一天,張維從別的詩人那裡聽說,從北方大學畢業的詩人北子自殺了。北子是他惟一沒有見過的師兄。北子的名氣並不大,甚至沒有張維的大,但北子的自殺是一件讓人震驚的事件。國內最著名的美學家,也是北方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易敏之在北子自殺後,把北子的詩稿全部交給了一家出版社,並作了序。北子的詩因他的死和易敏之的序而在一夜間成為不朽之作。北方大學中文系的師生們幾乎每天都要談起這些事,那位方教授在課堂上也講,不過,他說:
「按我說,這個北子是有毛病的。好好地活著多好啊,非要寫詩,寫著寫著精神就出問題了,最後還自殺了。實際上,咱們中文系每年都會出一兩個有精神病的同學,要麼是戀愛出了問題,要麼就是精神壓力大,還有一些就是像北子這樣的人胡思亂想出了毛病。我看你們班的那個張維就有些不對勁。」
張維沒有去上課,他沒有聽到這些話,但所有的人都看著吳亞子。課後,吳亞子對張維說:「別搞什麼文學了,咱們學校每年都有一兩個瘋了的學生,他們看上去與談戀愛有關係,但實際上都是寫過詩什麼的,我覺得他們都有些神經病。我真怕你也寫成神經病,變成另一個北子。」
柳春泥說:「就是,不寫也罷,活著多不容易,上大學更不容易,何必非要寫詩。」
張維的心好像被針刺似的。的確,那些瘋了的學生都是文學愛好者,可是,這並不等於所有寫詩的人都會瘋啊。張維沒有爭辯,他不想爭辯了。
由於張維的逃課,馮友誠終於找到了報復他的機會。馮友誠對張維說,按照學校的規定,張維曠課的次數已經足夠開除兩次了。
張維歎了口氣,對吳亞子和柳春泥說:「我不想和你們爭辯了。我可能要被學校開除了。」
吳亞子和柳春泥大驚,忙問為什麼。張維就把馮友誠的話說了。吳亞子說:「那不行,你要找劉書記,曠課的人那麼多,憑什麼要開除你一個人,再說,怎麼會開除呢?」
張維說:「是劉書記讓馮友誠跟我談的,反正他們說要開除我。開除就開除吧,反正我也不想上了。」
吳亞子一看張維的牛脾氣又上來了,就憤憤地說:「你這個人怎麼老走極端,你都沒有努力,就怎麼認定他們要開除你。我們去找李寬。」
他們一起去了李寬的辦公室。李寬有些不高興地說:「張維啊,你是怎麼回事?」
張維說:「李主任,這學期開的那些課我早就學過,我不想浪費時間,所以我就到圖書館去看書了,有時我也跟高年級的上課,難道這也有錯嗎?」
李寬一聽,沉吟道:「唉,這有什麼錯?但是,你知道嗎?上次你那件事就已經弄得繫上很被動,人家劉書記和小馮在很多場合都在發牢騷,他們主要是抓學生工作的,但礙於吳校長的原因,所以也沒對你再說什麼。可是,這一次你是真正地違反了學校的紀律啊!我是一個愛才的人,我一見有才華的學生就喜歡,可是,我也很難包庇誰。你再有什麼道理,學校的紀律還是要遵守的。」
張維說:「李主任,對你的幫助與愛護,我永遠都忘不了,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如果你覺得為難,就不要再管這事了,讓他們處理好了。」
吳亞子一聽,眼睛就瞪起來了。李寬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當然不為難,我會為你爭取的,你說的也有道理,學生的程度不同,就是要個別對待嘛,國外的學分制我覺得就很好。實際上,你是給我們教育提出了一個問題。」
李寬又寬慰了幾句張維,生怕張維會做出上次的舉動來,特意對張維說,第一不要再給校長寫信了,第二不要想不開。說這些話的時候,李寬還真有些後怕。
從李寬辦公室出來,就到了吃飯時分。他們在食堂裡隨便吃了點。柳春泥藉機走了,剩下張維和吳亞子兩個人。張維一直沉默著。吳亞子說:「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你不要生氣。」張維說:「你說吧。」吳亞子說:「你先得保證不生氣。」張維說:「好。」
吳亞子說:「我覺得你真的應該好好想想你的未來,應該好好地鍛煉自己。你看你,跟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人們學了些什麼啊?他們不是教你跟學校作對,就是想著利用你,誰是真心對你的?我一直不太贊成你搞什麼文學。你的性格本來就有些內向,你現在這樣下去,會越來越不會跟人打交道。那樣會使你自己很痛苦,總覺得整個世界都與你處處為敵,實際上呢,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說是不是?」
張維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直沉默著。他對這種腔調是不喜歡的,雖然他知道她是為他好,可是他真的很不喜歡。
吳亞子繼續說:「你的天資非常高,這是好事,可你的性格使它成了壞事。你應該跟人家代課老師說一聲,或者跟李主任說一聲,現在弄成這樣。你看,別人都在曠課,有人曠的課比你多的是,而且他們曠課在幹什麼呢?在睡覺,或者玩,你呢,在學習,可現在有人要抓你的把柄。我給你說,你這個人就是太傲,太直,你就不會圓滑一些嗎?本來你向馮友誠和劉書記認個錯什麼的,也許就沒什麼了,可是,你呢?」
張維一直在聽著,心裡卻在想:他媽的,我為什麼非要向他們低頭,我有什麼錯?他現在非常討厭吳亞子,他覺得從某種角度來看,吳亞子與整他的人實際上是一夥的,就是想異化他,想鏟掉他的那些稜角,使他也變成他們一樣的一個圓球。他不願意,他就要做他自己,哪怕做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這是做人的尊嚴。別人不要這尊嚴,他要。所以在吳亞子說要讓他跟那兩個人認錯時,他終於忍不住了,站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從今天起,我們各走各的道。」
說完,張維就走了。吳亞子頭抬了半天,等張維走了,才回過神來。她一把將手裡的飲料朝張維砸過去,趴在桌上哭了起來。她的心裡充滿了憤怒。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