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9章 化外紅塵 (17)
    這時候,他的姐姐就不免落下幾點傷心眼淚來,又見她兄弟不懂事,只好說道:「阿爹阿媽現下還沒有起來,你不好回家裡去;你倘若一定要回家去,還沒有人弄飯把你吃哩。你天天就在我這裡過活便了。」

    她兄弟又說道:「我在這裡,雖然是有飯吃,難道我的肚子飽了,就忘卻我的父母了嗎?」

    他的姐姐見他說出這般可憐的話來,就不得已直說道:「阿爹和阿媽已經在地下了。」

    她兄弟又問道:「為什麼在床上還睡不夠,又去地下睡呢?真真是睡得長遠了。」

    他姐姐聽得他這樣說,還未開口,先已酸心,忍著眼淚說道:「阿爹阿媽,再沒有能同我們相會的日子了。」

    她的兄弟聽見這樣說法,也就嚎啕大哭起來,倒睡在地上,聲聲說道:「我定要回家裡去,看看我的阿爹和我的阿媽。」

    但是,他的姐姐哪裡肯放他回家?從此,都靠著他的姐姐照料。日月如梭,不覺過了十多年。他姐姐已經生下子女七人,那最小的才一歲。到了她丈夫死的時候,她兄弟剛剛二十五歲,已經可以回家,接管他父母的幾間破屋,成家立業,也好照應他的姐姐,這本是分所當為的。當時她姐弟二人也無他項生活,或砍柴度日,或幫人耕種。到了夏天樹木茂盛的時候,每天可尋得十八個銀角子。但是他姐姐膝前兒女如是之多,又不能自謀生計,就不得不稍受貧寒。

    卻不幸遇著一千七百九十五年,那年冬天極冷。有一禮拜日,雨雪連天,寒風刺骨,也就不能出外做工覓食了。那時一家人口,都白白地餓了一天。

    看官,你看他們將來作何打算,難道就袖手待死不成嗎?按下不表。

    且說同時法國巴黎有個財主姓范的,他三兩年前在鄉下本很貧寒。隨後來到巴黎,就胡亂學了幾句外國話,巴結外國人,在一個外國洋行裡當了買辦,兩三年間就闊氣起來,因此人人都喚他做范財主。

    這范財主只生一子,名叫做阿桶。那范桶自幼養得嬌慣,到念多歲,還是目不識丁。只因他家裡有些錢財,眾人都來巴結他,要和他做朋友。一日,有兩位朋友前來探訪。你道這兩位是什麼人呢?一個姓明,名白,字男德。一個姓吳,名齒,字小人。范桶見他們來到,就和他們各施一禮坐下。范桶便開口道:「今天很冷。」

    那小人急忙連聲答道:「是,是,是,是,是,是。」

    那男德便問道:「今天報上可見什麼新聞了?」

    范桶就答道:「我天天只曉得吃飯和睡覺兩樣事,哪裡還要看看那報紙?有什麼好處呢?我的父親他倒歡喜天天看那個什麼《新聞報》,也不過是為著生意的行情和那彩票開彩的事、考試發榜的事罷了。」

    男德聞說,便道:「哎!世上的人,有幾個真真知道報紙是什麼東西的呢?」心裡還尋思道:「這等的人,目不識丁,只知道有幾個臭銅錢,這也就難怪了。」又對范桶道:「你去拿今天的報來我看看吧。」

    不多一會,范桶就拿了一張來。男德接著,就道聲:「多謝。」隨手放在桌上,那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張報紙上。

    此時范桶又隨口說道:「很暖。」

    那小人也在旁邊說道:「我熱得了不得。」

    范桶問道:「你也暖嗎?我因為穿了這件虎皮外套,所以覺得很暖,難道你穿了這件夾衫,還不冷嗎?」

    小人又道:「不是這樣說。我的身體本來覺得很冷,不過我無意中跟你說出罷了。」

    這時男德回頭向范桶問道:「你是無賴村的人嗎?」

    范桶道:「不錯。有什麼事呢?」

    男德道:「沒有什麼要緊,不過有一樁事體,我心裡覺得很不平。請你看這條新聞吧。」

    范桶聽說,忽然滿臉通紅,說道:「我不想看,請你念給我聽聽吧。」

    男德就看著報紙念道:

    前天晚上,無賴村有個麵包鋪的主人正去睡覺的時候,忽聽得鋪面的窗門一響。那主人立刻翻起身來,只見窗門上有一個拳頭,將玻璃打破。忽然又見一雙手從那窗孔裡伸入,拿去了一塊麵包。那主人就一直飛也似地跑出去,捉住那人,用腳狠狠地踢了他一頓。那人就把麵包丟在地面,渾身被那主人踢得鮮血淋漓。後來又送到衙門,衙門裡就定他為夜入人家竊盜的罪名。此人姓金,名華賤,原來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工人,只因閤家人口凍餓情急,就到了這樣地位。

    那范桶聽罷,便道:「呵,金華賤乃是我的老友。我早幾年前在鄉下住的時候,不時到他家裡去,又是飲酒,又是吃肉。他怎麼現下居然做了賊呢?真真是想不到的。那支那國的孔夫子也曾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兩句話真說得不錯。」

    那小人就在一旁接著道:「是,是,是。」又向男德道:「你還有什麼不平的事呢?你看那做官的大老爺都定了他的罪名,難道你說做官的還辦錯了不成嗎?」

    男德只聽到「做官的」三個字,立刻火發心頭,不由得一腳踢得那小人魂不附體,還大聲罵道:「你這無恥的小人!我早已忍了你一肚子的氣,你現在又在我面前放什麼臭狗屁!」

    這時范桶驚慌無措,好容易才將男德勸住。小人也就爬起身來,對男德躬身行禮道:「我說錯了,你休要動氣吧。」

    男德氣憤憤地答道:「你這小人!我恨你,我又可憐你。人家吃飯,你就吃飯;人家吃屎,你也就吃屎。」

    這時,范桶只好在一旁勸道:「休要發氣。請你慢慢兒將你不平的事,告訴我聽聽吧。難道孔夫子的話,你都不服嗎?」

    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只有那班東方支那人奉作金科玉律,難道我們法蘭西貴重的國民,也要聽他那些狗屁嗎?那金華賤只因家裡沒有飯吃,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看那班財主,一個個地只知道臭銅錢,哪裡還曉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要說起那班狗官,我也更不屑說他了。怎麼因為這樣小小的事情,就定他監禁的罪名呢?所以我就不平起來了。」

    范桶道:「只是他做了賊,就應該這樣辦哩。」

    男德聞說,立刻站起身來,就一拳頭把個范桶打得撲地滾了一丈多遠,大聲罵道:「你這木頭人,只知道吃飯,還知道什麼東西?」

    那小人見事不好,即忙跑出門外,也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范財主在房裡聽得外邊吵鬧,慌忙跑出看時,只見范桶剛在地下爬起來,一一告訴了他的財主老子。些時那范財主見男德的體格生得十分強壯,也知不能奈何他,只好說道:「你這樣年少氣盛,我也沒法兒和你說。但你是一個有見識的人,怎麼就幫起做賊的來呢?」

    男德氣憤憤地答道:「原來我是一個明白的人,所以才如此。我並不幫賊,也不過是心裡為著世界上的窮人不平罷了。」

    那范財主道:「世界上總有個貧富,你有什麼不平呢?」

    男德道:「世界上有了為富不仁的財主,才有貧無立錐的窮漢。」

    范財主道:「無論怎地,他做了賊,你總不應該幫著他。」

    男德道:「世界上物件,應為世界人公用,哪注定應該是哪一人的私產呢?那金華賤不過拿世界上一塊麵包吃了,怎麼算是賊呢?」

    范財主道:「怎樣才算是賊呢?」

    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著自己本領生活,其餘不能做工,靠著欺詐別人手段發財的,哪一個不是搶奪他人財產的蟊賊呢?這班蟊賊的妻室兒女,別說『穿吃』二字不缺,還要盡性兒地奢侈淫逸。可憐那窮人,稍取世界上些些東西活命,倒說他是賊。這還算平允嗎?況且像你做外國人的奴隸,天天巴結外國人,就把我們全國人的體面都玷辱了。照這樣看起來,你的人品比著金華賤還要下賤哩!」

    這時候范財主又羞又氣,一息兒也做不出聲來,臉上只是青一陣,白一陣,呆呆地立了多時。

    男德尋思道:「這也難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搶奪了別人國家的獨夫民賊,還要對著那主人翁,說什麼『食毛踐土』、『深仁厚澤』的話哩,何況這班當洋奴的賤種,他懂得什麼呢?我何必和他計較?」想著,便轉身氣憤憤地出門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後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為世不平俠士題壁恩將仇報惡漢揮刀

    話說明男德和范財主爭論之後,不說范財主父子後事如何,且說男德以范財主不足教訓,便憤憤出門,回到自己家中。原來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親明頑,生性固陋,也只生男德一人。男德自離娘胎的時候,就有些蠢氣,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氣也與眾不同,不屑事家人生產。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就在中等學堂裡讀書。歲月如流,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三年。

    這一天,男德就和范財主爭論回來。他父親明頑,手裡捏著一枝鉛筆,正在那裡算賬,猛然間看見男德氣憤憤地回來,大聲問道:「男德,你到哪裡去了?」

    男德本是一個爽直的漢子,從不會撒謊的,也就把在范桶家裡的事情,一一說出。

    只見那明頑聽罷,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鏡子取下來,厲聲罵道:「你這小孩子,也應該講什麼為世界上不平的話嗎?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體,是你們這樣貧窮的人講得的嗎?你若不去用心讀書,以圖功名富貴,好事養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叫化子罷了。世上的人若能盡了這『孝順』兩個字,就是好人,不用講什麼為世不平的邪話。」說罷,將鉛筆放在桌上,還滿面堆著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親是個冥頑不靈的東西,只好一言不發,聽他辱罵。後來見他父親住了口,才悄悄地去到自己的書房。悶坐多時,猛抬頭,只見玻璃窗外雨雪滿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銀花世界。男德見此淒涼景象,觸目驚心,不由得長歎道:「哎!世界上這般炎涼淒慘,暗無天日,也和這天氣一般,倒是怎麼好呢?」正在獨自感傷,忽見後面傭人送信進來。男德接過來拆開一看,只見信上約略寫了幾行道:

    男德同志賜鑒:

    頃有一位志士從尚海來,托弟介紹於兄。倘蒙不棄,祈移玉來敞處一聚是禱。

    弟某頓首

    男德看罷,尋思道:「尚海那個地方,曾有許多出名的愛國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見過,不過嘴裡說得好,其實沒有用處。一天二十四點鐘,沒有一分鐘把亡國滅種的慘事放在心裡,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馬車,吃花酒。還有一班,這些遊蕩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卻裝著很老成,開個什麼書局,什麼報館,口裡說的是借此運動到了經濟,才好辦利群救國的事;其實也是孳孳為利,不過飽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國的事,他還是一毛不拔。哎,這種口是心非的愛國志士,實在比頑固人的罪惡還要大幾萬倍。這等賤種,我也不屑去見他。」便隨手將這封信放在桌上。這時那壁上掛的自鳴鐘,正叮叮噹噹打了十二下。男德就歎一口氣道:「哎!這鐘的聲音,也不過是不平則鳴,況是我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嗎!」說著,就到飯廳裡去吃飯。

    不多時,傭人拿飯進來。這赤心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志士不同,也不問是什麼味道,胡亂吃罷。即忙起身回到書房,坐在書桌面前,七上八下地亂想一會,歎道:「哎!世界上這般淒愴模樣,難道我就袖手旁觀,聽他們這樣不成嗎?只恨那口稱志士的一班人,只好做幾句歪詩,說兩句愛國的話;其實挽回人間種種惡習的事,哪個肯親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親身上,歎道:「哎!我的父親,這樣頑固……」剛說到這裡,又住了口,尋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著天理做去,卻不問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體雖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著世上種種人的維持,哪能獨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這世上以後,不仗著世上種種人的養育教訓,也哪能到了今日?難道我只好報父母的恩,就把世上眾人的恩丟在一旁,不去報答嗎?」

    想罷,便立起身,在房門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轉身進房,將掛在壁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拿下來,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鎖匙,打開箱子,拿出十多塊銀錢,放在外套的袋裡。向書桌架上尋出一柄不長不短的快刀,用一條白毛手巾包裹起來,放在外套裡面的長袋裡。足下換了一雙舊皮靴。順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鉛筆,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這時諸事預備妥當,又低頭沉吟了一會。立刻跑到廚房裡拿了一枝黑炭,靜悄悄地從廚房的後門走出。來到那小花園裡,便提起那枝黑炭,向著小花園的牆壁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四行字。寫罷,自己又念了幾遍,便即將這枝黑炭丟在地面,放開大步,一溜煙走了。

    看官,你想男德到哪裡去了?他寫的這四行字是些什麼字呢?隨後再表。

    那金華賤自從那大雪的時候,眼巴巴地坐在家裡忍不住饑寒,就偷竊麵包犯案。衙門裡定了罪後,就把一條鐵鏈子鎖起他的手腳,用一輛罪人的馬車,解到道倫地方的監裡。走了二十七天,才到了道倫,就把華賤換上一件藍布的罪犯衣服。那衣襟上面有個號頭,沒有什麼金華賤的姓名,那華賤的號頭,乃是第二萬四千六百零一號。

    過了十個多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已經黑暗,華賤坐在這監獄裡面,想起從前在家裡砍柴的苦境,又想到他的姐姐還有七個孩子,也不知道現在怎樣受苦,不由得一陣心酸,落下淚來。正呆呆地坐在那裡,越想越難受,朦朧間忽然瞥見一個黑影兒來到面前,漸走漸近。這時華賤嚇得兩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戰慄起來,不知是人還是鬼。不多一會,來到身邊,才知道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華賤身旁,對著他的耳朵,低聲說了好一會。

    說罷,華賤接口道:「你想把他弄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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