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8章 化外紅塵 (16)
    凡媽假裝著沒有聽見,接著又道:「我們的門戶現在卻不穩當。主教,你肯叫我去尋個收拾門鎖的來嗎?不過十分鐘,就可以把門鎖收拾妥當。現在時風可怕,主教總得要不論日夜,都不許生客進來才好哩。主教呀,主教呀,生在這樣世界上,何必要做好人?古語道得好:『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有屍骸。』這兩句話,還說錯了嗎?」

    凡媽剛說到這裡,忽然聽得門外大聲一敲。

    欲知來者何人,為著什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孟主教慷慨留客金華賤委婉陳情

    話說主教聽得敲門的聲音,便道聲:「請進來。」

    忽而門已大開,只見一人將身進來,立在門後,背上馱著行李,手裡拿一短棍,臉上現出一種獰惡的神色,儼然是一個覓食投宿的凶漢。當時凡媽嚇得渾身發抖,滿嘴的牙齒碰得直響,想說話又做聲不得。寶姑娘立起來,半驚半走,悄悄地到了爐火的旁邊去向火,看見他哥哥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驚。孟主教只管平心靜氣地注眼看了華賤,待將要開口說聲「你要什麼」,華賤就對著這屋裡人一個個地輪流看了一遍,大聲說道:「請各位聽來。我姓金,名華賤,曾經犯罪,坐監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釋放出來。現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從道倫動身,今天已經走了好幾十里。今晚我到這城裡的時候,就到一所酒館裡投宿。

    他們因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張黃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憑據,報了此地的衙門,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別間客棧,他們也是照那樣辦法趕我出來。這時沒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獄,那看獄的人也趕我出來。甚至於爬進狗窩,那狗也咬我,不許我停留一刻。你想我這時候如何是好?我隨後又想到田里,睡在星光底下,哪曉得天上又沒有星,還要下雨的樣子。因此我又轉身回到城裡,想尋一家大門弄兒裡,暫且避避冷。恰好來在那印刷局的面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見一個慈善的婆婆,他叫我到府上來求宿一夜,所以我才來到這裡。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還帶了一百零九個銀角子和十五個銅角子。我曾經坐了十九年監,這些錢都是在監裡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飯錢。你看怎麼樣呢?我已經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餓。你肯留我住下嗎?」

    孟主教聽到這裡,就對凡媽道:「多拿一碟子菜來。」

    華賤聞說,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邊,說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是一個有罪的犯人,剛從監裡出來。」華賤一面說著,一面就在衣服袋裡取出一張黃紙,給主教一看,並說道:「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著這個票子,什麼地方都可去了。你情願我念給你聽嗎?我在監獄裡的學堂曾讀過書,待我念給你聽吧。這路票上寫的是些什麼呢?」只聽得華賤高聲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華賤……」

    華賤接口道:「是什麼地方人呢?」

    華賤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麼地方人就是了。」又接著念道:「他曾經坐監十九年,前五年因為夜裡作賊,後十四年是因為他想逃跑四回。這是一行為不正之人也。」念畢,還問一聲主拐直:「人人都要趕我,你可能留我呢?你這裡是客店嗎?請你給我一餐飯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馬房嗎?」

    主教看見他這樣說,又對著凡媽道:「鋪些白布的棉褥在那邊屋裡床上。」說罷,便對華賤道:「我已經叫那個女人預備一切了。」

    凡媽聽了主教的話,即便轉身去了。

    主教又對華賤道:「先生請坐下向火,我們就要吃飯了。吃完飯的時候,你的床鋪也就可以收拾妥當了。」

    華賤聽他那樣說,好像瘋瘋癲癲一般,大聲問道:「你真留我嗎?不趕我嗎?你為什麼稱呼我做先生,卻不叫我做狗,趕出去,和別的人那樣說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來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經十九年都沒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嗎?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時,便一發算錢給你。請問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個店主人?」

    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這裡的一個教士。」

    華賤道:「哎呀!難道還是一位有錢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飯錢了。師父就是在那大禮拜堂的主教嗎?」

    主教接口答道:「是的。」

    華賤道:「呀!不錯,我還沒有留心看師父的帽子,真是太糊塗了。」

    說罷,便將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裡,坐下。寶姑娘對他看著不轉眼,很覺得有趣。

    華賤說道:「師父既然是一個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飯錢了。」

    哪曉得在這個悲慘世界,沒有一個人不是見錢眼開,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

    孟主教果然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飯錢的。你共有多少錢呢?你曾說你有一百零九個銀角子。」

    華賤道:「還有十五個銅角子。」

    主教道:「你費了幾多天的功夫,才得這些錢呢?」

    華賤道:「十九年。」

    主教歎道:「十九年嗎?」

    華賤道:「不錯。現在這些錢還在身邊,沒有用去。」

    孟主教聽得華賤說一聲現在錢還在身邊,急忙把門和窗戶閉上。

    不多時,凡媽拿了一碟菜進來,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爐旁邊。又對華賤道:「亞歷山上的風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

    你看孟主教口口聲聲只叫華賤做先生,那種聲音,又嚴厲又慈愛。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稱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時候,把一杯冷水送給要渴死的人,不過是不化本錢的假人情罷了。閒話休絮。

    卻說主教忽對凡媽道:「這個燈不亮。」

    凡媽會意,便去到臥房裡架子上拿來兩隻銀燈台,點了兩枝白蠟燭,放在桌上。

    華賤洋洋得意地道:「現在蒙師父待我這樣好法,師父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謝不盡。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必瞞著我的來歷和我的苦處,待我細細地說把師父聽吧。」

    主教用手拉著華賤的手,和顏悅色地道:「你也無庸將你的來歷告訴於我。此處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無論什麼客來,也不問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氣。而且你已經受苦,又餓又渴,我必歡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氣吧。」

    荃倒淺道:「我現在很餓,又渴。當我進門的時候,見了師父這樣仁慈,也就令我忘記了。」

    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嗎?」

    華賤長歎道:「哎呀!獄裡那野蠻的慘狀,真是不堪聞問了,姑且說他幾件事就知道了。用雙重鐵鏈捆了我的手腳,坐在那黑窟裡頭,青天白日裡也看不見天日,夜間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裡空氣悶人,常時一病不能起。我這樣在獄裡過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歲了,才得了一張黃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惱!」

    主教道:「但是你現在知道傷心悔過,卻比好人更加快樂。你出獄以後,若還以惡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慘;若以好意溫和待人,又何處不是樂土呢?」主教說罷,凡媽拿飯進來。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孟主教多財賈禍寶姑娘實意憐人

    話說凡媽拿飯進來,華賤看時,有湯,有水,有鹽,有油,有豬肉,又有羊肉,又有無花果,又有一大塊烘乾的麵包,又有一大瓶紅酒,樣樣都用銀器盛來,光彩閃閃,映在鋪桌子的白布上面,真覺異樣好看。孟主教滿面堆著笑容,請華賤坐在自己左邊,寶姑娘又坐在華賤的左邊。坐齊了席後,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禱告。念罷,即便用飯。此時華賤心中樂不可言,那種神氣,可惜沒有照一個像下來,把大家看看。

    卻說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樣,又來一樣。華賤放量飽餐一頓,好像老虎吃蚊蟲一般。幸虧主教尋常吃飯都有六樣,還可以飽了華賤肚子。不知不覺,一會兒就吃罷散席。

    華賤對主教說道:「盛筵難再。哎呀!苦巴館那班車伕,不許我和他們同桌吃飯,不料竟蒙師父這般厚遇,真是難以報答了。」

    主教道:「此事雖可痛恨,但是他們也比我勞苦。」

    華賤道:「那也未必。我想他們比你更有銀錢。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

    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華賤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裡去嗎?」

    華賤道:「這也是不得已罷了。我想明日趁著日頭未出來的時候,就要起行。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裡雖然稍暖,夜裡卻是很冷。」

    主教道:「你這還不算十分受苦。前幾年正當革命的時候,我全家都被毀了,我跑到東方,交瑞西國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卻靠著我兩隻手尋飯吃。那地方有機器局,有制紙局,有酒廠。又有油廠,至於鐵廠也有二十多處,倒好找工做。」

    主教說罷,又對寶姑娘道:「我們有無親戚在潘大利住?」

    寶姑娘答道:「有的,盧逸仙先生不是在那裡住嗎?他還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

    主教道:「不錯。」

    此時華賤並不留心他們的談話,自己也一言不發,那種神色,卻是十分疲倦了。

    主教見華賤這樣情形,就回頭來同凡媽談了片刻,又對華賤道:「先生,你必是要安睡了。」

    寶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媽道:「今天夜裡很冷,去到我睡房裡,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來,鋪在客人床上。」

    不多時,凡媽回來說道:「床鋪都預備好了。」

    主教便同寶姑娘在客廳裡按教規行了祈禱的禮。寶姑娘就對華賤同主教各施一禮,並請聲「晚安」,獨自走進睡房去了。此時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盞銀燭,又把那一盞交與華賤,說道:「先生,我帶你到臥房去睡覺吧。」

    華賤就起身跟著前去。走過主教臥房的時候,凡媽正在要將銀器放在孟主教床頭下碗櫃裡面,放急了,碰得豁浪一聲響亮。主教只顧引了華賤,還沒聽見。不知不覺地已到了臥房。主教令華賤把燭台放在桌上,指著床上道:「今晚請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來,再請用一杯新鮮牛奶。」

    華賤答道:「多謝師父。」說罷,歇了半刻,華賤忽然現出一種希奇的樣子,兩隻手捏了拳頭,睜了一雙凶狠狠的眼睛,對主教直:「哎呀!現在你留我住下,還離你這樣近嗎?」剛說到這裡,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

    主教看見這樣情形,心裡倒有些驚慌。

    華賤又道:「你情願我告訴你聽嗎?我是一個兇手,你還不知道嗎?」

    主教答道:「上帝總難瞞過。」說罷,又低聲禱告了一會,便轉身去到自己的臥室安歇去了。

    華賤看見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並不脫衣,就和身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裡呼聲好像打雷一般。

    這時,一屋的主客,個個都化作莊生蝴蝶了。

    欲知後事,且待下回。

    無賴村逼出無賴漢麵包鋪失了麵包案

    話說孟主教一家主客,都悄悄睡去,沒有了人聲。這事隨後再表。

    卻說從前法國有一個村莊,名兒叫做無賴村。裡頭有一個姓金的農夫,這農夫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的女兒成人出嫁之後,只剩下一個兒子。那兒子倒很聰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為他家道困窮,他的親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鄰舍,雖說是很有錢,卻是古言道:「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銀錢、不知有仁義的畜生,哪裡肯去照顧照顧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沒有錢上學攻書。天天玩耍度日。

    卻說那農夫的女兒,一日在家閒坐無聊,忽然想去探看她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鎖好了門戶,獨自出來。不知不覺已到她父母的家,只見門還未開,就吃驚道:「為什麼現在還沒有開門呢?」停一息,又聽見她兄弟在裡面不住地號陶大哭,說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門敲了幾十下,也沒有人來答應。此時她心裡好像火燒油煎一般。幸虧這個門都是用爛木頭做的,她此時性急了,拚命用力一推,連門閂都推折了,一直飛奔進去。

    只見她的兄弟從房裡出來,臉上掛著幾條眼淚,直跑到她面前,行了一個禮,急忙說道:「我的姐姐呀,你來了嗎?你為什麼不早些來呢?我從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沒有吃飯,肚子裡又餓又痛。」

    他的姐姐即忙問道:「為什麼沒有吃飯呢?阿爹阿媽都到哪裡去了?」

    她兄弟道:「都沒有出去,自從昨天下午,他們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地睡在床上。後來我的肚子餓極了,就叫他們起來弄飯我吃,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們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說話。我又大聲叫他們多少次,還是不肯動彈。我已經痛哭了一天多,那左鄰右舍人家也沒有一個來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飯給我吃,隨後再叫他們起來吧。」

    他姐姐聽說,即忙跑進房裡,只見她的父母都直躺躺地睡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父母都到五殿閻王那裡去了,不由得放聲哭了一會。

    她的兄弟站在旁邊說道:「姐姐呀,你的肚裡不餓嗎?不要哭了,我們快去弄飯吃吧。」

    他的姐姐聞說,也就收了眼淚,對她兄弟說道:「你隨我去,到我家裡吃飯吧。」

    說著,即忙攜了她兄弟手出了門,又把門戶鎖好,手裡牽著她的兄弟跑回家裡。急忙弄了些飯菜,和她的兄弟飽餐一頓。不多一會,她的丈夫也回來了,她就帶哭帶說地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一遍。

    她的丈夫就糊里糊塗地說道:「我現在覺得肚皮有些疼痛,隨便你自己去辦吧。」說罷,就睡在床上。

    他的妻子看見這樣情形,就一言不發,只得忙忙地在箱子裡拿了些銀子,又吩咐了她的兄弟在家裡等他回來,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說罷,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裡,就去叫了一個教士和幾個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時候,那齋祭埋葬的事體,一一料理妥當,照舊將門戶鎖好,回到自己家中。

    從此,她的兄弟就在她家裡。住到三四天,忽然對他姐姐說道:「我要回到家裡,看看我的阿爹阿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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