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與境界 第17章 文化通詮 (16)
    孔子雖然承認天命,但不是消極地等待命運的安排,而是積極努力爭取達到人力所能達到的最高限度。孔子自稱「為之不厭,海人不倦」(《論語·述而》)。當時的隱者譏諷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同書《憲問》)。他自述自己的生活態度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同書《述而》)。孔子倡導積極有為,是非常昭著的。他還說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同書《陽貨》)認為博奕比無所事事還好些,這種反對無所作為的態度是非常明顯的。

    孔子所謂「為之」具有什麼具體內容呢?他所從事的活動是什麼性質的活動呢?多年以來有一個流行的說法,認為孔子在倫理學說、教育思想方面有所創新,在政治上卻是保守的,屬於守舊派,他一生不得志,是由於他的政治活動是違反歷史發展趨勢的。十年動亂時期,「批孔」、「批儒」,更指斥孔子是一個頑固的反動派、復古派、復辟狂。時至今日,這個問題須加以認真考察,分辨清楚。認為孔子守舊、保守,逆歷史潮流而動的看法,主要以四項歷史資料為依據:【1】孔子反對三桓僭越;【2】孔子反對陳恆殺君;【3】孔子反對魯用田賦;【4】孔子反對晉鑄刑鼎。前兩項見於《論語》,後兩項資料見於《國語》和《左傳》。多數的論者都認為當時魯國的三桓、齊國的田氏屬於革新派,魯用田賦、晉鑄刑鼎也都屬於革新的措施。當時魯國的三桓破壞了周禮,齊國的田氏進行了一些改革,晉鑄刑鼎,魯用田賦,都是符合歷史潮流的新措施,這些都是事實。孔子反對這些,是否一定是頑固守舊呢?這還要進行具體的分析。當時各國諸侯大夫都從事於僭越,這是大勢所趨。但這類僭越行為對於人民有沒有好處呢?事實上那只是加重了人民的負擔。

    孔子嘗說:「禮,與其奢也,寧儉。」(《論語·八佾》)從寧儉勿奢的觀點來反對僭越,應該是有積極意義的。田氏篡齊有一定的進步性,但是春秋末年陳恆殺君,據《左傳》的記載,僅僅屬於權利之爭,並無革命意義。孔子反對陳恆殺君,也難以斷定其為反動的。後來《莊子》書中譏刺田氏代齊為「竊國者侯」,韓非在他們的著作中也指責「田常殺君」(《韓非子》的《難二》、《說疑》),能說反對陳恆殺君就是守舊反動麼?孔子反對魯用田賦的理由是反對增稅,他的主張是:「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左傳》哀公十一年)這反對增稅的言論,雖然不合乎經濟發展的形勢,但不能說是反動的。孔子反對晉鑄刑鼎的理由是「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為國?」(《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強調了貴賤的等級秩序。這表現了反對勞動人民的傾向。但是,強調貴賤區分是先秦時代儒法諸家的共同觀點。商鞅論歷史的演變說:「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商君書·開塞》)法家的「貴貴」更甚於儒家。如果說法家的「貴貴而尊官」的思想在當時也還起過一定的進步作用,何以斷言孔子的「尊貴」言論一定是反動的呢?

    孔子的政治思想主要有三點:【1】為政以德;【2】君主集權;【3】反對個人獨裁與大臣專權。他強調道德在政治上的作用,宣稱「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要求統治者在道德上作出表率,這確實具有深刻的意義。孔子宣稱:「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同書《季氏》)這是中央集權的思想,應該說是符合春秋戰國的發展趨勢的。以後孟子講「定於一」(《孟子·梁惠王》)荀子鼓吹「天下為一」(《荀子·議兵》),都主張建立統一的中央政權,這種思想都可以說源於孔子。魯定公問:「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回答:「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子路》)反對「言莫予違」,也就是反對個人獨裁。孔子認為,君主雖應有最高權力,但不應個人獨裁;同時大臣亦不應專權,「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同書《季氏》)。這些思想,應該說都是符合當時歷史發展要求的。

    過去很多人認為孔子是守舊派,或者認為是復古主義者,其主要理由之一是認為孔子擁護周禮,這個問題還需要作具體的分析。孔子曾說:「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事實上,孔子並不認為周制是永恆的盡美盡善的。他說:「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同書《為政》)這就是說,對於周禮還應有所損益。他曾評論樂章說:「《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同書《八佾》)。從這些言論看來,所謂「吾從周」乃是在三代之中取其最近的,並非認為周制是絕對的好。孔子論仁,有「克己復禮為仁」之說(同書《顏淵》),有些人認為「復禮」即是恢復周禮。其實這是望文生義,所謂「復禮」的內容即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即視聽言動無不合禮,並非復古之意。

    孔子稱讚子產,讚揚子產不毀鄉校(《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子產宣稱「天道遠,人道邇」,孔子主張「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孔子重禮,子產亦說過「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孔子的政治思想基本上是和子產一致的。近年以來,許多人都承認子產是進步的政治家,卻認為孔子是守舊派,這是不公允的。(十年動亂時期,也有人寫文章抨擊子產,那更是完全荒謬的。)

    孔子的政治活動究竟是什麼性質的活動呢?《論語》中有一段記載透露了其中的信息。《論語》云:「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微子》)所謂「易之」,「與易」的「易」字是改變之意。孟子批評墨者夷之,曾說:「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孟子·滕文公上》)儒墨都是企圖以其道「易天下」的。孔子一生的活動也是企圖以其道易天下,企圖改變「天下無道」為「天下有道」。這種活動固然不是革命的活動,而可謂一種移風易俗、建立理想秩序的活動。

    孔子一生,「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莊子·盜跖》),並不是因為他是逆潮流而動,違反了歷史發展的趨勢,而是因為孔子所考慮的是統治階級的長遠利益,不易被人理解,而實際上是適應從奴隸制向封建制轉變的要求的。孔子的積極有為的精神是基本上符合社會發展需要的。

    孔子的積極有為的思想,在《易傳》有進一步的發展。《易傳》提出「剛健」、「日新」、「自強不息」的重要原則。《象傳》說:「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剛上而尚賢,能止健,大正也。」提倡剛健的精神,宣揚「日新」。《象傳》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即是勉力向上、不斷提高,這是孔子「發憤忘食」精神的發展。《系辭上傳》說:「日新之謂盛德。」《系辭下傳》說:「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恆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恆簡以知阻。」知險而不陷於險,然後為至健;知阻而不困於阻,然後為至順。《易傳》以健順的統一為最高理想。《易傳》的剛健自強的學說激勵著歷代有志之士奮發向上,確實起了促進文化發展的積極作用。

    以上論證孔子積極有為的思想態度對於中國文化的影響。

    其次,孔子思想學說的核心是重視道德價值的觀點。這種價值觀對於中國文化的發展的影響更是非常深刻的。孔子宣稱「君子義以為上」(《論語·陽貨》),認為道德是最有價值的。所謂義即道德原則,義的內容即是仁。孔子說:「好仁者無以尚之。」(同書《裡仁》)仁是最高的道德規範。(在《論語》中,仁和義不是同一層次的概念。)又說:「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同書《裡仁》)安仁即安於仁而行之,利仁即以仁為有利而行之。仁者實行仁德,不是以仁為有利,而是認為仁德本身具有最高的價值。

    何謂仁?仁即是「愛人」(《論語·顏淵》),亦即「泛愛眾」(同書《學而》),亦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同書《雍也》)。所謂「愛人」的具體意義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何謂立?立即能獨立生存而不依靠別人。何謂達?達即上進,提高。「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是自己要求成立,也幫助別人成立;自己要求提高,也幫助別人提高。這是仁的主要涵義。

    所謂立就是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亦即有獨立的人格。孔子肯定人人有自己的獨立意志,他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孔子稱讚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同書《微子》),以為這是保持獨立人格的最高表現。

    人人具有「不可奪」的獨立意志。孔子認為,做一個人,應該「志於道」(同書《述而》)。如能「志於道」,就可以達到高尚的精神境界。孔子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同書《裡仁》)又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同書《述而》)志於道的人,雖然生活艱苦,但能自得其樂,這是一種高尚的樂趣。孔子以為,在一定條件下,應該為了實現道德理想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他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同書《衛靈公》)道德理想比個人生命更為重要。

    這裡包含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關係的問題。孔子承認精神生活以物質生活為基礎,《論語》記載:「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富之然後才能教之,就是說,須先解決物質生活的問題,才能提高人們的精神生活。從先後次序來說,富之先於教之。但孔子又認為,從重要性來講,道德卻又重於衣食。《論語》載:「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顏淵》)這裡有兩種順序,從先後來講,「足食」居先;從重要性來講,「民信」最重。「民信之矣」,即政府對人民有信,人民也信任政府,這是立國的根本條件。孔子的這些觀點,含有非常深湛的思想,表現了辯證思維的光輝。後來王充對孔子去食存信之說提出批評,那是不理解孔子的深意所在。總之,孔子承認精神生活需以物質生活為基礎,而又肯定精神生活有高於物質生活的價值。

    孔子所謂仁,是「泛愛眾」的人類之愛,又是由近及遠的差等之愛。仁是等級制度之下的道德原則,含有一定的階級性。仁並不要求消除階級差別,而且肯定等級差別。雖然如此,仁具有反對苛政暴政的意義,要求讓人民安居樂業,在歷史上具有相對的進步意義。

    孔子這種重視道德和精神生活的價值觀,對於中國文化的形成和發展有深遠影響,這至少表現於兩個方面:第一,中國文化中存在著一個以道德教育代替宗教的傳統;第二,在歷代知識分子和勞動人民中存在著一個重視氣節、剛正不屈的傳統。這兩者都是在孔子思想的熏陶下形成的。西方中世紀以來,宗教占統治地位,西方的社會道德是和宗教密切結合的。在中國的南北朝隋唐時代,雖然對於天神的信仰以及佛教、道教雜然並存,而占統治地位的儒學卻表現了無神論的傾向,儒學亦稱為儒教,但是儒教之教決非宗教之義。孔子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論語·雍也》)這就是以道德教育代替宗教。經過孔門的宣傳,這形成了一個占統治地位的傳統。在這個優良傳統的影響之下,在士大夫和勞動人民之中,又形成了一個重視氣節、操守的傳統,敢於和不良勢力進行堅決鬥爭。決不屈服於禍國殃民的惡劣勢力,堅持抵抗外來的侵略,排斥一切奴顏婢膝的可恥行為。勞動人民的道德與統治階級的道德有所區別,但是開明的士大夫和勞動人民都反對禍國殃民的行為,都反對外來的侵略,兩者也有一致之處。這種崇尚氣節的傳統也是在孔子思想影響之下萌發完成的。

    章太炎說:「仲尼,良史也,輔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機玉斗矣。(《訄書·訂孔》)這是認為孔子開創了重視歷史的傳統。自周初以來,設立了記言、記事的史官,歷代因之,所以中國的史書在世界文明古國中最為豐富。這確實和孔子「刪詩書,修春秋」有一定關係。重視歷史經驗,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顯著的特點。

    總之,孔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非常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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