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閱世 第8章 上篇:閱世隨筆 (8)
    蘇逸士及波特塞得關醫,皆埃及人,登舟檢視,船長以下皆受命惟謹,埃及之不自主久矣;而檢疫之事猶能以己國之人為之,何吾中華堂堂自主之國,而船舶入口檢疫者率為白人;雖白人亦吾政府所雇,而外人之入境者,見關醫無一華人,則以為吾中國之人皆不知醫;其視我豈不與野蠻相若,事之可恥,孰有甚於此者耶。彼讀仲景之論,習思邈之方者,果能登舟檢驗,與外人相周旋,固亦吾所甚願;然試問能耶否耶,國於今日,必不能與世界大勢相違。泰西醫術已為世界所公認,吾國人亦未常不知之;二十年前已設醫學堂於天津,使及早推行,則今日之能西醫者,必不至僅有此數。東三省之鼠疫固不難先事預防,即已發見,亦不難即為撲滅,何至釀為巨災?受鄰國之干涉,耗無數之資財,喪無數之生命,影響所及,貽害無窮。彼謀國者稍有天良,其尚能靦然立於民上乎?《辛丑變法》京師亦踵設醫學堂,然所教授者悉舊時之醫術,主持之人儼然以醫家自命,絕不審世界之大勢;而惟保個人之地位,及今十年,其效安在,既往不諫,來者可追。竊願膺教育之責者肝衡時勢,速為改圖。無再狃於成見,而蹈茲覆轍也。

    波特塞得為埃及海口。,其街名則亞刺伯文法文並用,蓋運河初成之日,其地在法國勢力範圍內也。鬻於肆者,土貨只有紙煙鴕羽及極粗之繡畫。其他則日本之漆器瓷器繡貨雕牙羽扇,印度之織物銀器;而吾國所產則僅有廣東之小銀器而已,吾國工商全無世界思想,對於日本能無自愧。

    市中權物輕重之器與吾國所謂天平者毫無殊異,然只用以權所售之物,而非用以權貨幣也。

    大風揚塵,穢氣觸鼻,市人推只輪小車售麵食,蠅集其上,揮之不散;沿街售冰水,手兩銅缽,相擊作聲,何與吾京都相似也。

    市中有回教禮拜堂,建築亦閎大,余往觀之,及門。門者以履墊進,著而後入,前吾至柔佛回教禮拜堂,亦先脫屢。蓋回教人以聖地莊嚴,不欲汙以泥滓也;居民至者,輒易衣盥手而後瞻拜,或全身俯伏、或旋起旋跽、或直跽不移,對越之誠。迥出釋耶二氏之上,曩過蘇逸士時,有小艇傍余而泊,日將落時。其舵工急步至舟尾,望東南方行拜跪禮良久,吾徐思之;蓋其所對之方向為麥加也,回教入人之深,固如是夫。

    余至英國郵局寄信,對門即為法國郵局;埃及半主,他人得於其國舉辦郵政,固無足怪。吾國各租界內,外國亦遍設郵局,吾苟欲保此完全自主之權,安可任其自由耶;英郵局信面所用者,仍為埃及郵票(法郵局如何余未知之);而在吾國境內,則悉用其本國郵票,是視吾國猶不如埃及也,可恥也夫。

    舟既啟碇,運河口,沿堤岸行;堤長三四里,突入地中海中,堤盡處有賴賽樸斯銅像,臨流峙立,過其下者輒瞻望不置。蓋運河之成功在萬世,賴氏艱難締造,固宜受眾人之崇拜也。

    既抵英倫,舟徐徐行泰姆斯河中,往來船舶銜接而進;兩岸煙囪林立,煤氣障天,甫入境已驚其工商業之盛矣。關吏登舟,隨舟前進,郵卒繼至,以信件分授旅客;電局所雇童子,服制服,手鉛筆及電報紙,遍詢客發電報否。書數字與之,即給收據取報費,轉瞬已登岸發寄矣。凡人遠適異國,每至一地,無不欲急得家書,而久客還鄉者,去家彌近,歸思彌迫,親朋之盼望亦彌殷;際此之時,彼此得速通音問,寧非事之至快者,英國郵電兩局,乃能體貼至此。吾國人之司此事者宜知所取法也。

    泊舟後,乘客盡取行李置艙面。關吏有未至者,乃坐而待之,行李非經檢驗,無關吏白堊花押,不得登岸出關門也。關吏檢驗時,詞氣至為溫和,歷舉應稅之物詢客,若茶、若煙、若酒、若香水。客各報明有無及所攜之數,未及額亦不稅也;有時亦令啟箱篋復驗,然稍一探視即止。蓋英為自由貿易之國,故關政偏於寬大,而煙酒香水所以取稅者,以其為奢侈之品,而吾國茶葉則恐其奪印度之產,故亦不能免稅也。

    論孔子在今日的地位

    (1949年4月8日)

    世界不斷地進步,事物無限地翻新,我們跟著潮流也有了大大地變動。

    我國有幾千年的文化。所有為人處世之道,顯然有他的理論和方式。自漢朝以來大致奉孔子為標準,孔子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人,他沒有看見飛機原子彈,他的思想和言論怎麼能和我們相配合。要我們奉他為標準,自然感覺不很適用。近來有人稱他做「孔家店」,意思也是說所賣的不是應時貨。

    但是這一家老店,開設了二千多年。規模龐大,批發的貨遍地皆是,大家都用慣了。現在雖然有幾家新開的洋貨店,人也很喜歡用他的貨,但是用起來,於習慣上總不甚合式。況且這家老店,有許多人日用的必需品,都是本地土產如柴米油鹽一般,也無法拿洋貨來替代。

    這樣說來,我且把孔子的言論和思想,就論語上舉出幾樁來,我覺得就現在為人處世說,也還是可以作為標準的。

    做人最要緊的是獨立。孔子說道,匹夫不可奪志也。又說道,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是孔子不許人苟且的。

    還有是廉潔。孔子說道,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又說道,小人喻於利。又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是孔子不許人貪污的,還有是勤勞。孔子說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他看見他的學生宰予在白晝睡覺,就罵他是朽木、糞土之牆。這是孔子不許人閒惰的。

    待人最要緊的是友愛。孔子說道,泛愛眾。又對他的學生樊遲問仁說道,愛人。又對他的學生子貢問博施濟眾為何等樣人,說道,何事於仁,必也聖乎。這是孔子不許人專圖利己的。

    還有是平等。孔子說道,有教無類。又說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兩句話胸襟何等闊大。這是孔子不許人自分階級的。

    還有是互助。子說道,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又說道,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這是孔子不許人專做自了漢的。

    現在世人都在厭棄豪門,孔子在當時也是一樣。那時魯國的權臣是季氏,他的家財比他的國君的老祖宗還要豐富。孔子的學生冉求去做他的家臣,替他收租稅,增加了不少的財產。孔子知道了,當下就發表不認他做學生的言論,還要叫冉氏的門徒,鳴鼓去攻擊他的老師。這是何等深刻的譴責。

    現在世人都很痛恨內戰,孔子當時也是一樣。他對他的學生子貢問政說道,去兵。後來衛靈公問道戰陣之事,孔子答道,軍旅之事未之學世。到了明天,便離開了衛國。這是何等嚴正的表示。

    不單這些,我說孔子還有很自由的思想,我可以舉兩件事來證明。

    第一件,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費是魯國權臣季桓子受封的一邑,桓子掌握著魯國的政權,等於我們現在行政院長。他竟將桓子拘囚起來,稱兵作亂,來請孔子去幫他辦事。照孔子平日的行為,一聞此信定然大罵公山氏一頓,誰知他竟想應命而去。他的學生子路很高興,當面說他道,沒有去處罷了,何必往那裡去。孔子答道他一定不是平白地來叫我的,倘能用我,我便好將周道於東方實行起來。但後來並沒有去,不知道是被季氏叫警察監視著他的呢,還是戒嚴司令禁壓住他的呢,還是有人告訴他你真的要去就是政治犯,便要逮捕,移送法庭下在牢監裡關起來把他嚇止的呢?這是孔子五十歲的事。

    第二件,隔了八九年,佛肸召,子欲往。當時孔子又回到衛國去了,佛肸是晉趙簡子的家臣,簡子有受封的中牟一邑,委任了佛肸去做人邑宰。那知道佛肸意擾地叛變,反抗簡子,專心來請孔子去幫他的忙。誰知孔子前事無成,雄心未已,又想去了。他的學生子路依舊起來阻擋他。孔子對他說道,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這是說我不會受到什麼損害,並且說道我極想找些事情做。那裡能夠永遠呆等著的呢,按說晉國是魯國的友邦,孔子怎麼可以去幫他的亂臣,說來也是很不應該。

    前一件是危害國家附和匪黨,有很重大罪名。後一件,情節比較輕些,但思想也是很不純正。那是君主的時代,比起民主國家來是很受束縛的,但孔子都不理會。這種自由獨立的精神,也是值得可以崇敬的。

    這樣看來,孔子確是還有可以師法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們尋常評論他人尚且不當一筆抹殺,況且是古來最大的人物。我不敢說他是萬世師表,但在今朝想要找一個替人,恐怕還是不可能。

    新治家格言

    ——仿朱柏廬體兼補其所未備

    (1948年)

    為人之道,修身為本;一日之計在於寅,諸宜乘早。七有不堪總由懶,切莫貪閒,體膚毋任染污,湯沐必具;精神務期活潑,運動宜勤,冠服不尚奢華,而容儀不可不傷;飲食不求豐羹,而營養不可不良;衛生具有常識,可以防病於未病;迷信必當破除,不作無益害有益;求知識莫離書報,謀生存好自經營;常川服勞,朝聚暮散,均當確守時光;每逢休假,玩水遊山,隨處可求學問。人貴自立,須知有志竟成,民生在勤,漫冀不求而獲。修身之要既盡,齊家之事宜詳。兄弟不必同居,而父母在上。自宜竭誠孝養,婚嫁各由自願,而男女雙方,要當共保貞操;逮居親喪,毋徇俗尚,麻衣草屨,何必墨守古風;禮懺誦經,亟宜革除陋習,厚殮非禮,還防盜賊生心;入土為安,休信堪輿謬說,火葬最為解脫;公墓亦可安寧。

    顧彼童蒙,首在教育;選科目宜順其天性,擇學校尤貴有良師,毋信無才是德之謠。女子宜習專業,毋蹈數典忘祖之弊,遊學遂變於夷。家有僱傭,並宜善視;曾侍先代,當以伯叔相尊;若在少年,視如子弟之列,昔為主僕,今同主賓。至若親舊往還,重在禮意,宴會毋及博戲,慶吊勿侈多儀;此為改造舊家庭,更求適應新社會。四民無分階級,先除貴賤之見。兩性無妨交際,宜寬內外之防;謀互助,故尚合群,急公益,故重服務。勿謂小人斯勞力,唯工業始足興邦,勿謂好漢不當兵,唯公勇真能衛國。國家有我一分子,民主無任再落伍。在選舉場中,勿為威脅利誘所動。至會議席上,卻以心平氣和自持。不尚黨爭,尊重對方意見,取決公論,服從多數主張。行動固可自由,必須遵奉國法;信仰各有主義,仍當順應輿情。事在人為,莫言天命。四海皆兄弟,願世界進於大同,五福攸好德,即禽獸亦當恩及。庸言庸行,竊思勉焉。

    我國現在和將來教育的職責

    (1937年9月10日)

    我讀了燕京人的流亡記和許多留日學生的歸國談,心頭有無限的感觸。許多學生來到上海,多半是無家可歸,就有家在內地的,也是欲歸不得。困苦顛連,衣食不繼,大好青年這般糟蹋,真是一件最可痛心的事情。

    這班學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尤其難得的;是經過一番的磨折,及身的饑寒勞苦。眼前的炮彈飛機,這種訓練併合在一起,於鍛煉身心上,很有非常影響的。我對於他們不免有些特別的期望。

    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叫他們不要失學?這問題解決了,還要有進一步的佈置。我知道教育部預備在西安長沙開辦臨時大學,已經派了許多有名人物在那裡籌辦。看來似乎十分鄭重,我覺得還有簡便辦法。姑且寫出來,做個土壤細流的貢獻。

    第一點是借用中學小學。有人說過,每個課堂分為三組,輪流利用;上午一組、下午一組、晚上一組。一個學校可以變為三個,大學校建築的寬大,設備的完全,我以為更應該照這樣的辦法。首都和杭州廣州有許多大學,現在還是完善的,我想賢明的師生決沒有隔岸觀火的觀念,應該公同宣佈。將自己所在的學校公之大眾,一面呈請教育部,將流亡的學生平均分配到各校去,這樣一來毫不費力大家就可以立刻得到求學的處所。跟著來的有幾件事,一是宿舍。我以為禮堂膳廳都可以住,就是學生臥室,向來住一個人的,再加兩個也應該;二是飯食,我以為膳費照收,但是應該一律酌減,大家只要吃飽,不必要肥魚大肉。這兩件有了辦法,其餘更容易解決了,辦起來固然有許多不便。只要認明國難二字,想一想無數同胞在戰壕的生活,前線上拚命,無論怎樣困難沒有什麼不可以克服的。

    第二便是遷移。平津的危險大家都已知道,倘然早些著手,南開固然不會遭劫;就在北平的也不至同時斷送。現在上海的大學沒有被毀的還不少,這個所在本是不適於教育的,現在更加上許多危險。法界公董局已經宣佈界內一律停止開學,公共租界也有表示,就是不來干涉。將這幾千的學生擁擠在公共租界之內,確也不宜。我以為上海現在存在的大學應該趕緊設法遷移,不單是上海,就是沿海各省,將來也免不了危險。我以為一個地方有兩個以上大學的,只留一個,其餘盡量搬往內地。同濟校長翁君發表談話,說是重要的機械儀器圖書已經陸續運到安全地區。我很佩服他有先見之明,這可以做一個很好的基礎。

    這兩件辦到,不過在目前叫流亡的學生不至失學、將現成的大學保全一部分罷了,還不能算盡了教育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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