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閱世 第3章 上篇:閱世隨筆 (3)
    第一次他扮作罪犯,到茅廁裡去做工,受辱也不怕,受苦也不怕;第二次更深刻了,為避免眾人的耳目,身上塗了漆,又吃了許多炭,糟蹋到不像個人,可以見得他志氣的堅決!

    趙襄子是他的仇人,第一次放他走,第二次又對他哭;豫讓的義烈,真能夠感動人!

    最可以佩服的,是豫讓的朋友勸他去投身趙氏,相機行事,他堅決的拒絕,寧可捨易就難;更可以顯出他的正直的精神!

    五聶政

    錄史記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此為公元前397年間之事

    聶政者,軹深井裡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久之。

    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卻。嚴仲子恐誅,亡去,游,求人可以報俠累者。

    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間。

    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鎰,前為聶政母壽。

    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

    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驩,豈敢以有求望耶?」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

    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眾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

    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洩,語洩,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仇,豈不殆哉?」

    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仗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

    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屍暴於市,購問,莫知誰子。於是韓購縣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屍而縣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

    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屍哭,極哀,曰:「是積深井裡所謂聶政者也。」

    市行者諸眾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於市販之間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

    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

    豫讓死後四十幾年,有一個鼎鼎大名的聶政,他出身是在軹縣的深井裡。他在本鄉殺了人,怕仇家報復,遠遠的躲避,侍奉了他的娘,帶了他阿姊,到齊國去,做個屠戶營生,過了好些日子。

    軹、縣名,在現今河南省濟源縣境內。

    有個嚴仲子,是濮陽人氏,他在韓國主哀侯手下,做個親貴的官;但是他和宰相俠累合不來。他怕自己的生命有危險,逃走出去,到各國遊歷,要想找一個人能夠去掉俠累的,來替他出口氣。

    韓,是戰國時代的國名。濮陽,是衛國的都城,在現今河北省濮陽縣。嚴仲子,名遂。俠累,名傀。

    到了齊國,有人保舉聶政於他,說這人很有膽量,現在躲避著他的仇家,做個屠戶,在大伙裡藏身。

    嚴仲子就登門拜謁,要宴請聶政。聶政好幾次都沒有到。嚴仲子後來備了酒筵,送到聶家,並且請了聶老夫人出來,開懷暢飲。又送上黃金一百錠,說是孝敬老夫人的。

    聶政見了這般重禮,大為詫異,再三推辭。嚴仲子一定要他收下。

    聶政又謝了,說道:「我托你的福,上有老娘,家道艱難,到處飄泊,到了此地,做這殺狗的買賣,每天得些小錢,也可以備辦些好的食品,供奉我的娘。我老娘這些吃的還不至於缺乏;足下厚意,只好心領。」

    嚴仲子拉聶政到沒有人的所在,對他說道:「我有個仇人,所以逃出本國;到的國度也很不少。來到齊邦,得聞大名,仰慕足下的人格,區區薄禮,不過想替太夫人略辦些粗餚淡飯;我和你做個好朋友,哪裡敢要求你什麼呢?」

    聶政道:「我低頭丟臉,在這種嘈雜的地方,操這樣卑微的職業,只不過希冀著養活我的娘。我娘活著,我不能將我的身體答應人,為他出力。」

    嚴仲子還再三客氣,聶政終究沒有收他的禮物。後來嚴仲子到底和聶政做了朋友,很盡他的禮貌,辭別回家。

    又過了好些日子,聶老夫人亡故。聶政辦完喪事,滿三年,脫了孝,追想著,說道:「唉!我不過是個大街小巷中無名的小卒,終日拿著刀,宰殺些牲口。那嚴仲子是個大國的一位尊官,勞他的駕,跑上千把裡路,來結交於我;我並沒有什麼應酬他,對他更說不出有什麼功勞。他倒拿了百錠黃金,來孝敬我的娘;我雖然沒有收下來,我曉得他是很看得起我的。他和別人瞪過眼,結下了冤仇,跑到這窮鄉僻壤,來親近我,信託我;我聶政就能夠一聲不響拉倒了麼?從前他屬意於我,我捨不得娘;現在娘去世了,我沒有什麼掛念,我聶政要出來替我的知己幹些事了。」

    聶政就離了齊國,往西走,到了濮陽,去見嚴仲子,劈頭問道:「從前我沒有答應你的事,因為我的娘在;可恨我福薄,我的娘撒手去了。嚴先生!你所要報的仇,究竟是什麼人?我來替你辦。」

    嚴仲子很詳細的告訴聶政道:「我的仇人,是韓國當今的宰相俠累;他又是國主的叔父。他家裡的人很多,身邊還有許多衛兵保護著;我想差人去行刺他,好幾次,沒有能得手。承你的好意,幫我的忙;讓我多預備些隨從的車馬,再招些有力氣的好漢,來做你的幫手。」

    聶政搖手道:「從衛國這裡到韓國,中間相隔沒有多遠。要去殺他們的宰相,那宰相又是他們國主的近支宗親,怎麼可以打草驚蛇?去的人多,各有各的意見,你說是,他說非;你說壞,他說好,這麼一來,定要把消息漏出去。一傳二,二傳三,大家曉得了,韓國全國的人,都起來和你為難,這不是很危險麼?」

    衛國都城,在現今河北省濮陽縣。韓國都城是陽翟,在現今河南省禹縣。

    聶政說罷,便向嚴仲子告別,單身上道;不用車馬,也不帶人,自己拿著一把劍,奔到韓國,望著相府行來。

    卻巧俠累坐在堂上;聶政一看,有不少的衛隊,拿著軍器,站立兩旁,好不威武。聶政挺身而前,走上台階,趕到俠累面前,將他殺死。

    登時在旁的人慌張萬狀,不知所為。聶政大喊,又殺死幾十個人;當下劃破了自己的臉皮,不夠,又挖出自己的眼珠子,還不夠,又將自己開膛破腹,肚腸都流了出來,就此畢命。

    韓國將他的屍首,擺在最熱鬧的街心,出了錢,招人承認,往來的群眾,都指不出他是什麼人。後來加重賞格,說有人能夠報告這刺客的姓名,有千金之賞。等了許久,依然沒有消息。

    那聶家的榮姐,忽然得著新聞,說韓國宰相被人刺死,那刺客不知道來自何方,也不知道姓甚名誰,攤屍市上,正掛著千金的賞格。

    她心中十分難過,說道:「這莫非是我的弟弟吧?唉!嚴仲子,你真是識得我的弟弟!」

    立刻動身,來到韓國,趕上市場一看,果然不差。她撲倒在地,撫屍大哭,十分淒慘,當著眾人叫道:「這死者就是軹縣深井裡的人,大眾稱他為聶政的啊!」

    路上很多的行人,都駐足觀看,說道:「這人害了我國的宰相,國王要查他的姓名,出了千金的賞格,夫人難道沒有聽見麼?你怎敢隨便來認他!」

    榮姐答道:「我早聽見了。我政弟從前把自己辱沒在市場中,和這班買賣人廝混,只是為著老娘,希冀她可以安穩度日,我呢!也還沒有人家。現在娘已經去世,我也出嫁了。嚴仲子來到這齷齪的場所,抬舉他,和他做朋友,這般恩意,有什麼法子推辭?男子漢對他的知己,捨身圖報,是應該的。他因為我還活著,怕連累到我,盡量把自己傷殘,死得這般苦楚,我怎忍為保全我自己的性命,埋沒我這好弟弟的聲名?」

    旁人聽她這番話,都感動到極點。那女子忽然大叫天呀!天呀!天呀!隨聲倒下,緊靠著她已死的弟弟,痛極而亡。

    這消息傳到晉國、楚國、齊國、衛國去,沒有一個人不稱讚道:「不但聶政是個人物,就是他姊姊,亦不是個尋常的女子!」

    批評

    聶政這人,總說起來,有幾件美德:

    他屢次聲明,他受種種的委屈,都是為著老娘;他阿姊亦是這麼說;這是他的孝。

    他過的日子是很艱難的,嚴仲子送他大批的黃金,他始終不肯受;這是他的廉。

    他替嚴仲子去謀殺韓相,不要別人幫助,單身上道,不動聲色,手到成功;這是他的神勇。

    嚴仲子是富貴的人,他是貧賤的人,仲子一片至誠,去和他結交,他心中感激,就替仲子去拚命報仇;古語道「士為知己者死」的是英雄本色!

    聶政死得十分慘酷,無非想不要連累阿姊,他阿姊也拼著性命,來表揚他的英名;一門兩豪傑,無怪各國的人,都要同聲讚歎。

    六荊軻

    錄戰國策燕策三

    此為公元前232年至227年間之事

    燕太子丹質於秦,亡歸。見秦且滅六國,兵已臨易水,恐其禍至。

    太子丹患之,謂其太傅鞫武曰:「燕、秦不兩立,願太傅幸而圖之!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則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太子曰:「然則何由?」太傅曰:「請入!圖之!」

    居之,有間,樊將軍亡秦之燕,太子容之。太傅鞫武諫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積怨於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在乎?是以委肉當餓虎之蹊,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謀。願太子急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講於單于,然後乃可圖也。」

    太子丹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困窮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迫於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丹命固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鞫武曰:「燕有田光先生者,其智深,其勇沉,可與之謀也。」太子曰:「願因太傅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

    出見田光道:「太子曰:『願圖國事于先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跪而逢迎,卻行為道,跪而拂席。田先生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也,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乏國事也,所善荊軻,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願交於荊軻,可乎?」田光曰:「敬諾!」

    即起,趨出。太子送之至門,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也!」田光俛而笑,曰:「諾!」僂行見荊軻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願足下過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

    田光曰:「光聞長者之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約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也!』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使人疑之,非節俠士也。」欲自殺以激荊軻。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遂自剄而死。軻見太子,言:「田光已死,明不言也。」太子再拜而跪,膝下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望田先生無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今田先生以死明不洩言,豈丹之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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