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見了來使後,便去勸他兄弟伍員道:「你快到吳國去,我情願回去一死。我的聰明,趕不上你;我去送命,你來報仇。國王既然說子能回朝,父可免罪;我們怎麼可以不去?全家骨肉,平白地被人殺害;我們怎麼可以不報?做人有幾種美德:第一是孝,第二是仁,第三是智,第四是勇。什麼是孝?拼卻性命去保著老父的安全,這便是;什麼是仁?估量著有成效的去做,這便是;什麼是智?挑選著擔當得起的直前不辭,這便是;什麼是勇?明曉得沒有生路的也不退縮,這便是。倘若我們一同逃避,豈不是將老父遺棄?這是不可以的;倘若我們一同回去送死,豈不是將伍氏的聲名,從此消滅?這也是不可以的。你前程遠大,好好努力!比較大家同歸於盡,好得多了!」
棠,是楚國的地名,在現今江蘇省六合縣;當時和吳國很近。伍員就是伍子胥,後來逃往吳國,走到昭關,幾乎被追兵趕上,幸虧有只漁船渡他過江,才得脫身。到了吳國,吳王闔廬接位之後,很重用他。他力勸吳王興兵伐楚,打得楚國一敗塗地,報了父兄之仇。
伍尚說罷,和他兄弟分手,回到楚國。
伍奢在監牢裡,聽見他的第二個兒子沒有回來,歎息道:「楚國的君王和他的臣下,恐怕有一天飯都吃不下了!」
不久,父子二人,同時被楚王殺害。
批評
史記伍子胥傳裡,本來說楚國的使者到來,伍子胥勸他哥哥一同逃走,不要回去;但是伍尚不肯贊成。
我以為伍尚返回楚國,有兩層意思——
第一層:他知道他回去,他父子倆都不能活的;但是不回去,楚王可以反過來說:「是你們不回來,我所以殺他的。」豈不是背了不孝之名?孝字是人生的美德,他所以一定要保存著。
第二層: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及子胥,所以將報仇的責任,加在他弟弟身上,自己一死,更可以激發子胥報仇的志願。
伍子胥後來果然藉了吳國兵力,報了父兄之仇。據此看來,伍尚為人,對他的父能夠盡子道,對他的弟弟能夠盡兄道;他的人格,可算得圓滿無缺。
三子路
節錄左傳哀公十五年
此為公元前四八○年間之事
衛孔圉取太子蒯聵之姊,生悝。
孔氏之豎渾良夫,……與太子入,捨於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如孔氏,……遂入,適伯姬氏。
既食,孔伯姬杖戈而先;太子與五人介,輿豭黶從之。
迫孔悝於廁,強盟之,遂劫以登台。
欒寧……聞亂,使告季子。召獲駕乘車,奉衛侯輒來奔。
季子將入;遇子羔將出,曰:「門已閉矣!」季子曰:「吾姑至焉。」子羔曰:「弗及,不踐其難。」季子曰:「食焉,不避其難。」
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門,公孫敢門焉曰:「無入為也!」季子曰:「是公孫也!求利焉而逃其難。由不然;利其祿,必救其患。」
有使者出,乃入,曰:「太子焉用孔悝!雖殺之,必或繼之。」且曰:「太子無勇;若燔台,半,必捨孔叔。」
太子聞之,懼,下石乞、盂黶,敵子路;以戈擊之,斷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結纓而死。
孔子聞衛亂,曰:「柴也其來,由也死矣!」
衛國的大臣孔圉,他的夫人,是太子蒯聵的阿姊,生了一子,取名曰悝。
衛,是春秋時國名,國都在現今河南省滑縣淇縣地方。
孔氏的家僮渾良夫,一天引著太子,到孔氏的外花園住下。到了掌燈時候,他二人穿了婦人的衣服,坐著小車,混進孔家去,一直到了孔老夫人伯姬的內室。
伯姬,就是衛太子的阿姊;孔悝的母親。那時太子逃亡在外,他的兒子名輒,正做著衛國的君主,號稱出公。太子串通他阿姊,要想奪回君位,故由外方私下回來;其中通線索的,就是渾良夫。
吃過晚飯後,這位孔老夫人手執長戈,首先領導;太子和他隨從的,一共五位,都穿上盔甲,推著小車,裝了一口豬,在後面跟著走。
到處尋孔悝不著,後來在茅廁裡撞見,抓了出來,勒逼他一切允許,兩方定下了約文;隨即押著他上了一座高台。
那時孔悝執掌衛國朝政,所以太子和孔悝的母親要先逼他允從。
孔氏的總管欒寧,聽到有亂事,就派人去通知子路。當時有位召大夫,知道不妙,預備好車子,即刻帶了舊君出公,逃到魯國。
季子就是子路,姓仲,名由,是孔門的弟子;那時正在衛國,做著孔悝受封的都邑的地方官。
子路接著欒寧的報告,登時動身,趕到衛國都城去;正在路上,遇著他的同學子羔,剛從城裡逃難出來。
子羔喊道:「城門已經關閉,不要去了!」
子路道:「我到那裡再看。」
子羔道:「手下沒有政權,何必冒這大險。」
子路道:「食人之祿,遇著危急,應該替他擔當。」
子羔,姓高,名柴;也是孔門的弟子。
二人說罷,各自分路而行。子路走到城邊,守門將官一員,正是公孫敢。
一見子路,出來擋住道:「不要再進去了!」
子路道:「你是公孫將軍啊!平時受人的好處,禍事一到,便自躲開。我仲由不是這樣的人;我得他的棒祿,一定要救他的危難。」
正說話間,城門開了,有一位使者出來,子路乘機進去,趕到台前,望著太子,說道:「請太子不必扣留孔悝!就是太子殺了他,也還有人跟著要起來的。」
說罷,等了一會,又說道:「我聞得太子很膽怯;倘若在台下放火,燒到一半,一定會將孔叔釋放下來。」
子路言下之意,就是孔悝被殺,他自己也是要追隨孔悝,攻擊太子。
太子聞言,著實害怕,當下派了兩員勇將,一是石乞,一是盂黶,走下台來,和子路對仗。兩人都使得一手很好的平頭戟,左右夾攻,竟把子路的帽襻砍斷。子路道:「君子身可殺,冠不可落地。」隨手將帽襻挽上,力戰而亡。
那時孔子住在魯國,聞得衛邦內亂,太息說道:「柴呢!恐怕會回來!由呢!一定要殉難了!」
批評
衛太子偷偷摸摸的回國,要搶奪君位,舉動很不光明正大;子路是很剛直的人,如何能看得過!「利其祿必救其患」這句話,是做人一定的道理。子路正食孔悝之祿,孔悝受太子的逼迫,無法脫身,子路所以要去救他。
子羔勸他,公孫敢又阻他,他都不聽;這正是子路的見義勇為。
結纓而死,何等從容不迫!
四豫讓
錄史記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此為公元前四五三年至四二五年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范、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
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
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
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
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
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釋去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
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耶?」曰:「我是也!」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必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
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襄子喟然歎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
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以致報仇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報智以下伯矣!」送伏劍自殺。
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
豫讓,他出身在晉國,起初做過范、中行家的家臣,默默無聞。不久,離開了,轉到智伯家裡去,擔任些職務,智伯倒很器重他,優待他。
范、中行氏,都是晉國的世家;智氏和中行氏,本來是同族,都姓荀。
後來智伯和趙國主襄子不和,起兵去攻打他,襄子抵不住,暗中和韓國、魏國聯合起來,定下計策,竟把智家滅掉;同時將他所有的土地彼此瓜分了。
趙、韓、魏都是晉國的世家,後來逐漸強大,吞滅了晉國,自己稱為諸侯。但此時晉君還在,這三家也還沒有立在諸侯的地位,不過在晉國中,儼然像三個小國罷了。
趙襄子因為智伯欺侮他太狠了,心中懷恨不忘,還拿了智伯的頭殼,加上漆,做他的酒器。
那時豫讓逃了出來,躲在深山之中,歎息說道:「男子漢為什麼要盡忠?就為著有人賞識他;婦人家為什麼要裝飾?就為著有人喜歡她。智伯是很曉得我的,我一定要替他報仇,拼著我的命來報答他。我死了,我的靈魂也對得起我自己。」
從此就換了名,改了姓,扮做一個罪犯,到趙家,替他粉刷茅廁。身上藏著小刺刀,預備撞見襄子,即時動手。
有一天,襄子要上茅廁,忽然心上覺得不好,就把那做粉刷匠的罪犯拿來審問,才知道他是豫讓。搜他的身上,藏著凶器,說是要替智伯報仇。
一班隨從的人,聲勢洶洶,就要殺他。
襄子急忙止住道:「做不得!他是個義人!我小心些,躲過他就是了。智伯全家死難,沒有留下一個人,他的舊臣,還想出來替他報仇,這可算得是個世界上的豪傑了!」
終究放走了他。
過了片時,豫讓又換了一個方法,拿漆來塗在身上,扮作長著疥瘡的模樣,還恐怕聲音被人聽出來,又吃上許多的炭,將嗓子變啞了,好叫人辨別不出。他在街上要飯,他的妻子撞見他,居然沒有招呼。
走了一程,遇著他一個朋友。
那人仔細一看,問道:「你不是豫讓麼?」
他答道;「是的呀!」
那朋友對他哭,勸他道:「像你這般人才,到襄子那裡去投效,他必然肯重用你,留你在左右使喚,到那時候,你要怎樣便怎樣,不是更容易麼?為什麼要戕害自己的身體,糟蹋自己的顏面,要想來結果了襄子,這不是很難的麼?」
豫讓道:「這斷乎做不得。既然做了他的屬下,替他辦事,又要想去害他的性命,這明明是拿兩條心來對待自己的主人了。我也知道我的做法,是很不容易的!為什麼我又要這樣做呢?我就是要教世界上的人和後來的人,知道做了人的屬下,拿兩條心來對待他的主人,是件最可羞恥的事情。」
彼此分手。過了片時,豫讓打聽得襄子要出門,將經過某一道橋;他於是去躲在那橋底下。襄子正要過橋,他的馬忽然嚇得跳起來。
襄子勒住了馬,道:「這一定又是豫讓了!」
叫人去問,果然不差。
襄子喚他過來,責問他道:「你從前不是做過范、中行的家臣麼?智伯滅了范、中行氏,你沒有出來替他報仇,反而投身到智伯家去。現在智伯也已經死了,你為什麼單單替他報仇,這樣沒有完結呢?」
豫讓道:「我在范、中行家,不論什麼事,都當我是個尋常的人,我所以也用尋常的人的身份,去報答他們。到智伯那裡,那就不同了,當我是一國的志士,我所以也用一國的志士的身份,去報答他。」
襄子聽罷,著實歎了幾口氣,還流了幾滴眼淚,道:「唉,豫先生!你的待智伯,已經得到很好的名譽了;我饒恕你,也很夠了。你自己好好的打算!我不能再放你了!」當下叫跟隨著的兵丁,團團把他圍住。
豫讓道:「世人有兩句話說:『明主看見別人的好處,總不願埋沒他的;忠臣仗著他的義氣,為了名節,就是死也不辭的。』上次閣下赦我的罪,大家都稱讚閣下寬宏。我一犯再犯,也自知罪無可逃;但是我有一樁心事,就是要求閣下一件衣服,來砍一下,盡盡我報仇的意思,我也死而無怨了!這種癡心妄想,我不過姑且說說罷了。」
襄子聽了這話,心中十分佩服,吩咐隨從的人,取一件衣服交給豫讓。
豫讓接過去,拔出身上帶著的劍,跳了三跳,把那衣服砍做幾段;大聲喊道:「這遭我可以到地下回復智伯了!」說完;就自刎而死。
他死那一天,趙國有些志氣的人,聽到這件事,都為他淌了不少同情的眼淚。
批評
豫讓在中國歷史上,是以報仇而最得名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