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指歸 第3章 禪海鉤沉 (3)
    當3世紀到4世紀間,時人已有主張整理佛教的了。中國固有的宗教,向無天堂地獄之說,也沒有靈魂輪迴之說。不過鬼是有的,但鬼也可以餓死。印度方面,則上有三十三天,下有一十八層地獄。所以自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以後,中國人好像「小巫見大巫」,驚歎佛教的偉大,五體投地的佩服,於是大批翻譯佛教的經典,但經典漸漸的太多了,教義太偉大了,又覺的不能完全吞下,於是又想把佛教「簡化」【Simplify】起來。上次說過,佛教要義在慧定,慧幫助定,定幫助慧,互相為用。當時人覺的印度禪太煩瑣,像什麼數息啦,什麼四禪定啦,什麼四念處啦,……因此,江西廬山有一位慧遠大師【按:道安的高足弟子】,自創一宗,就是淨士宗;並結一社——一個俱樂部,叫做蓮社。他以為佛門的精義,惟在「禪智」二字。他嘗說:

    三業之興,以禪智為宗。……禪非智無以窮其寂,智非禪無以深其照。然則禪智之要,照寂之謂。

    不過從前的禪,既覺得過於繁瑣,自有簡化的必要。當時從印度傳入一種《阿彌陀經》,很簡單【按:只1800餘言,人稱為《小經》】。上次所說的印度禪,有五種安般法門,其中的念佛觀便是淨土宗的法門,《阿彌陀經》便是念佛觀的經典。此經外,尚有《無量壽經》等。經中說西方有一淨土,叫做極樂國。那裡有無量福,無量壽,無量光;有阿彌陀佛【按:梵語Amita,即無量之義。】;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花鳥都能唸經,滿地儘是琉璃。欲至其地,惟有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兩字,梵音讀作「哪嘛」【Namah或namo】,是敬禮的意思。只要一心念「南無阿彌陀佛」,便可到極樂世界。何等簡單!這就是當時佛教簡單化的運動。

    道生

    到5世紀前半期,慧遠有一個弟子,同時並是鳩摩羅什的弟子,叫作道生【歿於434年】。現在蘇州虎丘還有一個生公說法台,就是相傳「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地方。道生很聰明,得南北兩派之真傳,以為佛教還要簡單化,他相信莊子所說的:「得魚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以為只要得到真的意思,只要抓住佛教的要點,則幾千萬卷半通不通的翻譯經典,都可以丟掉。印度佛教變成中國佛教,印度禪變成中國禪,非達摩,亦非慧能,乃是道生!他創了幾種很重要的教義,如「頓悟成佛」,「善不受報」,「佛無淨土」等。

    「善不受報」是反對那買賣式的功德說;「佛無淨土」是推翻他老師慧遠所提倡的淨土教;至於頓悟說,更是他極重要的主張,與頓悟相反的是漸修。佛家從數息到四禪定,從四禪定到四念處,都是漸修。只抓住一個要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頓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我們聽慣了不覺得,其實在當時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因為如此,十二部大經典完全無用;所有一切儀式,如禮拜、懺悔、唸經、念佛,以及寺觀佛像,僧侶,戒律,都成廢物;佛教起了大的革命!主頓悟的,叫作頓宗;主漸修的,叫作漸宗。那時《涅槃經》從印度輸入,尚不完成,僅譯成了一半;生公以為《涅槃經》小,說過「一闡提人【icchantika,即不信佛教的】皆具佛性」,更為極端的頓悟說。因此,舊日僧徒便說他「背經邪說,獨見忤眾」,把他驅逐出去。他當臨走時,於四眾之中,正容起誓道:

    若我所說,反於經義者,請於現身,即表厲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捨身之時,據獅子座!

    後來《大般涅檠經》傳人中國,全部譯出,果然與生公之說相合。於是生公仍返江南。後來講經於廬山,踞獅子座而逝,很光榮。劉宋太祖文帝對於頓悟說,也很讚歎提倡,從此頓宗漸盛。可見禪宗之頓悟說,實始於4世紀後的生公。

    菩提達摩

    現在要講到菩提達摩的故事了。

    在5世紀【470年左右】劉宋將亡之時,廣州來了一位印度和尚,叫做菩提達摩。因達摩由南天竺出發,所以從海道。宋亡於479年。他到宋,宋尚未亡【舊說520年始到,不確。按:520年為梁武帝普通元年】,他到過洛陽,曾瞻禮永寧寺,事見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因這書中嘗說「達摩到永寧寺【510年造,520年毀】,自稱百五十歲。」他來中國是470年左右,到永寧寺大約在520年左右,所以他在中國住了50年。當時一個年少的印度和尚到中國來,道不易行,所以自稱150歲,大概由於印度是熱帶,人多早熟,早生鬍鬚,故自稱150歲,以便受人尊敬吧。他到中國後,將中國話學好,四處傳道,計在中國50年,其道大行,尤其是北方。

    達摩的教義,有兩條路:一是「理人」,一是「行人」。「理人」就是「深信含生同一真理,客塵障故,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因人的本性相近,差別無多,只須面壁修行,所以「理人」又叫做「壁觀」。所謂「壁觀」,並非專門打坐,乃面壁之後,悟出一種道理來。至於「行人」,就是從實行人的,內中又分四項:

    【一】報怨行就是「修行苦至,是我宿作,甘心受之。」意思是說,一切苦痛,都是過去積聚的,必須要「忍」,才算苦修。

    【二】隨緣行——就是「苦樂隨緣,得失隨緣。」

    【三】無所求行——就是一切不求,只有苦修,因為「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四】稱法行——即性淨之理。

    達摩一派,實為虛無宗派,因為他以為一切經諭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一部《大乘入楞伽經》,讀此一經,即已具足。

    達摩一派,主張苦修,凡受教的,只准帶兩針一缽,修種種苦行,傳種種苦行的教義。

    達摩一派,後來就成為楞伽宗,也叫做南天竺一乘宗【見《續高僧傳》中的《法沖傳》】;因為楞伽就是錫蘭島,《楞伽經》所代表的,便是印度的南宗【參看唐僧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民國二十年北平校刻敦煌寫本】。

    達摩一派,既為一苦修的秘密宗派,故當時很少有人知道,但為什麼後來竟成為一大禪宗呢?說來話長,且聽下回分解。

    三、中國禪學的發展與演變

    我們已經講了兩次:第一次講的《印度禪》;第二次講的是《中國禪宗的起來》,這兩種禪法的區別,簡單說,印度禪法是漸修,中國禪法重頓悟,二者恰恰相反:前者是從靜坐,調息以至於四禪定,五神通,最合魏晉時清談虛無而夢想走到神仙境界的心理;後者不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辦法,這是中國的佛學者力求簡單化的結果。

    原來在3世紀到4世紀時,中國佛學者對印度禪法已表示不滿;到5世紀前半,出了革命的道生和尚,上次講過:他是慧遠的弟子,又曾從羅什受業,肯作深思,把當時輸入的佛教思想,綜合之,且加以考校,他有幾句很重要的宣言:

    夫象以盡意,得意則像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義,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

    這就是說,到這時候我們中國人可以跳過這些拘滯的文字,可以自己創造了,經論文字,不過是一些達意的符號【象】,意義既已得到,那些符號便可扔到茅坑裡去了,道生於是創造「頓悟生佛論」,說「善不受報」,「佛無淨土」,「一闡提人皆具佛性」,這是革命的教義,一切佈施,修功德,念佛求生淨土,坐禪人定求得六神通,都經不起「頓悟」二字的威風;這麼一來,當時的舊派遂起而攻擊道生的邪說,把他趕出建業,於是他只得退居蘇州虎丘山,後來大本《涅槃經》全部到了,果然說「一闡提人皆有佛性」,因此,生公的「頓悟成佛論」得著憑證而惹人信賴了,生公這種思想,是反抗印度禪的第一聲,後來遂開南方「頓宗」的革命宗派。

    達摩禪法

    當宋齊之際【約470年】,從南印度來了一個和尚菩提達摩,先到廣州,後又轉到北方,在中國約有四五十年;上次也講過:他受空宗的影響很大,所以拋棄一切經典,只用南印度的一部小經典《楞伽經》四卷來教人,這是一個苦修的宗派,主張別人打我罵我,我都不要怨恨,所謂「逆來順受」,認為自己前世造下冤孽,他的禪法也很簡單,說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為客塵所障,故須面壁坐禪,認得凡聖等一,便是得道。故他們在行為方面是「忍」,在理智方面是「悟」。

    這就是「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是印度傳來的叫花子教,過著極刻苦的生活,如達摩弟子慧可所傳的那禪師,「唯服一衣,一缽,一食」,再傳的滿禪師「一衣,一食,但蓄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覆赤而已。往無再宿,到寺則破柴,造覆,常行乞食」,在貞觀十六年【紀元642年】滿禪師於洛州南會善寺倒宿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請宿齋者,告曰:「天下無人,方可受爾請!」這個苦行的宗派,不求人知,不出風頭,所以不惹人注意,知道的很少。道宣在他的《續高僧傳》裡對這派曾這樣說過:「人非世遠,碑記罕聞,微言不傳,清德誰序?深為痛矣。」便到7世紀時,此宗風氣漸變,刻苦獨行的人不多,漸趨於講誦註疏之學,故道宣又說他們「誦語難窮,勵精益少。」他們為一部《楞伽經》做疏或鈔【鈔即疏的註解】,共有12家,70卷之多【也見道宣的《法沖傳》】,可見這時的楞伽宗,已非往昔苦行頭陀的風味了。

    到8世紀初,正當慧能在南方獨唱頓悟教義的時候,湖北荊州府玉泉寺有個神秀老禪師,聲譽甚隆。武後派人請他到長安【約701年,武後晚年】。既來之後,便往來於兩京【長安和洛陽】之間,備受朝野尊崇,號稱「兩京法王,三帝【按:謂則天帝,中宗,睿宗】國師。」他自稱為菩提達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在紀元706年【武後死的次年】,謚大通禪師,當代大手筆張燕公【說】為之作碑。今日我們知道他的傳法世系為:

    達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

    第一次便發現於這個碑文裡,但與道宣在《法沖傳》內所記不同,不過因為神秀地位極高,人都信此法系是正確的了。神秀的二大弟子義福和普寂,也被朝廷尊為國師,氣焰薰天。義福死於736年【開元廿四年】,謚大智禪師,普寂死於739年【開元廿七年】,謚大照禪師。嚴挺之作《大智禪師碑》,李邕作《大照禪師碑》。都用了上列的傳法世系,所以從701到739這40年中,可以說是楞伽宗神秀一派勢力全盛時代。

    據最可靠的材料,神秀並未著書;現在倫敦及巴黎所藏敦煌發現的寫本中,有《五方便》一種,但非神秀作,乃是神秀一派人所作。其教義仍接近印度禪的漸修。如玄頤《楞伽人法志》上說:「禪燈默照,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神秀臨死時的遺囑是「屈,曲,直」三字。又如張說所作碑文說:「其開法大略,則慧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其人也品均凡聖,其到也行無後。趣定之前,萬緣盡閉;發慧之後,一切皆知。持奉楞迦,遞為心要。」這可證明他的禪法仍是近於印度禪。普寂的禪法,《神會語錄》及《壇經》上說:凝神人定【止】,住心看淨【觀】,起心外照,攝心內證。」也可證明神秀教義之一部。

    當普寂、義福的氣焰方張的時候,開元廿二年【734】河南滑台【即今滑縣】的大雲寺來了一個神會和尚,他居然大聲疾呼的要打倒偽法統,在大會上宣言:弘忍並不曾傳法與神秀,真正的第六代祖師是他的老師嶺南慧能。

    六祖慧能

    原來在7世紀末8世紀初,中國另起了一個浪漫的大運動,使中國佛教起一個大革命,革命的首領就是一個不識字的廣東佬,神會口中所說的慧能和尚。自從7世紀晚年,弘忍死後,他的兩大弟子,神秀就稱為北宗的大師,慧能也成為南宗的大師。慧能是廣東新州人【現在新興縣,在高要的西南】,他住過廣州,後來住在韶州的曹溪山,故後人皆稱為「曹溪派」。又因為他在最南方,就稱為「南宗」。他所提倡的一種革命的教義,就是「頓悟」。他是個不大識字的人,靠著砍柴過日子,他的成功全靠自己大膽的努力。他死於713年【開元元年】,留傳下來的只有《壇經》一書。但這書也經過了許多變遷:民國十五年【1926】我在倫敦看見的敦煌唐寫本,約12000字,可說是最早的一個本子;去年【1933】在日本看見的北宋初【970年,宋太祖開寶間】的《壇經》,分兩卷,已加多了2000字;明本又加多了9000字,共計約24000字。但這部法寶《六祖壇經》,除《懺悔品》外,其餘的恐就是神會所造的主人贗鼎。慧能的教義可分幾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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