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黃涵之居士,以影印扶桑本《續藏經》施三衢佛學會,卷帙之富,仞房盈閣。見者聞者,靡不歡喜踴躍,歎為希有。余以夙慶,叨預勸請之末,為寫《華嚴淨行品偈》一卷,並節錄清涼疏文以奉居士,藉答法施之恩焉。於時病熱逾月,纏綿未已,努力振毫,無敢怠懈。始於五月四日,寫二十三願,五日寫二十四願,六日同七日熱劇,寫十六願,遂輟。日夕熱益進,終夜惛惚。八日寫八願,九日小愈,寫二十四願,十日寫二十二願,經文都訖,宿痼亦霍焉若失。是誠佛慈冥加,匪可思議者矣。聊記時事,存之末塵,以示來賢焉。
改元後十三年歲在閼逢沙門曇昉撰。
悲智頌
己巳十月,重游思明,書奉
閩南佛學院諸仁者
有悲無智,是曰凡夫。悲智具足,乃名菩薩。我觀仁等,悲心深切。當更精進,勤求智慧。智慧之基,曰戒曰定。如是三學,次第應修。先持淨戒,並習禪定。乃得真實,甚深智慧。依此智慧,方能利生。猶如蓮華,不著於水。斷諸分別,捨諸執著。如實觀察,一切諸法。心意柔軟,言音淨妙。以無礙眼,等視眾生。具修一切,難行苦行。是為成就,菩薩之道。我與仁等,多生同行。今得聚會,生大歡喜。不揆膚受,輒述所見。倘契幽懷,願垂玄察。
大華嚴寺沙門慧幢撰。
李卓吾像贊
由儒入釋,
悟徹禪機。
清源毓秀,
萬古崔巍。
印光法師文鈔題贊
是阿伽陀,以療群疚。契理契機,十方宏覆。普願見聞,歡喜信受。聯華萼於西池,等無量之光壽。
庚中幕春,印光老人文鈔鐫板,建東雲雷,囑致弁辭。余於老人向未奉承,然嘗服膺高軌,冥契淵致。老人之文,如日月歷天,普燭群品。寧俟鄙倍,童斯匡廓。比復敦促,未可默已。輒綴短思,隨喜歌頌。若夫翔繹之美,當復俟諸耆哲。大慈後學弘一釋演音稽首敬記。
王夢惺居士文稿題贊
文以載道,豈唯辭華。
內蘊真實,卓然名家。
居士孝母,騰譽鄉裡。
文章藝術,是其余技。
士應文藝以人傳,
不應人以文藝傳。
至哉斯言,居士有焉。
晚晴老人
庚辰仲秋
西泠華嚴塔寫經題偈
十大願王,導歸極樂。
華嚴一經,是為關闔。
大士寫經,良工刻石;
起窣堵波,教法光辟。
深心隨喜,功德難思。
回共眾生,歸命阿彌。
《淡齋畫冊》題偈
鏡華水月,
當體非真。
如是妙觀,
可謂智人。
竹園居士幼年書法題偈
文字之相,本不可得。
以分別心,雲何測度。
若風畫空,無有能所。
如是了知,乃為智者。
竹園居士,善解般若,余謂書法亦然。今以幼年所作見示,歎為玄妙。即依是義,而說二揭。癸酉正月 無礙
甲戌初夏大病說偈
甲戌初夏大病,有欲延醫者,說偈謝之。
阿彌陀佛,無上醫王;
捨此不求,是為癡狂。
一句彌陀,阿伽陀藥;
捨此不服,是為大錯。
馬冬涵居士三異圖題偈
非三而說三,
了三即是一。
亦未可雲同,
那復分別異。
冬涵居士畫三異圖,為題此偈,亡言。
永春鄭翹松居士《臥雲樓詩存》題偈
一言一字,莫非實相。
周遍法界,光明無量。
似鏡現像,若風畫空。
如斯妙喻,乃契詩宗。
《藥師經析疑》回向偈
願以此功德,消除宿現業,
增長諸福慧,圓成勝善根。
所有刀兵劫,及與饑懂等,
悉皆盡滅除,世界永升平;
風雨常調順,人民悉康寧,
法界諸含識,同證無上道。
受贈紅菊報偈
辛已初冬,秋陰凝寒,貫師贈余紅菊花一枝,為說此偈。
亭亭菊一枝,
高標矗勁節。
雲何色殷紅?
殉教應流血!
臨滅遺偈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象而求,咫尺千裡。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淨峰種菊臨別口占
乙亥四月,余居淨峰,植菊盈畦。秋晚將歸去,擾復含蕊未吐。口占一絕。聊以志別。
我到為植種,
我行花未開,
豈無佳色在,
留待後人來。
斷句
人生猶似西山日,
富貴終如草上霜。
戲贈蔡小香四絕
眉間愁語燭邊情,素手摻摻一握盈。
艷福者般真羨煞,佳人個個喚先生。
雲髻蓬松粉薄施,看來西子捧心時。
自從一病懨懨後,瘦了春山幾道眉。
輕減腰圍比柳姿,劉禎平視故遲遲。
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
願將天上長生藥,醫盡人間短命花。
自是中郎精妙術,大名傳遍滬江涯。
步原韻和宋貞題《城南草堂圖》
門外風花各自春,
空中樓閣畫中身。
而今得結煙霞侶,
休管人生幻與真。
輪中枕上聞歌口占
子夜新聲碧玉杯,
可憐腸斷念家山。
勸君莫把愁顏破,
西望長安人未還。
夜泊塘沽
杜宇聲聲歸去好,
天涯何處無芳草。
春來春去奈愁何,
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鳴喧嘩,
野火磷磷樹影遮。
日似解人離別苦,
清光減作一鉤斜。
遇風愁不成寐
到津次夜,大風怒吼,金鐵皆鳴,愁不成寐。
世界魚龍混,
天心何不平?
豈因時事感,
偏作怒號聲。
燃盡難尋夢,
春寒況五更。
馬嘶殘月墮,
笳鼓萬軍營。
感時
杜宇啼殘故國愁,
虛名況敢望千秋?
男兒若論收場好,
不是將軍也斷頭。
津門清明
一杯濁酒過清明,
觴斷樽前百感生,
辜負江南好風景,
杏花時節在邊城。
贈津中友人
千秋功罪公評在,
我本紅羊劫外身。
自分聰明原有限,
羞將後事論旁人。
登輪感賦
感慨滄桑變,
天涯極目時。
晚帆輕似箭,
落日大如箕。
風卷旌旗走,
野平車馬馳。
河山悲故國,
不禁淚雙垂。
贈謝秋雲
風風雨雨憶前塵,
悔煞歡場色相因。
十日黃花愁見影,
一彎眉月懶窺人。
冰蠶絲盡心先死,
故國天寒夢不春,
眼界大千皆淚海,
為誰惆悵為誰顰?
望日歌筵
莽莽風塵窣地遮,
亂頭粗服走天涯。
樽前絲竹銷魂曲,
眼底歌娛薄命花。
濁世半生人漸老,
中原一發日西斜。
只今多少興亡感,
不獨隋堤有暮鴉。
書憤
文采風流四座傾,
眼中豎子遂成名。
某山某水留奇跡,
一草一花是愛根。
休矣著書俟赤鳥,
悄然揮扇避青蠅。
眾生何用肝宵哭,
隱隱朝庭有笑聲。
贈語心樓主人二首
天末斜陽淡不紅,
蝦蟆陵下幾秋風?
將軍已死圓圓老,
都在書生倦眼中。
道左朱門誰痛哭,
庭前枯木已成圍。
只今憔悴江南日,
不似當年金縷衣。
簾衣
簾衣一桁晚風輕,
艷艷銀灰到眼明。
薄幸吳兒心木石,
紅衫娘子喚花名。
秋於涼雨燕支瘦,
春入離弦斷續聲。
後日相思渺何許?
芙蓉開花老石城。
重游小蘭亭口占
重游小蘭亭,風景依稀,心緒殊惡,口占二十八字題壁,時九月望前一日也。
一夜西風驀地寒,
吹將黃葉上欄干。
春來秋去忙如許,
未到晨鍾夢已闌。
《滑稽列傳》題詞四絕
斗酒亦醉石亦醉,
到心惟作平等觀。
此中消息有盈【左月右肉】,
春夢一覺秋風寒。
淳於髡
中原一士多奇姿,
縱橫宇合卑莎維。
人言畢肖在須眉,
茫茫心事疇誰知?
優孟
嬰武伺人工趣語,
杜鵑望帝淒春心。
太平歌舞且拋卻,
來向神州愾陸沉。
優旃
南山豆苗肥復肥,
北山猿鶴飛復飛。
我欲蹈海乘風歸,
瓊樓高處斜陽微。
東方朔
為滬學會撰《文野婚姻新戲》冊既竟系之以詩
床第之私健者恥,
為氣任俠有奇女。
鼠子膽裂國魂號,
斷頭台上血花紫。
東鄰有兒背佝樓,
西鄰有女猶含羞。
蟪蛄寧識春與秋,
金蓮鞋子玉搔頭。
河南河北間桃李,
點點落紅已盈咫。
自由花開八千存,
是真自由能不死。
誓度眾生成佛果,
為現歌台說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絕,
中原滾地皆胡塵。
春風
春風幾日落紅堆,
明鏡明朝向發催。
一顆頭顱一杯酒,
南山猿鶴北山萊。
秋娘顏色嬌欲語,
小雅文章淒以哀。
昨夜夢游王母國,
夕陽如血染樓台。
醉時
醉時歌哭醒時迷,
甚矣吾衰慨風兮。
帝子祠前芳草綠,
天津橋上杜鵑啼。
空梁落月窺華發,
無主行人唱大堤。
夢裡家山渺何處,
沉沉風雨暮天西。
昨夜
昨夜星辰人倚樓,
中原咫尺山河浮。
沉沉萬綠寂不語,
梨花一支紅小秋。
初夢
雞犬無聲天地死,
風景不殊山河非。
妙蓮花開大五尺,
彌勒松高腰十圍。
恩仇恩仇若相忘,
翠羽明珠繡兩檔。
隔斷紅塵三萬裡,
先生自號水仙王。
無題
黑龍王氣黯然消,
莽莽神州革命潮。
甘以清流蒙黨禍,
恥於亡國作文豪。
詠菊
奼紫嫣紅不耐霜,
繁華一霎過韶光。
生來未藉東風力,
老去能添晚節香。
風裡柔條頻捐綠,
花中正色自含黃。
莫言冷淡無知己,
曾有淵明為舉觴。
題丁驚繪《黛玉葬花圖》二首
收拾殘紅意自勤,
攜鋤替築百花墳。
玉鉤斜畔隋家塚,
一樣千秋冷夕曛。
飄零何事怨春歸?
九十韻光花自飛。
寄語芳魂莫惆悵,
美人香草好相依。
孤山歸寓成小詩書扇貽王海帆先生
文字聯交誼,相逢有宿緣。
【前年五月,南社同人雅集湖上,始識先生】。
社盟稱後學【先生長余三十二年】,科第亦同年【歲壬寅,余與先生同應浙江鄉試,先生及第】。撫碣傷禾黍【今歲,余侍先生游孤山,先生撫古墓碑,視“皇清”二字未磨滅,感喟久之】,怡情醉管弦【孤山歸來,顧曲於湖上歌台】。西湖風月好,不慕赤松仙【近來余視現世為樂土,先生也贊此說】。
禾黍:出自《詩·五風·黍離篇·小序》:“閔宗周也,周大夫引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官室,盡為禾黍,閔周家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
赤松:古仙人。《史記·張良傳》:“願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耳。”
題《夢仙花卉》橫幅
夢仙大姐幼學於王弢園先輩,能文章詩詞。又就靈鶼京卿學,畫宗七薌家法而能得其神韻,時人以出藍譽之。是畫作於庚子九月,時余方奉母城南草堂,花晨月夕,母輒召大姊說詩評畫。引以為樂。大姊多病,母為治藥餌,視之如己出。壬寅荷花生日,大姊逝。越三年,母亦棄養。余乃亡命海外,放浪無賴。回憶曩日家庭之樂,唱和文雅,恍惚殆若隔世矣。今歲幻園姻兄示此幅索為題辭,余恫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艱,聊賦短什,以志哀思!
人生如夢耳,
哀樂到心頭。
灑剩兩行淚,
吟成一夕秋。
慈雲渺天末,
明月下南樓【今春過城南草堂舊址,樓台楊柳,大半荒蕪矣!】。
壽世無長物,
凡青片羽留。
《護生畫集》配詩
眾生
是亦眾生,
與我體同。
應起悲心,
憐彼昏蒙。
普勸世人,
放生戒殺;
不食其肉,
乃謂愛物。
生的扶持
一蟹失足,
二蟹持扶。
物知慈悲,
人何不如!
今日與明朝
日暖春風和,
策杖游郊園。
雙鴨泛清波,
群魚戲碧川。
為念世途險,
歡樂何足言?
明朝落網【上罒下占】,
系頸陳市廛。
思彼刀砧苦,
不覺悲淚潸。
兒戲【其二】
教訓子女,
宜在幼時。
先入為主,
終身不移。
長養慈心,
勿傷物命。
充此一念,
可為仁聖。
沉溺
莫謂蟲命微,
沉溺而不援。
應知惻隱心,
是為仁之端。
暗殺【其一】
若謂青蠅污,
揮扇可驅除。
豈必矜殘殺,
傷生而自娛。
訣別之音
落華辭枝,
夕陽欲沉。
裂帛一聲,
淒入秋心。
生離歟?死別歟?
生離嘗側側,
臨行復回首。
此去不再還,
念兒兒知否?
倘使羊識字……
倘使羊識字,
淚珠落如雨。
口雖不能言,
心中暗叫苦。
乞命
吾不忍其觳觫,
無罪而就死地。
普勸諸仁者,
同發慈悲意。
農夫與乳母
憶昔襁褓時,
嘗啜老牛乳。
年長食稻粱,
賴爾耕作苦。
念此養育恩,
何忍相忘汝?
西方之學者,
倡人道主義。
不啖老牛肉,
淡泊樂蔬食。
卓哉此美風,
可以昭百世。
示眾
景象太淒慘,
傷心不忍睹。
夫復有何言,
掩卷淚如雨。
喜慶的代價
喜氣滋門楣,
如何慘殺戮。
唯欲家人歡,
那管畜生哭。
殘廢的美
好花經摧折,
曾無幾日香。
憔悴勝殘枝,
明朝棄道旁。
生機
小草出牆腰,
亦復饒佳致。
我為勸灌溉,
欣欣有生意。
囚徒之歌
人在牢獄,
終日愁欷。
鳥在樊籠,
終日悲啼。
聆此哀音,
淒入心脾。
何如放捨,
任彼高飛。
投宿
夕日落江渚,
炊煙起村野。
小鳥亦歸家,
殷殷戀舊主。
雀巢可俯而窺
人不害物,
物不驚擾。
猶如明月,
眾星圍繞。
誘殺
水邊垂釣,
閒情逸致。
是以物命,
而為兒戲。
刺骨穿腸,
於心何忍。
願發仁慈,
常起悲憫。
倒懸
始而倒懸,
終以誅戮。
彼有何辜,
受此荼毒!
人命則貴,
物命則微,
汝自問心,
判其是非。
老陸稿薦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
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應起悲心,
勿貪口腹。
開棺
惡臭陳穢,
何雲美味。
掩鼻傷心,
為之墜淚。
智者善思,
能勿悲愧。
昨晚的成績
是為惡業,
何謂成績!
宜速懺悔,
痛自呵責。
發起善心,
勤修慈德。
慈而不費
勿謂善小,
不樂為之。
惠而不費,
亦曰仁慈。
醉人與醉蟹
肉食者鄙,
不為仁人。
沉復飲酒,
能令智昏。
誓於今日,
改過自新。
長養悲心,
成就慧身。
懺悔
人非聖賢,
其孰無過?
猶如素衣,
偶著塵浣。
改過自新,
若衣拭塵。
一念慈心,
天下歸仁。
冬日的同樂
盛世樂太平,
民康而物阜。
萬類鹹喁喁,
同浴仁恩厚。
昔日互殘殺,
而今共愛親。
何分物與我,
大地一家春。
清平樂·贈許幻園
城南小住,情適閒居賦。文采風流合傾慕,閉戶著書自足。
陽春常駐山家,金樽酒進胡麻。籬畔菊花未老,嶺頭又放梅花。
老少年曲
梧桐樹,西風黃葉飄。夕陽疏林秒,花事匆匆,零落憑誰吊?
朱顏鏡裡凋,白發愁邊繞。一霎光陰底是催人老。有千金難買韶華好。
南浦月·北行留別海上同人
楊柳無情,絲絲化作愁千縷。惺松如許,縈起心頭緒。
誰道銷魂,盡是無憑據。離亭好,一帆風雨,只有人歸去。
西江月,宿塘沽旅館
殘漏驚人夢裡,孤燈對影成雙。前塵渺渺幾思量,只道人歸是謊。
誰說春宵苦短,算來竟比年長。海風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漲?
菩薩蠻·憶楊翠喜二首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翠雲鋪,眉彎淡欲無。
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曉風無力垂楊懶,情長忘卻游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癡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沉。
金縷曲·贈歌郎金娃娃
江南秋老矣,忒匆匆,春余夢影,樽前眉底,陶寫中年絲竹耳,走馬胭脂隊裡,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櫻桃,慢把紅情系,愁萬斛,來收起。
泥他粉墨登場地,領略那英雄氣宇,秋娘情味。雛鳳聲清清幾許?銷盡填胸蕩氣,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無一事,間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游戲!
高陽台·憶金娃娃
十日沉愁,一聲杜宇,相思啼上花梢。春隔天涯,劇憐別夢迢遙。前溪芳草經年綠,只風情,孤負良宵。最難拋,月上歌簾,聲咽秦簫。
而今未改雙眉嫵,只江南春老,紅了櫻桃。忒煞迷離,匆匆已過花朝。游絲苦捥行人駐,奈東風冷到溪橋。鎮無聊,記取離愁,吹徹瓊簫。
金縷曲·別友好東渡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行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歎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畫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眾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喝火令·哀國民心之死也
故國鳴【左單右鳥】鵒,垂楊有暮鴉。江山如畫夕陽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紗。
陌上青青草,樓頭艷艷花。洛陽兒女學琵琶,不管冬青一樹屬誰家。不管冬青樹底影事一些些。
滿江紅·民國肇造
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鹹陽道;聶政死,屍骸暴。【左ルk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
南南詞·贈黃二南
在昔佛菩薩,跌坐赴蓮池。始則拈花笑,繼則南南而有辭。南南夢唄不可辨,分身應化天人師。或現比丘,或現沙彌,或現優婆塞,或現優婆夷。或現丈夫女子宰官諸相為說法,一一隨意隨化皆天機。
以之度眾生,非結貪嗔病,色相聲音空不染,法語喃喃盡皈依。春江花月媚,舞台妝演奇,偶逢南南君,南南是也非?聽南南,南南詠昌霓;見南南,舞折枝.南南不知之,我佛行深般若婆羅密多時。
玉連環影·題陳師曾為夏丏尊畫《小梅花屋圖》
屋老,一樹梅花小。住個詩人,添個新詩料。愛清閒,愛天然,城外西湖,湖有青山。
附:夏丏尊作金縷曲,自題《小梅花屋圖》:“已倦吹簫矣,走江湖,饑來驅我,嗒傷吳市。租屋三間如艇小,安頓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蹤如寄,竹屋竹窗清欲絕,有梅花慰我荒涼意。自領略,枯寒味。此生但得三弓地,築蝸居,梅花不種,也堪貧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搖蕩煙光眉際,只不是家鄉山水。百事輸人華發改,快商量,別作收場計。何郁郁,久居此?”
題陳師曾畫荷花小幅
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
師曾畫荷花,昔藏余家,癸丑之秋以貽欣泉先生同學。今再展玩,為綴小詞。時余將入山坐禪,慧業雲雲,以美荷花,亦以是自劭也。丙辰寒露。
廢墟
看一片平蕪,家家衰草迷殘礫。玉砌雕欄溯往昔,影事難尋覓。千古繁華,歌休舞歇,剩有寒螿泣。
附錄
弘一上人史略劉質平
先師姓李,名息,字叔同。原籍浙江平湖,清光緒六年九月二十日,生於天津。父筱樓公,以進士官吏部,年六十八而生師。母王氏,側室。當師誕生時,雀銜松枝墮其室,師出家後,常攜以自隨;圓寂時,猶懸諸床前,珍異可知。
師在俗,有兄一、妻一、子二。先世營鹽業,家素豐,後為二錢商虧負,遂貧。
師五歲失怙,十九歲奉母南下,寓上海城南草堂,肄業南洋公學。丁母憂後,東渡日本,入東京美術學校。多才藝,凡書畫、音樂、詩詞,乃至戲劇、篆刻,靡不精妙。學成歸國,任直隸模范工業學堂圖畫教員。民初,任浙江兩級師范圖畫手工專修科主任,繼任第一師范音樂教員。民七夏,在西湖定慧寺出家,雲林寺剃度,與師兄弘祥、弘傘,同禮了悟和尚為師,名演音,字【號】弘一,時年三十有九。從此一代藝術大家,一變而為佛門弟子矣。
師入山初期,念佛誦經,中期宣講律學,晚期從事著述,對於佛學上之貢獻甚大。出家二十五年,不收徒眾,不主寺剎,雲游各處,隨緣而止。民三十一年農歷九月初四日,圓寂於泉州溫陵養老院,享年六十有二。
先師入山初期,學頭陀苦修行,僧衲簡樸,赤腳草履,不識者不知其為高僧也。中期身體較弱,衣服稍稍留意,多穿要放鼻紅,少穿不能御寒,因溫州氣候較暖,錫足大南門外慶福寺甚久。晚年身體更弱,乃命余代制駱駝毛襖褲【駝毛剪下,僧亦可用】,以御寒冬。泉州氣候更暖,居住適宜,圓寂於養老院,非無因也。
先師所用僧服,大都由余供奉,尺寸來函開示,照單裁制。回憶先師五十誕辰時,細數蚊帳破洞,有用布補,有用紙糊,形形色色,約有二百徐處,堅請更換不許。入閩後,以破舊不堪再用,函命在滬三友實業社,另購透風紗帳替代,為僧二十五載,所穿僧服,寥寥數套而已。
食、病
先師研究律宗,戒律甚嚴,過午不食,每日只食二次。第一次,晨六時左右,第二次上午十一時。食量勝常人,憶五十壽辰時,一次進面二大盤,見者愕然。
先師出家後,曾生大病三次。第一次在上虞法界寺,病未痊,被甬僧安心頭陀,跪請去西安宣揚佛法,無異綁架。師被迫,允捨身,有遺囑一紙付余。余以其不勝跋涉,在甬輪上設法救回,自輪船三樓負師下,兩人抱頭大哭。寧中同事,至今傳作笑談也。
第二次病於鼓浪嶼。據師函示:“九死一生,為生平所未經歷。”由黃丙丁醫士,診治三閱月始愈。時師因著作未竣,樂於醫治。
迨第三次病於泉州養老院,師則以公德圓滿,決心往西,謝絕醫藥,並預知遷化日期,曾函復師丏尊與余二人訣別雲:
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遷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裡。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新月圓。
至人境界,固異尋常也。
曩在鎮海伏龍寺,曾與師面約:余死在師前,師為余誦《華嚴經普賢行願品》百遍,為余超度。如師往西在余前,余為師侍奉後。誰知烽火流離,無緣踐約,至今思之,惟有徒呼負負耳。
先師出家二十五載中,所住寺院,列表如下:
【杭州】定慧寺出家,雲林寺剃度,玉泉寺居二載,本來寺、常寂光寺,各住數月。
【新登】普濟寺,初出家時,住半載。
【嘉興】精嚴寺,初出家時,住數月。
【衢州】蓮華寺,曾到二次,住數月。
【溫州】慶福寺,住最久,前後十一年。
【白馬湖】晚晴院,住數月。
【上虞】法界寺,前後住半載。
【慈溪】金仙寺、五磊寺,住數月。
【寧波】白衣寺,來往暫住。
【紹興】開元寺,住一月。
【鎮海】伏龍寺,住半載。
【廬山】大林寺、青蓮寺,各住數月。
【青島】湛山寺,住半載。
【廈門】妙釋寺、萬壽巖、太平巖,各住數月。
【鼓浪嶼】日光巖,前後約住一載。
【泉州】大資壽寺,住半月,大開元寺、承天寺、草庵院、養老院等,住最久。
先師因雲游無定,經典隨身攜帶,常用行李約五件:竹套箱二,網籃二,鋪蓋一。來往滬杭甬間,大都由余代為整理,或護送。以余兼任滬甬二處學校課垂十二年也。
先師體弱,夜間小便頻繁,溺器必需品,其口有木蓋,蓋上覆毛巾,外潔,較宜興壺尤淨,其覆巾亦白於普通面巾也。師行動時,沒裹溺器於被中,務使寬緊輕重適度。初感困難,久則慣矣。
每至一寺院,住持之尊敬招待,實所罕見。回憶法界寺然慶法師、伏龍寺誠一法師之迎接情形,至今猶使余肅然起敬。余在二寺,各住二月有徐,見其日常供養周到,體貼入微,且始終如一,完全出於至誠;而師亦處處留神,因應適宜。某次,由甬同行至松木場彌陀寺,不竟日即移住虎跑定慧寺。余故問,答以無緣,師之見機如此
名號、邊款
先師名號甚多,在家時,除名息字叔同外,因環境變換,名號常改。幼名成蹊,字廣平;喪母後,名哀,字哀公。留東時,名岸,又字息霜。實驗斷食後,名欣,又名嬰。出家後,名演音,字弘一至民二十二年,別署已二百有徐。余恐後世研究藝術同志,考據困難,特與先師數次函商,復經增刪。編數二百,此後筆名,在內選用,並命余為文詳述,憚後世研究藝術者,有所參考。筆名二百,列表於下:
智身智幢智炬智人智門智燈智眼智藏
智境智音智住智理善月善知善思善惟
善解善愍善了善現善攝善人善量善臂
勝力勝目勝音勝行勝幢勝髻勝臂勝鐙
勝願勝解勝佑勝慧無有無盡無得無說
無厭無等無所無縛無依無住無作為勝
為依為明為首為導為炬為趣為護為歸
為捨慈目慈力慈風慈捨慈月慈現慈燈
慈藏大心大山大明大慈大誓大舟大捨
大安如月如眼如說如實如智如空如理
玄入玄會玄明玄策玄門玄榮不著不轉
不息不動髻音髻目髻明髻光一音一相
一月一味實語實智實慧實義離垢離著
離忍離相妙勝妙著妙嚴成就成智成實
調順調柔調伏慧幢慧樹慧鐙法城法日
法幢月臂月音月鐙德幢德藏念慧念智
願門願藏淨地淨眼解脫解縛賢行賢月
安住安立悲願悲幢堅固堅鎧難勝難思
龍音龍臂真月真義演音圓音寶音普音
辨音等月滿月論月力月覺慧矩慧明慧
光明作明自在信力泓一人玄亡言方廣
光網世燈究竟忘己勇說具足性起殊勝
所歸甚深威德相嚴被甲遠離虛空深心
莊嚴晚晴順理遍照圓滿微妙隨順僧胤
增上精進澄淳曇昉雜華焰慧瓔珞靈辨
先師書寫邊款,悉心研究,長幅作品,因布局關系,須將地名、山名、寺名、院名、年月、筆名,全部寫上。用印亦費准酌——一印,二印,大印,小印,朱紋,白紋,須將整個作品,詳加考慮,方始決定。
所寫地名、山名、寺名、院名,有曾住者,有未曾住者,有寺名院名意造者,有全部意造者,均與筆名同時決定。計山名地名三ま,寺名二ま,院名八ま,列表如下:
地名或山名:
江州章安秀州慈水永寧三衢明州晉水
錢塘上虞越州溫陵慧水靈苑古浪瑞集
淨峰大慈雙髻萬壽永嘉會稽長水貝山
貝多匡山西安雲居太平白馬
寺名:
十輪寺靜華寺蓮華寺普慈寺善濟寺實際寺
伏龍寺法界寺匡山寺梵網寺貞元寺定慧寺
妙釋寺雲林寺盧捨那寺大方廣寺大華嚴寺
大開元寺大資壽寺常寂光寺
院名:
杜多院晚晴院日燈院大明院調御院慈力院
瓔珞院如如院慈風院賢首院靈芝院澄停院
龍音院慈藏院假名院清涼院辨音院湖頂院
日鐙院尊勝院【上J下詹】【上J下匐】院善逝院久視院寶雨院
大雲院妙嚴院金輪院甘露院禎明院大業院
招提院銀洞院搏桑院草庵院【左睿右又】尊院最吉祥院
妙音勝院無盡藏院盧捨那院南山律院法藏日院
等虛空院菩提本院一言音院大回向院大莊嚴院
智慧華院世間鐙院法界月院眾生海院無上法院
眾梵行院佛功德院如來藏院回向藏院清淨行院
調御師院決定慧院廣大行院普光明院大饒益院
三世佛院勝地行院一切智院光明覺院最勝光院
日光別院無相二昧院廣大清淨院圓滿菩提院
利益無盡院蓮華最勝院入真實法院最勝寂靜院
十方妙音院大誓莊嚴院南陀石室院天冊萬歲院
大雜華莊嚴院無礙慧光明院
書法
先師用筆,只需羊毫,新舊大小不拘,其用墨則甚注意。民十五後,余向友人處,訪得乾隆年制二十餘錠奉獻,師於有興時自寫小、幅,大幅則須待余至動筆:余在寺院,夜半聞雲板即起,盥法畢,參與眾僧早課。早餐後,拂曉,一手持經,一手磨墨。未磨前,硯池用清水洗淨,磨是不許用力,輕輕作圓形波動,且不性急,全副精神,貫注經上,不覺間,二三小時已過,經書畢讀,而墨亦濃矣。
所寫字幅,每幅行數,每行字數,由余預先編排,布局特別留意,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師常對余言:字之工拙,占十分之四,而布局卻占十分之六。寫時閉門,除余外,不許他人在,傍恐亂神也。大幅先寫每行五字,從左至右,如寫外國文。余執紙,口報字,師則聚精會神,落筆遲遲,一點一劃,均以全力出之,五尺整幅,須二時左右。
某次師對余言,藝術家作品,大都死後始為人重視,中外一律。上海黃賓虹居士【第一流鑒賞家,現已去世】,或賞識余【師自稱】文字體也。
師之書法,乃學問、道德、環境、藝術多方面之結晶。晚年作品,已臻超然境界,絕無塵俗氣,宜乎鑒賞者之傾倒也。
保存墨寶之經過
先師與余,名為師生,情深父子。回憶民元冬季,天大雪,積尺許。余適首作一曲,就正於師。經師細閱一過,若有所思,注視余久。余愧恧,幾置身無地。師忽對余言:“今晚八時三十五分,赴音樂教室,有話講。”余唯唯而退。屆時前往,風狂雪大,教室走廊,已有足跡,似有人先余而至,但教室門閉,聲息全無。余鵲立廊下,約十徐分鍾。室內電燈忽亮,門啟出師,手持一表,言時間無誤,知汝嘗風雪之味久矣,可去也!余當時不知所以,但知從此師生之情義日深。每周課外指導二次,並介紹至美籍鮑乃德夫人處學琴。
余家貧,留東時最後數月費用,由師供給。師函有雲:“余雖修道念切,決不忍置君事於度外,可安心求學。至君畢業時,余始出家……”師恩之深如此,余不忍以一己求學之故,遲師修道之期,乃於民一七夏返國,而師亦於是夏出家矣。
師恩厚,無以為報。出家後,許余供養,心稍安。民二七,余避難蘭溪,曾絕糧,後金華陷,匿深山中,但對師供養之資,均提早匯出,幸未中斷。不意數月後,師遽生西,慟哉!
先師復函,常附墨寶二束:一命余結緣,一賜余保存。二十徐年來,積品盈千,均由蘇幫張雪伯裱家裝置,字箱十二口,用獨面樟板制成,特辟一室保存。
民二十六秋,日寇擲彈海寧,勢危,朋友約暫避,頃刻間未能將全部作品天地軸載去,整個攜出,至今成為憾事。傳其餘字件、字箱、鋼琴、藝術品、書籍及一切衣服用具等,被敵探知,由滬特放卡車只輛運走雲。
余所攜字件,中間雖經日寇盜匪翻踏及水浸日曬,種種損害,但精品保存至今,一件無缺,亦不幸中之大幸也。
惟余以此不能遠出任職,絕糧蘭溪鄉間,窘甚。嗣金華陷敵,作小販糊口,迭經艱險,始能將恩師精品保存。所惜余已年老,此後保存,將成問題。若先師西畫,原送北平國立藝專保存,民十二年冬,余至北平考察藝術教育時,已知一幀無存,可歎孰甚!
今者余願將所藏先師墨寶精品,分期舉行義展,擬以得款在滬創辦叔同藝術師范學院,為師在家時之紀念。並在西湖泉州二處,建立墨寶石碑,大小四十座,為師入山後之紀念。
先師在俗,鹹推為近代最偉大之藝術家。我國藝術,有今日之成績,未始非先師首倡之功也。凡文、詞、詩、歌、字、畫、音樂、篆刻乃至戲劇,無不研習,而皆盡善盡美者,實以先師為第一人。入山後,發願畢生精研戒法,幾無日不在律藏中探討精微,發揚光大,為元明清七百餘年來南山律宗復興之祖,在我國文獻史上,自有其崇高地位焉。
民國三十五年農歷九月二十日門人劉質平謹述
緣豐子愷
豐子愷
這是前年秋日的事:弘一法師雲游經過上海,不知因了什麼緣,他願意到我的江灣的寓中來小住了。我在北火車站遇見他,從他手中接取了拐杖和扁擔,陪他上車,來到江灣的緣緣堂,請他住在前樓,我自己和兩個孩子住在樓下。
每天晚快天色將暮的時候,我規定到樓上來同他談話。他是過午不食的,我的夜飯吃得很遲。我們談話的時間,正是別人的晚餐的時間。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陽的光一同睡著,一向不用電燈。所以我同他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籐床上,我坐在裡面椅子上,一直談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襯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時候,我方才告辭,他也就歇息。這樣的生活,繼續了一個月。現在已變成豐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內中有一次,我上接來見他的時候,看他臉上充滿著歡喜之色,順手向我的書架上抽一冊書,指著書面上的字對我說道:
“謝頌羔居士,你認識他否?”
我一看他手中的書,是謝頌羔君所著的《理想中人》。這書他早已送我,我本來平放在書架的下層。我的小孩子歡喜火車游戲,前幾天把這一堆平放的書拿出來,鋪在床上,當作鐵路。後來火車開畢了,我的大女兒來整理,把它們直放在書架的中層的外口,最容易拿著的地方。現在被弘一法師抽著了。我就回答他說:
“謝頌羔君是我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這書很好!很有益的書!這位謝居士住在上海嗎?”
“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廣學會中當編輯。我是常常同他見面的。”
說起廣學會,似乎又使他感到非常的好意。他告訴我,廣學會創辦很早,他幼時,住在上海的時候,廣學會就已成立。又說其中有許多熱心而真摯的宗教徒,有一個外國教士李提摩太曾經關心於佛法,翻譯過《大乘起信論》。說話歸根於對《理想中人》及其著者謝頌羔居士的贊美。他說這種書何等有益,這著者何等可敬。又說他一向不看我書架上的書,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隨手抽著了這一冊。讀了很感激,以為我的書架上大概富有這類的書。檢點一下,豈知別的都是關於繪畫,音樂的日本文的書籍。他鄭重地對我說:
“這是很奇妙的‘緣’!”
我想用人工來造成他們的相見的緣,就乘機說道:
“幾時我邀謝君來這裡談談,如何?”
他說,請他來很對人不起。但他臉上明明表示著很盼望的神色。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張橫額,“慈良清直”四字,卷好,放在書架上。我晚上快去同他談話的時候,他就拿出來命我便中送給謝居士。
次日,我就懷了這橫額來到廣學會。訪問謝君。把這回事告訴他,又把這橫額轉送他。他聽了,看了也很感激,就對我說:
“下星期日我來訪他。”
這一天。鄰人陶載良君備了素齋,請弘一法師到他寓中午餐。謝君和我也被邀了去。我在席上看見一個虔敬的佛徒和一個虔敬的基督徒相對而坐著,談笑著。我心中不暇聽他們的談話,只是對著了目前的光景而瞑想世間的“緣”的奇妙:目前的良會的緣,是我所完成的。但倘使謝君不著這冊《理想中人》,或著而不送我,又倘使弘一法師不來我的寓中,或來而不看我書架上的書,今天的良會我也無從完成。再進一步想,這書原來久已埋在書架的下層,倘使我的小孩子不拿出來鋪鐵路,或我的大女兒整理的時候不把它放在可使弘一法師隨手抽著的地方,今天這良會也決不會在世間出現。仔細想來,無論何事都是大大小小,千千萬萬的“緣”所湊合而成,缺了一點就不行。世間的因緣何等奇妙不可思議!——這是前年秋日的事。
現在謝君的《理想中人》要再版了,囑我作序。我聽見《理想中人》這一個書名,不暇看它的內容,心中又忙著回想前年秋日的良會的奇緣。就把這回想記在這書的卷首。
一九二九年勞動節子愷記於江灣緣緣堂。
【原載1929年6月10日《小說月報》第二十卷六月號】
法味豐子愷
暮春的一天,弘一師從杭州招賢寺寄來了一張郵片說:
“近從溫州來杭,承招賢老人殷勤相留,年內或不復它適。”
我於六年前將赴日本的前幾天的一夜,曾在閘口鳳生寺向他告別。以後僕僕奔走,沉酣於浮生之夢,直到這時候未得再見:這一天接到他的郵片,使我非常感興。那筆力堅秀,布置妥帖的字跡,和簡潔的文句,使我陷入了沉思。做我先生時的他,出家時的他,六年前的告別時的情景,六年來的我……霎時都浮出在眼前,覺得這六年越發像夢了。我就決定到杭州去訪問。過了只四日,這就被實行了。
同行者是他的老友,我的先生S,也是專誠去訪他的。從上海到杭州的火車,幾乎要行六小時。我在車中,一味回想著李叔同先生——就是現在的弘一師——教我繪圖音樂那時候的事。對座的S先生從他每次出門必提著的那只小籃中抽出一本小說來翻,又常常向窗外看望。車窗中最惹目的是接續奔來的深綠的桑林。
車到杭州,已是上燈時候。我們坐東洋車到西湖邊的清華旅館定下房間,就上附近一家酒樓去。杭州是我的舊游之地。我的受李叔同先生之教,就在貢院舊址第一師范。八九年來,很少重游的機會,今晚在車中及酒樓上所見的夜的杭州,面目非昔日。然青天似的粉牆,稜角的黑漆石庫牆門,冷靜而清楚的新馬路,官僚氣的籐轎,叮當的包車,依然是八九年前的杭州的面影,直使我的心暫時返了童年,回想起學生時代的一切事情來。這一夜天甚黑,我隨S先生去訪問了幾個住在近處的舊時師友,不看西湖就睡覺了。
翌晨七時,即偕S先生乘車赴招賢寺。走進正殿的後面,招賢老人就出來招呼。他說:
“弘一師日間閉門念佛,只有送飯的人出入,下午五時才見客。”
他誠懇地留我們暫時坐談,我們就在殿後窗下的椅上就座,S先生同他談話起來。
招賢老人法號弘傘,是弘一的師兄,二人是九年前先後在虎跑寺剃度的。我看了老人的平扁的顏面,聽了他的粘潤聲音,想起了就年前的事:
他本來姓程名中和。李先生剃度前數月,曾同我到玉泉寺去訪他,且在途中預先對我說:
“這位程先生在二次革命時曾當過團長【?】,親去打南京。近來忽然悟道,暫住在玉泉寺為居十,不久亦將剃度。”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穿著灰白色的長衫,黑色的馬褂,靠在欄上看魚,一見他那平扁而和藹的顏貌,就覺得和他的名字“中和”異常調和。他的齒的整齊,眼線的平直,面部的豐滿,及臉色的暗黃,一齊顯出無限的慈悲,使人見了容易聯想螺螄頂下的佛面,萬萬不會相信這面上是配戴軍帽的不久,這位程居士就與李先生相繼出家。後來我又在虎跑寺看見他穿了和尚衣裳做晚課,聽到他的根氣充實而永續不懈的粘潤的念佛聲。
這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重見,覺得除了大概因刻苦修行而蒙上的一層老熟與鎮靜的氣象以外,聲音笑貌,依然同九年前一樣。在他,九年的時間真是所謂“如一日”吧!記得那時我從杭州讀書歸來,母親說我的面龐像貓頭;近來我返故鄉,母親常說我面上憔悴瘦損,已變了狗臉了。時間,在他真是“無老死”的,在我真如滅行伐性之斧了。——當S先生和他談話的時候我這樣想。
坐了一會,我們就辭去。出寺後,又訪了湖上幾個友人,就搭汽車返旗營。在汽車中談起午餐,我們准擬吃一天素。但到了那邊,終於進王飯店去吃了包頭魚。
下午我與S先生分途,約於五時在招賢寺山門口會集。等到我另偕了三個也要見弘一師的朋友到招賢寺時,見弘一師已與S先生對坐在山門口的湖岸石埠上談話了。弘一師見我們,就立起身來,用一種深歡喜的笑顏相迎。我偷眼看他,這笑顏直保留到引我們進山門之後還沒有變更。他引我們到了殿旁一所客堂。室中陳設簡單而清楚,除了舊式的椅桌外,掛著梵文的壁飾和電燈。大家坐了,暫時相對無言。然後S先生提出話題,介紹與我同來的Y君。Y君向弘一師提出關於儒道、佛道的種種問題,又縷述其幼時的念佛的信心,以其家庭的事情。Y君每說話必垂手起立。弘一師用與前同樣的笑顏,舉右手表示請他坐。再三,Y君直立如故。弘一師只得保持這笑顏,雙手按膝而聽他講。
我危坐在旁,細看弘一師神色頗好,眉宇間秀氣充溢如故,眼睛常常環視座中諸人,好像要說話。我就乘機問他近來的起居,又談起他贈給立達學園的《續藏經》的事。這經原是王涵之先生贈他的。他因為自己已有一部,要轉送他處,去年S先生就為立達學園向他請得了。弘一師因為以前也曾有二人向他請求過,而久未去領,故囑我寫信給那二人,說明原委,以謝絕他們。他回入房裡去了許久,拿出一張通信地址及信稿來,暫時不顧其他客人,同我並坐了,詳細周到地教我信上的措詞法。這種丁寧鄭重的態度,我已十年不領略了。這時候使我頓時回復了學生時代的心情。我只管低頭而唯唯,同時俯了眼窺見他那絆著草鞋帶的細長而秀自的足趾,起了異常的感覺。
“初學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號。起初不必求長,半小時,一小時都好。惟須專意,不可游心於他事。要練習專心念佛,可自己暗中計算,以每五句為一單位,凡念滿五句,心中告一段落,後念滿五句,摘念珠一顆。如此貝小心不暇他顧,而可專意於念佛了。初學者以這步功夫為要緊,又念佛時不妨省去‘南無’二子,而略稱‘阿彌陀佛’。則可依時辰鍾的秒聲而念,即以‘的格【強】的格【弱】’的一個節奏【rhythm】的四拍合‘阿彌陀佛’四字,繼續念下去,效果也與前法一樣。”
Y君的質問,引起了弘一師普遍的說教。旁的人也各提出問話:有的問他阿彌陀佛是什麼意義,有的問他過午不食覺得肚饑否,有的問他壁上掛著的是什麼文字。
我默坐旁聽著,只是無端地惆悵。微雨飄進窗來,我們就起身告別,他又用前同樣的笑顏送我們到山門外,我們也笑著,向他道別,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斷橋方面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覺得渾身異常不安,如有所失,卻想不出原因來。忽然看見S先生從袋中摸出香煙來,我恍然悟到這不安是剛才繼續兩小時模樣沒有吸煙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們吃了兩次酒,同席的都是我的許久不見的舊時師友。有幾個先生已經不認識我,旁的人告訴他說:“他是豐仁。”我聽了別人呼我這個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還了我的學生時代。我不知不覺地裝出幼時的語調對他說:“我是豐仁,先生教過我農業的。”他們篩酒時,笑著問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煙問我:“吸煙不?”我只得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卻自忖著:“煙酒我老吃了!”教過我習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薺省給我吃。我覺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館裡,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後十年吧!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歲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還要勾留,我獨自冒大雨上車返上海。車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來的心境,猶如常在驅一群無拘束的羊,才把東邊的拉攏,西邊的又跑開去。拉東牽西,瞻前顧後,困頓得極。不但不由自己揀一條路而前進,連體認自己的狀況的余暇也沒有。這次來杭,我在弘一師的明鏡裡約略照見了十年來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覺得這次好像是連續不斷的亂夢中一個欠伸,使我得暫離夢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個車站,使我得數分鍾的靜觀。
車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滬車又載了我顛簸傾蕩地跑了!更不知幾時走盡這浮生之路。
過了幾天,弘一師又從杭州來信,大略說:“音出月擬赴江西廬山金光明會參與道場,願手寫經文三百頁分送各施主。經文須用朱文,舊有朱色不敷應用,願仁者集道侶數人,合贈英國制水彩顏料vermilion【朱紅〕數瓶。”末又雲:“欲數人合贈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與S先生等七八人買了八瓶WindsorNewton【溫澤·牛頓】制的水彩顏料,又添附了十張夾宣紙,即日寄去。又附言說:“師赴廬山,必道經上海,請預示動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過上海恐不逗留,秋季歸來時再圖敘晤。”
後來我返故鄉石門,向母親講起了最近訪問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櫥內尋出他出家時送我的一包照片來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辮子的,有穿洋裝的,有扮《白水灘》裡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女》裡的馬克的,有作印度人裝束的,有穿禮服的,有古裝的,有留須穿馬褂的,有斷食十七日後的照相,有出家後僧裝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幾個商人的親戚都驚訝,有的說:“這人是無所不為的,將來一定要還俗。”有的說:“他可賺二百塊錢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這包照片帶到上海來,給學園裡的同事們看。有許多人看了,問我:“他為什麼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過街樓上——所謂家裡寫意度日。友人W君新從日本回國,暫寓我家裡,在我的外室裡堆了零零星星好兒堆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與W君正在吃牛乳,坐在籐椅上翻閱前天帶來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兩兒正在外室翻轉W君的柳條行李的蓋來坐船,忽然一個住在隔壁的學生張皇地上樓來,說:“門外有兩個和尚在尋問豐先生,其中一個樣子好像是照相上見過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樓一看,果然是弘一、弘傘兩法師立在門口。起初我略有些張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們上樓。自己快跑幾步,先到外室把P、T兩兒從他們的船中抱出,附耳說一句:“陌生人來了!”移開他們的船,讓出一條路,回頭請二法師入室,到過街樓去。我介紹了W君,請他們坐下,問得他們是前天到上海的,現寓大南門靈山寺,要等江西來信,然後決定動身赴廬山的日期。
弘一師起身走近我來,略放低聲音說:
“子愷,今天我們要在這裡吃午飯,不必多備菜,早一點好了。”
我答應著忙走出來,一面差P兒到外邊去買汽水,一面叮囑妻即刻備素菜,須於十一點鍾開飯。因為我曉得他們是過午不食的。記得有人告訴我說,有一次杭州有一個人在一個素館子裡辦了盛撰請弘一師午餐,陪客到齊已經一點鍾,弘一師只吃一了一點水果。今天此地離市又遠,只得草草辦點了。我叮囑好了,回室,鄰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聞知了來求見。
今日何日?我夢想不到書架上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來坐在這過街樓裡了!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來,抱住這和尚而叫“我們都是你的前身”吧!
我把它們捧了出來,送到弘一師面前。他臉上顯出一種超然而虛空的笑容,興味津津地、一張一張地翻開來看,為大家說明,像說別人的事一樣。
D君問起他家庭的事。他說在天津還有阿哥、侄兒等;起初寫信去告訴他們要出家,他們復信說不贊成;後來再去信說,就沒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畫的,曉得他是中國藝術界的先輩,拿出許多畫來,同他長談細說地論畫,他也有時首肯,有時表示意見。我記得弘傘師向來是隨俗的,弘一師往日的態度,比弘傘師謹嚴得多。此次卻非常的隨便,居然親自到我家裡來,又隨意談論世事。我覺得驚異得很!這想來是功夫深了的結果吧。
飯畢,還沒有到十二時。弘一師頗有談話的興味,弘傘師似也歡喜和人談話。寂靜的盛夏的午後,房間裡充滿著從窗外草地上反射進來的金黃的光,浸著圍坐談笑的四人——兩和尚,W與我,我恍惚間疑是夢境。
七歲的P兒從外室進來,靠在我身邊,咬著指甲向兩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師說她那雙眼生得距離很開,很是特別,他說:“蠻好看的!”又聽見我說她歡喜書畫,又歡喜刻石印,二法師都要她給他們也刻兩個。弘一師在石上寫了一個“月”字【弘一師近又號輪月】,一個“傘”字,叫P兒刻。當她側著頭,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時,弘一師不瞬目地注視她,一面輕輕地對弘傘說:“你看,專心得很!”又轉向我說:“像現在這麼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報應的故事講給她聽。”我說:“殺生她本來是怕敢的。”弘一師贊好,就說:“這地板上螞蟻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們周到。
話題轉到城南草堂超塵精捨,弘一師非常興奮,對我們說:
“我是很好的小說題材!我沒有空來記錄,你們可采作材料呢。”現在把我所聽到的記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父親是有點資產的。他自己說有許多母親,他父親生他時,年紀已經六十八歲。五歲上父親就死了。家主新故,門戶又復雜,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關於母親,曾一皺眉,搖著頭說:“我的母親——生母很苦!”他非常愛慕他母親。二十歲時陪了母親南遷上海,住在大南門金洞橋【?】畔一所許宅的房子——即所謂城南草堂,肄業於南洋公學,讀書奉母。他母親在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死在這屋裡。他自己說:“我從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這屋的所有主許幻園是他的義兄,他與許氏兩家共居住在這屋裡,朝夕相過從。這時候他很享受了些天倫之樂與俊游之趣。他講起他母親死的情形,似乎現在還有余哀。他說:“我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正在買棺木,沒有親送。我回來,已經不在了!還有四十幾歲!”大家庭裡的一個庶出【?】的兒子,五歲上就沒有父親,現在生母又死了,喪母後的他,自然像游絲飛絮,飄蕩無根,於家庭故鄉,還有什麼牽掛呢?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時的他,聽說生活很講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繪畫,音樂,均有相當的作品;又辦春柳劇社,自己演劇,又寫得一手好字,做出許多慷慨悲歌的詩詞文章。總算曾經盡量發揮過他的才華。後來回國,聽說曾任《太平洋報》的文藝編輯,又當過幾個學校的重要教師。社會對他的待遇,一般地看來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種深的苦痛,所以說“母親死後到出家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而在城南草堂讀書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遠的思慕。
他說那房子旁邊有小濱,跨濱有苔痕蒼古的金洞橋,橋畔立著兩株兩抱大的柳樹。加之那時上海絕不像現在的繁華,來去只有小車子,從他家坐到大南門給十四文錢已算很闊綽,比起現在的狀況來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後來教音樂時,曾取一首淒婉嗚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DearOldSunnyHome【《我可愛的陽光明媚的老家》】來改作一曲【【憶兒時》,中有“高枝啼鳥,小川游魚,曾把閒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時的自己描寫了。
自從他母親去世,他拋棄了城南草堂而去國以後,許家的家運不久也衰沉了,後來這房子也就換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經走訪這故居,屋外小濱,橋,樹,依然如故,屋內除了牆門上的黃漆改為黑漆外,裝修布置亦均如舊時,不過改了屋主而已。這一次他來上海,因為江西的信沒有到,客居無事;靈山寺地點又在小南門,離金洞很近;還有,他曉得大南門有一處講經念佛的地方叫超塵精捨,也想去看看,就於來訪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門一帶去尋訪。跑了許久,總找不到超塵精捨。他只得改道訪城南草堂去。
哪裡曉得!城南草堂的門外,就掛著超塵精捨的匾額,而所謂超塵精捨,正設在城南草堂裡面!進內一看,裝修一如舊時,不過換了洋式的窗戶與欄桿,加了新漆,牆上添了些花牆洞。從前他母親所居的房間,現在已供著佛像,有僧人在那裡做課了。近旁的風物也變換了,濱已沒有,相當於濱處有一條新築的馬路,橋也沒有,樹也沒有了。他走上轉角上一家舊時早有的老藥鋪,藥鋪裡的人也都已不認識。問了他們,方才曉得這濱是新近被填作馬路的,橋已被拆去,柳亦被砍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開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還是別原故,把它送給和尚念佛了。
弘一師講到這時候,好像興奮得很,說:
“真是奇緣!那時候我真有無窮的感觸啊!”其“無窮”兩字拍子延得特別長,使我感到一陣鼻酸。後來他又說:
“幾時可陪你們去看看。”
這下午談到四點鍾,我們引他們去參觀學園,又看了他所贈的《續藏經》,五點鍾送他們上車返靈山寺,又約定明晨由我們去訪,同去看城南草堂。
翌晨九點鍾摸樣,我偕W君、C君同到靈山寺見弘一師,知江西信於昨晚寄到,已決定今晚上船,弘傘師正在送行李買船票去,不在那裡。坐談的時候,他拿出一冊自龍山人墨妙來送給我們,說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轉送立達圖書室的。過了一會,他就換上草鞋,一手夾了照例的一個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頂兩只角已經脫落的蝙蝠傘,陪我們看城南草堂去。
去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們。哪裡是濱,哪裡是橋,樹,哪裡是他當時進出慣走的路。走進超塵精捨,我看見屋是五開間的,建築總算講究,天井雖不大,然五間共通,尚不窄仄,可夠住兩份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們,說:這是公共客堂,這是他的書房,這是他私人的會客室,這樓上是他母親的住室,這是掛“城南草堂”的匾額的地方。
裡面一個穿背心的和尚見我們在天井裡指點張望,就走出來察看,又打寧波白招呼我們坐。弘一師謝他,說:“我們是看看的。”又笑著對他說:“這房子是曾住過,二十幾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說:“哦,你住過的!”
我覺得今天看見城南草堂的實物,感興遠不及昨天聽他講的時候濃重,且眼見的房子、馬路、藥鋪,也不像昨天聽他講的時候的美而詩的了。只是看見那寧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眼前仿佛顯出二十幾年前後的兩幅對照圖,起了人生剎那的悲哀。回出來時,我只管耽於遐想:
“如果他沒有這母親,如果這母親遲幾年去世,如果這母親現在尚在,局面又怎樣呢?恐怕他不會做和尚,我不會認識他,我們今天也不會來憑吊這房子了!誰操著制定這局面的權份呢?”
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們就邀他到城隍廟的素菜館裡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談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陰居士為人如何信誠,如何樂善。我們曉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無事,就請他引導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訪問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層樓洋房,非常莊嚴燦爛。第一層有廣大的佛堂,內有很講究的坐椅、拜墊,設備很豐富,許多善男信女在那裡拜懺念佛。問得尤居士住在三層樓,我們就上樓去。這裡面很靜,各處壁上掛著“緩步低聲”的黃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嚴肅。只層樓上都是房間。弘一師從一房間的窗外認識到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幾下,我就看見一位五十歲模樣的老人開門出來,五體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師腳下,好像幾乎要把弘一師的腳抱住。弘一師但淺淺地一鞠躬。我站在後面發呆,直到老人起來延我入室,始回復到我的知覺,才記得他是弘一師的歸依弟子【?】。
尤居士是無錫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業,是相當知名的人。就是向來不關心時事的我,也是預早聞其名的。他的態度、衣裝,及房間裡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簡樸,與出家的弘一師相去不遠。於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傳者。和尚是對內的,居士是對外的。居士實在就是深入世俗社會裡去現身說法的和尚。我初看見這居士林建築設備的奢華,竊怪與和尚的刻苦修行相去何遠。現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這大概是對世俗的方便罷了。弘一師介紹我們三人,為我們預請尤居士將來到立達學園講演,又為我們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贈閱的書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導我們去瞻觀捨利室。
捨利室是意見供捨利的、約二丈見方的房間。沒有窗,四壁全用鏡子砌成,天花板上懸四盞電燈,中央設一座玲瓏燦爛的紅漆金飾的小塔,四周地上設四個拜墊,塔底角上懸許多小電燈,其上層中央供一水晶樣的球,球內的據說就是捨利。捨利究竟是什麼樣一種東西,因為我不大懂得,本身倒也惹不起我什麼感情;不過我覺得一入室,就看見自己立刻化作千萬身,環視有千萬座塔,千萬盞燈,又面面是自己,目眩心悸,我全被壓倒在一種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緒之下了。弘一師與尤居十各參拜過,就魚貫出室。再參觀念佛堂、藏經室。我們就辭尤居士而出。
步行到海寧路附近,弘一師要分途獨歸,我們要送他回到靈山寺。他堅辭說:“路我認識的,很熟,你們一定回去好了,將來我過上海時再見。”又拍拍他的手巾包笑說‘“坐電車的銅板很多!”就轉身進弄而去。我目送著他,直到那瘦長的背影,沒人人叢中不見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歸途。
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無常的悲哀,與緣法的不可思議;在捨利室,又領略了一點佛教的憧憬。兩日來都非常興奮、嚴肅,又不得喝酒。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附記:
文內關於弘一、弘傘兩法師的事實,凡為我所傳聞而未敢確定的,附有【?】記號;聽了忘記的,以□代字。謹向讀者聲明。如有錯誤,並請兩法師原鑒。
為青年說弘一法師豐子愷
豐子愷
弘一法師於去年十月十三日在泉州逝世,至今已有五個多月。傅彬然先生曾有關於他的一篇文章登在本刊上,而我卻沉默了五個多月,至今才寫這篇文字。許多人來信怪我,以為我對弘一法師關系較深,何以他死了我沒有一點表示。有的人還來信向我要關於弘一法師的死的文字,以為我一定在發起追悼大會,或者編印紀念刊物,為法師裝“哀榮”的。其實全無此事。我接到泉州開元寺性常師打來的報告法師“生西”【就是往生西方,就是死】的電報時,正是去年十月十八日早晨,我正在貴州遵義的寓樓中整理行裝,要把全家遷到重慶去。當時坐在窗下沉默了幾十分鍾,發了一個願:為法師造像【就是畫像】一百尊,分寄各省信仰他的人,勒石立碑,以垂永久。預定到重慶後動筆。發願畢,依舊吃早粥,世行裝,覓車子。
弘一法師是我的老師,而且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如此說來,我豈不太冷淡了麼?但我自以為並不。我敬愛弘一法師,我希望他在這世間久住。但我確定弘一法師必有死的一日。因為他是“人”。不過死的時日遲早不得而知。我時時刻刻防他死,同時時刻刻防我自己死一樣。他的死是我意中事,並不出於意料之外。所以我接到他死的電告,並不驚惶,並不慟哭。老實說,我的驚惶與慟哭,在確定他必有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地做過了。
我去冬遷居重慶,忙著人事及疾病,到今年一月方才有工夫動筆作畫。一月中,我實行我的前願,為弘一法師造像,連作十尊,分寄福建河南諸信士。還有九十尊,正在接洽中,定當後續作。為欲勒石,用線條描寫,不許有濃淡光影,所以不容易描得像。幸而法師的線條畫像,看的人都說“像”,大概是他的相貌不凡,特點容易捉住之故。但是還有一個原因,他在我心目中印象太深之故。我自己覺得,為他畫像的時候,我的心最虔誠,我的情最熱烈,遠在驚惶慟哭及發起追悼會、出版紀念刊物之上。其實百年之後,刻像會模糊起來,石碑會破爛的。千萬年之後,人類會絕滅,地球會死亡的。人間哪有絕對“永久”的事!我的畫像勒石立碑,也不過比驚惶慟哭、追悼會、紀念刊稍稍永久一點而已。
讀了傅彬然先生的文章之後,我也想來為讀者談談,就寫這篇文章。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貢院的浙江省立第一師范裡見到李叔同先生。那時我是師范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先生。一年中我見他的次數不多。因為他常常請假。走廊上玻璃窗中請假欄內,“音樂李師”一塊牌子常常擺著。他不請假的時候,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新鮮。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這教室四面臨空,獨立在花園裡,好比一個溫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台上。以為先生還沒到而嘴裡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來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
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位子裡,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高而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作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作成和愛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薄,講義,以及他的教課筆記薄,粉筆。鋼琴衣解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只時表,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布置的講台上,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算開始了。這樣地上課,不是嚴肅而新鮮的麼?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不看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說:“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只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說過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吧。”出去的人大都面孔發紅,帶著難為情的表情【我每次在教室外等著,親自看到的】。又有一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後,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面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轉到,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室,李先生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鞠躬,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
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師范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二架,給學生練習用,鋼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裡,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裡。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臭。鋼琴,李先生及十數同學全部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李先生眉頭一皺。自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展。教完以後,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來一鞠躬,表示散課。散課以後,同學還未出門,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表示叫我們出去。同學們都忍笑不住,未出門時先吱吱格格地響,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態度來教我們音樂課,所以我們對於音樂課感覺嚴肅而新鮮。同時對於李先生這人,感覺也特殊的可崇敬。他雖然常常請假,沒有一個人怨他,似乎覺得他請假是應該的。但讀者要知道,他的受人崇敬,不僅是為了上述的鄭重態度的原故;他的受人崇敬使人真心地折服。是另有背景的。背景是什麼呢?就是他的人格。他的人格,值得我們崇敬的有兩點:第一點是凡事認真。第二點是多才多藝。在講第一點: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凡事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父親是天津有名的銀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親生他時,年已六十八歲。他墮地後不久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生應滬學會征文,名字屢列第一。
從此他就為滬上名人所器重,而結交日廣,終以“才子”馳名於當時的上海。所以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日:“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有不可一世之概。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扎腳管,雙梁頭厚底鞋子,頭抬得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讀者恐沒有見過上述的服裝。這是光緒年間上海最時髦的打扮。問你們的祖父母,一定知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的做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在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就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這些學校都是模效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面,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由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於西洋藝術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志,共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小仲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把發拖長,粉墨登場,扮作茶花女。
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抗戰時為兵火所毀,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卷發,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托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這春柳劇社後來遷回中國,李先生就退出,由另一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梁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要做留學生,就徹底的做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出版界【當時有名的《太平洋報》,李先生曾為作畫】,住了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范請去教圖畫音樂。後來又就杭州的浙江兩級師范學校【就是我就學的浙江第一師范的前身。李先生從兩級師范一直教到第一師范】之聘,同時教兩地兩校,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月住杭州,兩校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粗布的袍子,黑布的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形式卻很稱身,色澤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你可想見,他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個美男子。“濃妝淡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最適用。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著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時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著手。四十余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范畫給我們看,畫畢把范畫揭在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著黑板臨摹。只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應該也要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蘆呢?於是我的畫進步起來。有一晚,我為級長的公事,到李先生房間裡去報告。報告畢,我將退出,李先生喊我轉來。又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對我說:“你的圖畫進步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校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人。你以後可以……”當晚這幾句話,便確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記得年月日時,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記得,而又迷信算命先生的話,算起命來,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中一個重要關口。因為從這晚起,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直到現在沒有變志。從這晚以後我對師范學校功課忽然懈怠,常常逃課學畫。
以前學期考試聯列第一,此後一落千丈,有時竟考末名。幸有兩年前的好成績,平均起來,畢業成績猶得第二十名。這些關於我的話,現在不應詳述。且說李先生自此以後,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為我常去請教畫又請教日本文。因此以後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更為詳細。他本來常讀性理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上常常放著道教的經書。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繪事外,並不對我談道。但我發見他的生活日見收斂起來,像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他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後來又介紹我從夏丏尊先生學日本文,因他沒有工夫教我。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自己帶了我去請他們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引導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他自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由校工聞玉陪去。數日之後,我去望他。見他躺在床上,面孔瘦減,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同平時差不多。他斷食共十七日,由聞玉扶起來,攝一個影,影片上端由聞玉題字:
“李息翁先生斷食十七日後之像,侍子聞玉題”。這照片後來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鉛字排印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李先生這時候已由“教師”一變而為“道人”了。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
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斷食以後,不久他就學佛。他自己對我說,他的學佛是受馬一浮先生的指示的。出家前數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程中和先生。這程先生原是當軍人的,現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為僧。李先生同他談得很久。後來,不多日,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見一個和尚坐著,正是這位程先生。我想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想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一時周章得很。我回去對李先生講了,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底、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裡,把房間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回來分得了他的“遺產”,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尷漯k師了。我從此改口稱他為“法師”。法師的僧臘【就是做和尚的年代】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工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士宗,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做人認真得很。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
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復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修律宗如何認真呢?一舉一動,都要當心,勿犯戒律【戒律很詳細,弘一法師手寫一部,昔年由中華書局印行的,名日《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舉一例說:昔年我寄一卷宜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很多,佛號所需很少。他就要來信問我,余多的宣紙如何處置?我原是多備一點,由他隨意處置的,但沒有說明,這些紙的所有權就模糊,他非問明不可。我連忙寫回信去說,余多的紙,贈與法師,請隨意處置。以後寄紙,我就預先說明這一點了。
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於是以後我寄郵票也就預先聲明:余多的郵票都送與法師。諸如此類,俗人馬虎的地方,修律宗的人都要認真。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籐椅子裡坐。他把籐椅輕輕搖動一下,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裡頭,兩根籐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讀到這話也許要笑。但請勿笑,這是做人認真的表示。模仿這種認真的精神去做社會事業,何事不成,何功不就?我們對於宗教上的事情,不可拘泥其“事”,應該觀察其“理”。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認真,十分像樣。他的做人,好比全能的優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花旦又很像花旦……都是“凡事認真”的原故。以上已經說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點。
李先生人格上第二特點是“多才多藝”。西洋文藝批評家批評德國的歌劇大家華葛納【Wagner】這樣的話:“阿普洛【Apollo,文藝之神】右手持文才,左手持樂才,分贈給世間的文學家和音樂家。華葛納爾卻兼得了他兩手的贈物”,意思是說華葛納爾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劇大家。拿這句話批評我們的李先生,實在還不夠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畫,作文吟詩,填詞,寫字,冶金石,演劇。他對藝術,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種都很出色。專門一種的藝術家大都不及他,要向他學習。
作曲和作歌,讀者可在開明書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窺見。這集子中載著李先生的作品不少,每曲都膾炙人口。他的油畫,大部分寄存在北平美專,現在大概還在北平。寫實風格而兼印象派筆調,每幅都很穩健精到,為我國洋畫界難得的佳作。他的詩詞文章,載在從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麗,不亞於蘇曼殊。他的字,工夫尤深,早年學黃山谷,中年專研北碑,得力於張猛龍碑尤多。晚年寫佛經,脫胎化骨,自成一家,輕描淡寫,毫無煙火氣。他的金石,同字一樣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來,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的石壁的洞裡。洞口用水泥封好,題著“息翁印藏”四字【現在也許已被日本人偷去】。
他的演劇,前已說過,是中國話劇的鼻祖。總之,在藝術上,他是無所不精的一個作家。藝術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學【陽明、程朱之學,都做過工夫,後來由此轉入道教,又轉入佛教的】,研究外國文,……李先生多才多藝,一通百通。所以雖然只教我音樂圖畫,他所擅長的卻不止這兩種。換言之,他的教授圖畫音樂,有許多其他修養作背景,所以我們不得不崇敬他。借夏丏尊先生的話來講:他做老師,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後光”。所以他從不威脅學習,而學生見他自生畏敬;從不嚴責學生【反之,他自己常常請假】,而學生自會用功。他是實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說:自有學校以來,自有教師以來,未有盛於李先生者也。
青年的讀者,看到這裡,也許要發生這樣的疑念:李先生為什麼不做教育家,不做藝術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聽到許多人發這樣的疑問。他們的意思,大概以為做和尚是迷信消極的,暴棄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這僧臘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創作不少的作品,這才有功於世呢!
這話。近看是對的,遠看卻不對。近看,用低淺的眼光,從世俗習慣上看,辦教育,制作品,實實在在的事業,當然比做和尚有功於世。遠看,用高遠的眼光,從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偉大,遠在教育之上。——但在這裡須加重要聲明:一般所謂佛教,千百年來早已歪曲化而失卻真正佛教之本意。一般佛寺裡的和尚,其實是另一種奇怪的人,與真正的佛教毫無關系。因此世人對佛教誤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經做道場為營業。居士大都想拿佞佛來換得世間名利恭敬,甚或來生福報。
還有一班戀愛失敗,經濟破產,作惡犯罪的人,走投無路,遁入空門,以佛門為避難所。於是乎,未曾認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為消極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應該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於一切。——讀者只要窮究自身的意義,便可相信這話。譬如:為什麼入學校?為了欲得教養。為什麼欲得教養?為了要做事業。為什麼要做事業?為了要滿足你的人生欲望。再問下去:為什麼要滿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時找不到根據,而難於答復。你再想一想,就會感到疑惑與空虛。你三想的時候,也許會感到苦悶與悲哀。這時候你就要請教“哲學”,和他的老兄“宗教”。這時候你才相信真正佛教高於一切。
所以李先生的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好比出於幽谷,遷於喬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慶的。
弘一法師逝世後第一百六十七日作於四川五通橋旅捨
【原載1943年上海《中學生》戰時半月刊第六十三期】
注釋:
即手杖的英語譯音。
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豐子愷
豐子愷
三月七日的《文匯報》上載著黃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我讀了之後,也想“也來談談”。今年正是弘一法師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寫這篇小文來表示紀念吧。
黃炎培先生這篇文章裡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時代的愛國思想,並且附刊李叔同先生親筆的自撰的《祖國歌》的圖譜。我把這歌唱了一遍,似覺年光倒流,心情回復了少年時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師范時的學生,但在沒有進杭州師范的時期,早已在小學裡唱過這《祖國歌》。我的少年時代,正是中國外患日逼的時候。如黃先生文中所說:一八九四年甲午之戰敗於日本,一八九五年割地賠款與日本講和,一八九七年德占膠州灣,一八九八年英占威海衛,一八九九年法占廣州灣,一九○○年八國聯軍占北京,一九○一年訂約賠款講和。——我的少年時代正在這些國恥之後。那時民間曾經有“抵制美貨”、“抵制日貨”、“勸用國貨”等運動。我在小學裡唱到這《祖國歌》的時候,正是“勸用國貨”的時候。我唱到“上下數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縱橫數萬裡,膏腴地,獨享天然利”的時候,和同學們肩了旗子排隊到街上去宣傳“勸用國貨”時的情景,憬然在目。我們排隊游行時唱著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國歌》正是其中之一。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歌的作者是誰。
後來我小學畢業,考進了杭州師范,方才看見《祖國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愛國運動,勸用國貨宣傳,依舊盛行在杭州師范中。我們的教務長王更三先生是號召最力的人,常常對我們作慷慨激昂的訓話,勸大家愛用國貨,挽回利權。我們的音樂圖畫教師李叔同先生是徹底實行的人,他脫下了洋裝,穿一身布衣:灰色雲章布【就是和尚們穿的布】袍子,黑布馬褂。然而因為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風度翩然。後來我知道他連寬緊帶也不用,因為當時寬緊帶是外國貨。
他出家後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裝用的粗布,因為看見他用麻繩束襪子,又買了些寬緊帶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寬緊帶退還我,說:“這是外國貨。”我說:“這是國貨,我們已經能夠自造。”他這才受了。他出家後,又有一次從溫州【或閩南】寫信給我,要我替他買些英國制的朱砂【Vermilion】,信上特別說明:此雖洋貨,但為宗教文化,不妨采用。因為當時英國水彩顏料在全世界為最佳,永不褪色。他只有為了寫經文佛號,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國貨。關於勸用國貨,王更三先生現身說法,到處宣講;李叔同先生則默默無言、身體力行。當時我們杭州師范裡的愛國空氣很濃重,正為了有這兩位先生的緣故。王更三先生現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夠回味當時的情況。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歲上——這正是歐洲大戰發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桂戰爭,湘鄂戰爭,奉直戰爭。國內烏煙瘴氣的期間——辭去教職,遁入空門,就變成了弘一法師。弘一法師剃度前夕,送我一個親筆的自撰的詩詞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縷曲》,題目是《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全文如下: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灑。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立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我還記得他展開這手卷來給我看的時候,特別指著這闋詞,笑著對我說:“我作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當時我年幼無知,漠然無動於衷。現在回想,這暗示著:被惡劣的環境所迫而遁入空門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奧裡,一點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滅!
在文藝方面說,李叔同先生是中國最早提倡話劇的人,最早研究油畫的人,最早研究西洋音樂的人。去年我國紀念日本的雪舟法師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藝上,我國的弘一法師和日本的雪舟法師非常相似。雪舟法師留學中國,把中國的宋元水墨畫法輸入日本;弘一法師留學日本,把現代的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輸入中國。弘一法師對中國文藝界的貢獻,實在不亞於雪舟法師對日本文藝界的貢獻!雪舟法師在日本有許多紀念建設。我希望中國也有弘一法師的紀念建設。弘一法師的作品、紀念物,現在分散在他的許多朋友的私人家裡,常常有人來信問我有沒有紀念館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師逝世十五周年紀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話劇五十周年紀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師住居最久而就地出家的杭州,有一個紀念館,可以永久保存關於他的文獻,可以永久紀念這個愛國藝僧。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二日於上海作
【原載《人民日報》1957年3月29日】
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豐子愷
豐子愷
在四十幾年前,我做中小學生的時候,圖畫,音樂兩科在學校裡最被忽視。那時學校裡最看重的是所謂英、國、算、即英文、國文、算術,而最看輕的是圖畫、音樂。因為在不久以前的科舉時代的私塾裡,畫圖兒和唱曲子被先生知道了要打手心的。因此,圖畫、音樂兩科在課程表裡被認為一種點綴,好比中藥方裡的甘草、紅棗;而圖畫、音樂教師在教職員中也地位最低,好比從前京戲裡的跑龍套的。因此學生上英、國、算時很用心,而上圖畫、音樂課時很隨便,把它當作游戲。
然而說也奇怪,在我所進的杭州師范裡【即現在貢院前的杭州第一中學的校址】,有一時情形幾乎相反:圖畫、音樂兩科最被看重,校內有特殊設備【開天窗,有畫架】的圖畫教室,和獨立專用的音樂教室【在校園內】,置備大小五六十架風琴和兩架鋼琴。課程表裡的圖畫、音樂鍾點雖然照當時規定,並不增多。然而課外圖畫、音樂學習的時間比任何功課都勤:下午四時以後,滿校都是琴聲,圖畫教室裡不斷的有人在那裡練習石膏模型木炭畫,光景宛如一藝術專科學校。
這是什麼原故呢?就因為我們學校裡的圖畫音樂教師是學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李叔同先生何以有這樣的法力呢?是不是因為他多才多藝,能演話劇,能作油畫,能彈貝多芬,能作六朝文,能吟詩,能填詞,能寫篆書魏碑,能刻金石呢?非也。他之所以能受學生的崇敬,而能使當時被看輕的圖畫、音樂科被重視,完全是為了他的教育精神的關系: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是認真的,嚴肅的,獻身的。
夏丏尊先生曾經指出季叔同先生做人的一個特點,他說:“做一樣,像一樣”。
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李先生何以能夠做一樣像一樣呢?就是因為他做一切事都“認真地,嚴肅地,獻身地”做的原故。
李先生一做教師,就把洋裝脫下,換了一身布衣:灰色布長衫,黑布馬褂,金邊眼鏡換了鋼絲邊眼鏡。對學生態度常是和藹可親,從來不罵人。學生犯了過失,他當時不說,過後特地叫這學生到房間裡,和顏悅色,低聲下氣的開導他。態度的謙虛與鄭重,使學生非感動不可。記得有一個最頑皮的同說:“我情願被夏木瓜罵一頓,李先生的開導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來。”原來夏丏尊先生也是學生所崇敬的教師,但他對學生的態度和李先生不同,心直口快,學生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管,同母親一般愛護學生,學生也像母親一般愛他,深知道他的罵是愛。因為他的頭像木瓜,給他取個綽號叫做夏木瓜,其實不是綽號,是愛稱。李先生和夏先生好像我們的父親和母親。
李先生上一小時課,預備的時間恐怕要半天,他因為要最經濟地使用這五十分鍾,所以凡本課中所必須在黑板上寫出的東西,都預先寫好。黑板是特制的雙重黑板,用完一塊。把它推開,再用第二塊。上課鈴沒有響,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壇上“恭候”學生,因此學生上圖畫、音樂課決不敢遲到。往往上課鈴未響,先生學生都已到齊,鈴聲一響,李先生站起來一鞠躬,就開始上課。他上課時常常看表,精密的依照他所預定的教案進行,一分一秒鍾也不浪費,足見他備課是很費心力和時間的。
吃早飯以前的半小時,吃午飯至上課之間的三刻鍾,以及下午四時以後直至黃昏就睡——這些都是圖畫音樂的課外練習時間。這兩課在性質上都需要個別教學,所以學生在課外按照排定的時間輪流地去受教,但是李先生是“觀音齋羅漢”,有時竟一天忙到夜。我們學生吃中飯和夜飯,至多只費十五分鍾,因為正午十二點一刻至一點,下午六點一刻至七點,都是課外練習時間。李先生的中飯和夜飯必須提早,因為他還須對病發藥地預備個別教授。李先生拿全部的精力和時間來當教師,李先生的教育精神真正是獻身的!這樣,學生安得不崇敬他,圖畫、音樂安得不被重視?!
李先生的獻身的教育精神,還不止上述,夏丏尊先生曾經有一段使人吃驚的記述,現在就引證來結束我的話:“我擔任捨監職務,兼修身課,時時感覺對學生感化力不足。他【指李先生——豐注】教的是圖畫、音樂兩科。這兩種科目,在他未到以前,是學生所忽視的。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校學生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余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這二科實力充足,一半也由於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學他。
舉一個實例來說,有一次宿捨裡學生失了財物,大家猜測是某一個學生偷的,檢查起來,卻沒有得到證據。我身為捨監,深覺慚愧苦悶,向他求教;他所指示我的方法,說也怕人,教我自殺!他說:‘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作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捨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這話在一般人看來是過分之辭,他說來的時候,卻是真心的流露;並無虛偽之意。我自慚不能照行,向他笑謝,他當然也不責備我。……”【見夏丏尊所寫《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四日寫於杭州
【原載《杭州日報》1957年5月14日】
弘一法師的出家生活夏丏尊
夏丏尊
新近因了某種因緣,和方外友弘一和尚,聚居了好幾日,和尚未出家時,曾是國內藝術界的先輩,披剃以後,專心念佛,見人也但勸念佛,不消說,藝術上的話是不談起的了。可是我在這幾日的觀察中,卻深深地受到了藝術的刺激。
他這次從溫州來寧波,原預備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華山去的。因為江浙開戰,交通有阻,就在寧波暫止,掛褡於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雲水堂中住著四五十個游方僧,鋪有兩層,是統艙式的。他住在下層,見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說:
“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裡的。”
“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吧?”我說。
“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氣呢!〞
他又和我說了些在輪船統艙中茶房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褡怎樣舒服等等的話。
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忻然答應了。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裡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寧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哪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裡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為他慎重而作的盛撰,丁寧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裡,鄭重地用箸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掉下歡喜慚愧之淚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制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鹹得非常的,我說:
“這太鹹了!”
“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離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吃,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分的話。
“那末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
“不要緊!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儼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
我也就無法反對了。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我當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丁寧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凡為實利或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裡,也不限在畫裡,到處都有,限時可得。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現的是詩人,用形及色彩表現的是畫家。不會做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只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
與和尚數日相聚,深深地感到這點。自憐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平日吃飯著衣,何曾嘗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領略到真的情景!雖然願從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經過好好的藝術教養,即使自己有這心,何嘗有十分把握!言之憮然!
正憮然間,子愷來要我序他的漫畫集。記得:子愷的畫這類畫,實由於我的慫恿。在這三年中,子愷實畫了不少,集中所收的不過數十分之一。其中含有兩種性質,一是寫古詩詞名句的,一是寫日常生活的斷片的。古詩詞名句,原是古人觀照的結果,子愷不過再來用畫表出一次,至於寫日常生活的斷片的部分,全是子愷自己觀照的表現。前者是翻譯,後者是創作了。畫的好歹且不談,子愷年少於我,對於生活,有這樣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較,不能不羨子愷是幸福者!
子愷為和尚未出家時的弟子,我序子愷畫集,恰因當前所感,並述及了和尚的近事,這是甚玄不可思議的緣啊!南無阿彌陀佛!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八夜,夏丏尊在奉化江畔遠寺曙鍾聲中。
【原載1925年11月上海《文學周報》第一九八期】
我的畏友弘一和尚夏丏尊
夏丏尊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隨在都給我以啟誘。出家後對我督教期望尤殷,屢次來信都勸我勿自放逸,歸心向善。
佛學於我向有興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遠沒有建築成就。平日對於說理的經典,有時感到融會貫通之樂,至於實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說,我也相信惟心淨土,可是對於西方的種種客觀的莊嚴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報應是有的,但對於修道者所宣傳的隔世的奇異的果報,還認為近於迷信。關於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時候,曾和他經過一番討論。和尚說我執著於“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為我說過“事理不二”的法門。我依了他的諄囑讀了好幾部經論,仍是格格難入。從此以後,和尚行腳無定,我不敢向他談及我的心境。他也不來苦相追究,只在他給我的通信上時常見到“衰老浸至,宜及時努力”珍重等泛勸的話而已。
自從白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後,和尚曾來小住過幾次,多年來闊別的舊友復得聚晤的機會。和尚的心境已達到了什麼地步,我當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卻仍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著。和尚住在山房的時候,我雖曾虔誠地盡護法之勞,送素菜,送飯,對於佛法本身卻從未說到。
有一次,和尚將離開山房到溫州去了,記得是秋季,天氣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覽白馬湖風景。在船中大家閒談,話題忽然觸到蕅益大師。蕅益名智旭,是和蓮池、紫柏、憨山同被稱為明代四大師的。和尚於當代僧人則推崇印光,於前代則佩仰智旭,一時曾顏其住室曰“旭光室”。我對於蕅益,也曾讀過他不少的著作。據《靈峰宗論》上所附的傳記,他二十歲以前原是一個竭力謗佛的儒者,後來發心重注《論語》,到《顏淵問仁》一章,不能下筆,於是就出家為僧了。在傳下來的書目中,他做和尚以後曾有一部著作叫《四書蕅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終於沒有見到。這回和和尚談來談去,終於說到了這部書上面。
“《四書蕅益解》前幾個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讀過一次。”和尚說。
“蕅益的出家,據說就為了注《四書》,他注到《顏淵問仁》一章據說不能下筆,這才出家的。《四書蕅益解》裡對《顏淵問仁》章不知注著什麼話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問。
“我曾翻過一翻,似乎還記得個大概。”
“大意怎樣?”我急問。
“你近來怎樣,還是惟心淨土嗎?”和尚笑問。
“……”我不敢說什麼,只是點頭。
“《顏淵問仁》一章,可分兩截看。孔子對於顏淵說:‘克己復禮’。只要‘克己復禮’本來具有的,不必外求為仁。這是說‘仁’是就夠了,和你所見到的惟心淨土說一樣。但是顏淵還要‘請問其目’,孔子告訴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是實行的項目。‘克己復禮’是理,‘非禮勿視’等等是事。所以顏回下面有‘請事斯語矣’的話。理是可以頓悟的,事非腳踏實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應,才是真實工夫,事理本來是不二的。——蕅益注《顏淵問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記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說。
“啊,原來如此。既然書已出版了,我想去買來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溫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給你吧。”
和尚離白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書蕅益解》寄來了,書面上仍用端楷寫著“寄贈丏尊居士”“弘一”的款識。我急去翻《顏淵問仁》一章。不看猶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來。
原來蕅益在那章書裡只在“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下面注著“僧再拜”三個字,其余只錄白文,並沒有說什麼,出家前不能下筆的地方,出家後也似乎還是不能下筆。所謂“事理不二”等等的說法,全是和尚針對了我的病根臨時為我編的講義!
和尚對我的勸誘在我是終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懷的是這一段故事。這事離現在已六七年了,至今還深深地記憶著,偶然念到,感著說不出的悵惘。
【原載1936年3月《越風》第九期。此據《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懷晚晴老人夏丏尊
夏丏尊
壁間掛著一張和尚的照片,這是弘一法師。
自從“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從上海華界遷避租界以來,老是擠居在一間客堂裡,除了隨身帶出的一點衣被以外,什麼都沒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湊來的,裝飾品當然談不到,真可謂家徒四壁,掛這張照片也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弘一法師的照片我曾有好幾張,遷避時都未曾帶出。現在掛著的一張,是他去年從青島回廈門,路過上海時請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間從廈門往青島湛山寺講律,原約中秋後返廈門,“八一三”以後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彈如雨,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且安慰我說:“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須三百元。現在住持者不生優慮,因依佛法自有靈感,不致絕糧也。”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寓館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郵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彼此都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句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他說三天後有船開廈門,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館是一面靠近民國路一面靠近外灘的,日本飛機正狂炸浦東和南市一帶,在房間裡坐著,每幾分鍾就要受震驚一次。我有些擋不住,他卻鎮靜如常,只微動著嘴唇。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幾位朋友拉他同到覺林蔬食處午餐,以後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館留一攝影——就是這張相片。
他回到廈門以後,依舊忙於講經說法。廈門失陷時,我們很記念他。後來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來信說:“近來在漳州城區弘揚佛法,十分順利。當此國難之時,人多發心歸信佛法也。”今年夏間,我丟了一個孫兒,他知道了,寫信來勸我念佛。秋間老友經子淵先生病篤了,他也寫信來叫我轉交,勸他念佛。因為戰時郵件緩慢,這信到時,子淵先生已逝去,不及見了。
廈門陷落後,豐子愷君從桂林來信,說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當時就猜測他不會答應的。果然,子愷前幾天來信說,他不願到桂林去。據子愷來信,他復子愷的信說:“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記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這幾句話非常積極雄壯,毫沒有感傷氣。
他自題白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時也自稱晚晴老人。據他和我說,他從兒時就歡喜唐人“人間愛晚晴”【李義山句】的詩句,所以有此稱號。“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
西沉”這幾句話,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腳,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歲,再過幾天,就六十歲了。去年在上海離別時,曾對我說,“後年我六十歲,如果有緣,當重來江浙,順便到白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話原是毫不執著的。凡事隨緣,要看“緣”的有無,但我總希望有這個“緣”。
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早
【原載《眾生》第二卷第五號。此據《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弘一大師的遺書夏丏尊
夏丏尊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依例到開明書店去辦事。才坐下,管庶務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給我一封信,說“弘一法師又有掛號信來了”。師與開明書店向有緣,他給我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結緣的字寄來,最先得到的也就是開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給我,不但我歡喜,大家也歡喜的。
信是相當厚的一封,正信以外還有附件。我抽出一紙來看,讀到“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遷化”雲雲,為之大驚大怪。驚的是噩耗來得突然,本星期一曾接到過他陽歷十月一日發的信,告訴我雙十節後要閉關著作,不能通信,且附了“佛號”和去秋九月所攝的照片來,好好地怎麼就會“遷化”。怪的是“遷化”的消息,怎麼會由“遷化”者自己報道。既而我又自己解釋,他的圓寂謠言,在報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東坡”在他是尋常之事。這次也許因為要閉關,怕有人再去擾他,所以自報“遷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紅筆寫,似乎不是他的親筆,是另外一個人填上去的,算起來農歷九月初四恰是雙十節後三日,也許就在這日閉關吧。我捧著一張信紙,呆了許久,竟忘了這封信中還有附件。
大概同人見我臉色有異了。有人過來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來看,大叫說“弘一法師圓寂了”。這才提醒了我,急急去看附件,見一張是大開元寺性常法師的信,說弘一老人已於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時生西,遺書是由他代寄的。還有一張是剪下的泉州當地報紙,其中關於弘一法師的示疾臨終經過有詳細的長篇記載,連這封遺書也抄登上面。證據擺在眼前,無法再加否認,唉,方外摯友弘一法師真已遷化,這封信是來與我訣別的,真是遺書了,不禁萬感交迸,為之泫然。
據報上記載:師於舊歷八月廿三日感到不適,連日寫字,把人家托寫的書件了訖,至廿七日已不進食物。廿八日下午還寫遺囑與妙蓮法師,以臨命終時的事相托,至九月一日上午還替黃居士寫紀念冊二種。下午又寫“悲欣交集”四字與妙蓮法師,直到初二才不再執筆,算起來不寫字的日子只有初三初四兩天。這封遺書似乎是臥病以前早寫好在那裡的,筆勢挺拔,偈語雋美,印章打得位置適當,一切決不像病中所能做到。前一封信是陽歷十月一日發來的,和陰歷對照起來,那日是八月廿二,恰好是他感到不適的前一天。信中所說,如“將於雙十節後閉關”,“以後於尊處亦未能通信”,且特地把一張照片寄贈,諄諄囑嗣後和諸善知識親近,從現在看來,已儼然對我作了暗示了。預知時至,這兩封信都可作為鐵證,不過後一封是取著遺書的形式罷了。
師的要在逝世時寫遺書給我,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約的,當“白馬湖山房”落成之初,他獨自住在其中,一切由我招呼。有一天我和他戲談,間他說“萬一你有不諱,臨終咧,入龕咧,荼毗咧,我是全外行,怎麼辦?”他笑說:“我已寫好了一封遺書在這裡,到必要時會交給你。如果你在別地,我會囑你家裡發電報叫你回來,你看了遺書,一切照辦就是了。”後來他離開白馬湖雲游四方,那封早已寫好的遺書,一定會帶在身邊,不知今猶在否。猜想起來,其內容當與這次妙蓮法師所得到的差不多吧。同是遺書,我未曾得到那封,卻得到了這樣的一封,足見萬事全是個緣。
這封信不但在我個人是一個珍貴的紀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獻,值得鄭重保存的。
本文方寫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二月澳門覺音社所出《弘一法師六十紀念專刊》見示,在李芳遠先生所作《送別晚晴老人》一文中,有這樣一段,“去秋贈余偈雲:‘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下署晚晴老人遺偈。”如此則遺書中第二偈是師早已撰就,預備用以作謝世之辭的了。又記。
【原載《弘一大師永懷錄》開明書店1943年版】
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黃炎培
黃炎培
我從一月七日、廿三日兩天《文匯報》上讀到兩篇關於李叔同先生的文章,感覺我有義務把腦海裡存在著的關於叔同先生一鱗一爪的資料補充地寫出來供獻給讀者。
我和叔同是一九○一、一九○二年上海南洋公學——後來被先後改名南洋大學,交通大學——特班同學。叔同名廣平,原籍浙江平湖,出生於天津鹽商的富有家庭。同學時他剛二十一二歲。書、畫、篆刻、詩歌、音樂都有過人的天資和素養。南洋公學特班宿捨有一人一室的、有二人一室的。他獨居一室,四壁都是書畫,同學們很樂意和他親近。特班同學很多不能說普通話,大家喜愛叔同,因他生長北方,成立小組請他教普通話,我是其中的一人。他的風度一貫地很溫和,很靜穆。——我看到“不肯把雨傘借緩丈母娘”的記載,有些驚訝。
某一時代的社會存在,決定了某一時代人們的意識,特別是敏感而猛進的青年。必須認識:庸懦貪污的清朝統治著的中國到了十九世紀末期,在帝國主義包圍侵略下,簡直是支撐不住了。一八九四年甲午之戰,敗於日本;一八九五年割地賠款與日本講和。一八九七年德占膠州灣,一八九八年英占威海衛,清廷發生戊戌政變。一八九九年法占廣州灣,一九○○年八國聯軍占北京,一九○一年訂約賠款講和,中國還成了個國家麼!那時候青年們的內心只有一股愛國狂熱,南洋公學就在一九○二年冬天因反對學校當局無理由地一批又一批開除學生而全體自動散學。創立學社,就名“愛國”,老師辦女校稱“愛國女學”,都表現出一般思想的傾向。當時愛國青年所大大重視的一點,就是全國人民很多還沒有覺醒,覺醒了的,也沒有相當的文化基礎,愛國青年們一致認為興教育是當前一件首要工作。
叔同呢?從南洋公學散學以後,經過一個時期,在上海集合一批思想先進分子,擇地租界以外——那時是一九○四——一九○五年——創設一個“滬學會”,經常召開演說會,辦補習學校——也許是全中國第一個補習學校。我早和幾個朋友為了興學、演說,被清廷認為革命黨,判處死刑,遇救,走日本,經過一個時期歸來,和叔同一起在上海租界外楊白民所辦的城東女學當教員。我至今還保存著叔同親筆寫他自撰詞、自作曲的《祖國歌》。當時曾被一般男女青年傳唱。當然,必須認定這還是叔同的早年作品,但也值得珍視。
我們還應該認識到叔同去日本幾年回來創設“春柳社”,演出《黑奴吁天錄》,借外國慘無人道的故事來諷刺祖國被統治的黑暗,同樣是基於愛國的熱情和悲憤。
演了一個時期的話劇,叔同出家了。在我的朋友中間,還有自殺的,還有人去學制造炸彈、丟炸彈的。
最近我曾經和朋友們回憶和漫談當時一般青年的心情,一位朋友慨歎了。他說聲可惜他們沒有虛心接受馬列主義,只有愛國主義,沒有結合國際主義。我只說一點,請你想一下,那時還是二十世紀的初年,離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還有十幾年,帝俄還在侵略中國呢。
叔同出家首先在杭州的西湖,經過了幾年,叔同的夫人到上海,要求城東女學楊白民夫人詹練一和我當時的夫人王【左p右{】思伴她去杭州找叔同,走了幾個寺廟,找到了,要求叔同到岳廟前臨湖素食店共餐。三人有問,叔同才答,終席,叔同從不自動發一言,也從不抬頭睜眼向三人注視。飯罷,叔同即告辭歸廟,雇一小舟,三人送到船邊,叔同一人上船了。船開行了,叔同從不一回頭。但見一槳一槳蕩向湖心,直到連人帶船一齊埋沒湖雲深處,什麼都不見,叔同最後依然不一顧,叔同夫人大哭而歸。
一九四一年九月我去菲律賓首都馬尼拉,中華佛教會邀我游大乘信願寺,主持僧性願告我,已約定弘一大師明年來菲島,還給我看《覺音月刊》弘一大師六十歲紀念文。不料我離開菲島不久,馬尼拉突然被日軍占領,而被稱為弘一大師的叔同先生,也就於一九四二年在他所歌頌的祖國“圓寂”了。
【原載《文匯報】1957年3月7日】
春柳社的開場歐陽予倩
歐陽予倩
有一天聽說青年會開什麼賑災游藝會,我和幾個同學去玩,末了一個節目是《茶花女》,共兩幕。那演亞猛的是學政治的唐肯君【常州人】;演亞猛父親的是美術學校西洋畫科的曾延年君【曾君字孝谷,號存吳,成都人,詩文字畫都有可觀。目下還在成都辦市政報】;飾配唐的姓孫,北平人,是個很漂亮而英文說得很流麗的小伙子,至於那飾茶花女的,是早年在西湖師范學校教授美術和音樂的先生,以後在C寺出家的弘一大師。大師天津人,姓李名岸,又名哀,號叔同,小字息霜,他和曾君是好朋友,又是同學。關於他的事且按下不表,只就茶花女而言,他的扮相並不好,他的聲音也不甚美,表情動作也難免生硬些。他本來留著胡子的,那天還有王正廷君因為他犧牲了胡子,特意在台上報告給大眾知道。我還記得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的西裝。
那一次評判最好的是曾孝谷。他住在北平多年,會唱些京二黃,舊戲當然看得多,日本的新派戲他算接近得最早。他和新派名優籐澤淺二郎是朋友,這回的《茶花女》,籐澤君還到場指導的。
這一回的表演可說是中國人演話劇最初的一次。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最深。我在北平時本曾讀過《茶花女》的譯本,這戲雖然只演亞猛的父去訪馬克和馬克臨終的兩幕,內容曲折,我非常的明白。當時我很驚奇,戲劇原來有這樣一個辦法!可是我心裡想倘若叫我去演那女角,必然不會輸給那位李先生。我又想他們都是大學和專門學校的學生,他們演戲受人家的歡迎,我又何嘗不能演?於是我很想接近那班演戲的人,我向人打聽,才知道他們有個社,名叫春柳。
看過戲不幾天,遇見了一個上海相識的朋友。此人姓吳,名坍,字伯喬,一字我尊,常州人氏。他的父親本在湖北作官,所以他也隨宦到那裡,曾經和管亦仲、程詩南、程君謀、瞿世英、唐長風諸氏,組織票房。他會唱老生,以後他到日本留學,在取締規則發布以後,我和他在上海遇見。因為同席鬧酒,他聽見我猜拳的聲音,就極力縱恿我學青衣,又介紹我去聽過幾回戲,可是我沒有能夠深入。那時我和故友劉道一君同住,他是個戲迷,一天到晚哼《定軍山》氣壞黃漢升的一段;我絲毫唱不出,不免很佩服他,而他的師傅又是吳伯喬,所以我格外佩服伯喬。那天我與伯喬在東京不期而遇,實在高興得很,連帶又遇著他的同鄉同學謝君康白【又稱抗白,名祖元。】抗白是湖北自強學堂學生,他也是漢口票友。他聲音很響,會唱好幾出戲,我見著他們深相結納,來往漸漸稠密。
三眼一板的二黃,是抗白頭一個教給我的。
我談起春柳社的人,可巧他們都認識,但始終沒有機會為我介紹。過了一晌,才知道我有一個四川同學和曾孝谷最接近,我便因他得識曾君,只見一次面,我就入了春柳社。當時孝谷問我會唱不會唱,我答說會唱,他便叫我試試,誰知我一開口,他便笑得合不攏嘴來!
春柳第二次又要公演了。第一次的試演頗引起許多人的興趣,社員也一天一天的多起來——日本學生,印度學生,有好幾個加入的。其余還有些,現在都不記得了。中堅分子當然首推曾、李,重要的演員有李文權,莊雲石,黃二難諸君。李文權字濤痕,宛平人,他那時正當商業學校的中文教員。黃二難在美術學校習洋畫。莊雲石是游歷官,在法政速成班讀書。他嗜好音樂,吹彈打唱雖不徹底,可是樣樣都會,我的梅花三弄是他教的。他那時住在聽濤館;我和伯喬抗白常常去玩,他那裡每日高朋滿座,管弦雜沓。春柳第二次公演,就借他那裡排戲的。
這一次演的《黑奴吁天錄》,角色的分配,大體如下:
喬治莊雲石
其妻曾孝谷【他還飾過另一男角,名字忘了】
海留——奴商——李濤痕
海雷黃二難
愛米柳夫人李息霜小海雷歐陽予倩
我除小海雷之外,還扮過一個舞隊裡的舞女。我們一共同舞的四個人一般兒高,不相上下的年紀,穿的是一色的淺緋衣,頭上披著頭發,舞得也頗為整齊。現在這些舞伴,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這是新派戲第二次的表演,是我頭一次的登台。歡喜,高興,自不用說;尤其是化好了裝穿好了衣服,上過一場下來,屋子裡開著飯來,我們幾個舞伴捱得緊緊的一同吃飯,大家相視而笑的那種情景,實在是畢生不能忘的!
《黑奴吁天錄》當然含著很深的民族的意義。戲本是曾孝谷編的,共分五幕呢?不記得還是七幕?——好像是七幕。其中舞會一幕,客人最多,日本那樣寬闊的舞台都坐滿了:日本人也有,印度人也有,朝鮮人也有,各國的裝束都照原樣裝扮起來,真是熱鬧。不過於戲的本身是毫無關系,而且跳舞用的音樂,彈的是中國調子,在當時確是當一種特色。留學生忽然聽見中樂合奏,不管在戲裡調和不調和,總是很興奮的。
濤痕飾海留,描寫奸惡很對勁。他的舉動很滑稽;我還記得他穿雙女人鞋。
曾孝谷的黑奴妻分別一場,評判最好。息霜除愛米柳夫人之外,另飾一個男角,都說不錯。可是他專喜歡演女角,他為愛米柳夫人作了百余元的女西裝。那時我們的朋友裡頭惟有他最闊,他家裡頭是做鹽生意的,他名下有三十萬元以上的財產,以後天津鹽商大失敗的那一次,他哥哥完全破產,他的一份也完了。可是他的確是個愛好藝術的人,對於這些事,不甚在意,他破了產也從來沒有和朋友們談及過;這是後話,且按下緩表。
平心而論,《黑奴吁天錄》這出戲,雖有少數演員由著自己出些格外的花樣,大體還算不錯。第一,台詞是句句按照戲本的,至於編制形式,當然取材於當時的日本新派戲,多少帶著些志士劇的色彩。在明治維新的時候,許多志士借戲劇以為宣傳之資,所謂浪人芝居,即是此類。在那個時期,我們模仿這種戲劇,是當然的事;以後上海流行的文明新戲,確是發源於此。
任君天知本和黃、李兩君認識,他也是春柳社的一個社員。當《黑奴吁天錄》演過之後,他就建議要春柳全體回到上海演戲,息霜、抗白都反對,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天知見主張不行,他便一個人回了上海,可巧遇著個王鍾聲,便組織了個春陽社。他們第一個便演的是《黑奴吁天錄》,大得上海人的同情。他在上海也一步一步的大活躍。春陽社漸由鍾聲主政,便組織開明社,招收學生,排演新戲,以社會教育相號召。汪優游、查天影二位都出鍾聲的門下。鍾聲和天知都是新劇有名的人物,在當時他們也確有其精神。尤其鍾聲,往往自己連夜畫布景,寫廣告,到天亮不睡,略打一個盹,他又起來化裝上台。我不知道他是何處人,他也是天一句地一句的隨便說,聽他的話,似乎是安徽人。
他說他到過許多國,尤其是在德國多年,但是有人又說他沒去過。他在湖南當過教習,那時他叫王希甫,聽說有兩個女學生跟了他走了,因此被兩女的親屬告他拐帶,行文捉拿,他便到了廣西,在法政大學教書。我結婚那年到桂林,聽見過他一次很長的演說;以後聽說湖南的案子發了,又有人放他逃走,才到了上海,便一變而作了演新戲的花旦。到辛亥反正的時候,他到天津去運動獨立,事發就義。他和任天知、汪笑儂、夏月珊氏兄弟都合作過;他又自己組織劇團,旅行過南北各處。他是個很能干的人,志行堅強,能任勞苦,若問他的來歷和性情怎麼樣,我和他沒有深交,不甚知道。至於天知,也可以說是個無籍者,他生長在北邊,卻又入過日本籍,名叫籐塘調梅。他說他是光緒皇帝的哥哥,卻也無從證實。他在上海,的確開了一派,到他全盛時期,春柳的面目已經絲毫不存了。
春柳自從演過《黑奴吁天錄》以後,許多社員有的畢業,有的歸國,有的恐妨礙學業不來了。只有孝谷、息霜、濤痕、我尊、抗白我們這幾個人,始終還是干著。在演《吁天錄》那年的冬天,又借常磐館演過一次。什麼戲名我忘記了,只記得息霜參考西洋古畫,制了一個鬈而長的頭套,一套白緞子衣裙。他扮女兒,孝谷扮父親,還有個會拉梵鈴的廣東同學扮情人。誰知台下看不懂,——息霜本來瘦,就有人評量他的扮相,說了些應肥,應什麼的話,他便很不高興。那回我演的是頭一出孝谷編的獨幕戲,濤痕飾畫家,我扮他的妹妹,站在傍邊吹簫,如今還有相片,可是戲名記不起了。自後濤痕每一見面,必然很親密的叫聲妹妹,我因為這事曾和他鬧過,如今想起,倒覺得很有趣呢!
老實說:那時候對於藝術有見解的,只有息霜。他於中國詞章很有根底,會畫,會彈鋼琴,字也寫得好。他非常用功,除了他約定的時間以外,決不會客,在外面和朋友交際的事,從來沒有。黑田清輝是他的先生,也很稱贊他的畫。他對於戲劇很熱心,但對於文學卻沒有甚麼研究。他往往在畫裡找材料,很注重動作的姿式。他有好些頭套和衣服,一個人在房裡打扮起來照鏡子,自己當模特兒供自己的研究,得了結果,就根據著這結果,設法到台上去演。自從他演過茶花女以後,有許多人以為他是個很風流蘊藉有趣的人,誰知他的脾氣,卻是異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約我早展八點鍾去看他——我住在牛達區,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遠,總不免趕電車有些個耽誤,及至我到了他那裡,名片遞進去,不多時,他開開樓窗,對我說:“我和你約的是八點鍾,可是你已經過了五分鍾,我現在沒有工夫了,我們改天再約罷。”說完他便一點頭,關起窗門進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頭就走。
他和曾孝谷來往很密,無論在詩畫上,在社交上,都是好友。又因為合奏的關系,和那拉梵鈴的廣東人天天在一處;他有什麼新曲,必定要那個廣東先生聽著替他批評,那少年,要什麼他就給他。他極力想訓練那少年成一個好小生和他配戲,可是在常磐館那回卻失敗了。他自從那回沒有得到好評,而社中又有些人與他意見不能一致,他演戲的興致便漸漸的淡下去;加之那廣東少年不知為什麼又和他決裂了,他格外不高興,便專門彈琴畫畫,懶得登台了!
息霜還有一個朋友,就是前面提過的黃君二難。他這個人非常有趣,可是在留學生裡頭卻不免有當他是怪人的。他平常愛著歐洲的古裝,頭發留長,胡子擰得往上,非常之整齊;上衣用薄天鵝絨制,白絨短褲,長筒白襪,有結子的漆皮鞋,大領結,其最惹人注意的就是他那定做的高硬領——其高異乎尋常,又故意把前頭兩只角伸長,格外顯得高,配著頭上的軟絨大扁帽頗為有致;在路上走上電車,許多人爭著看他,紛紛議論:有的說他是瘋子,有的說他是西班牙的貴族,他卻若無其事,處之泰然。他力勸我學他,又教給我許多化妝品的用法。他說:“粉紙不可不帶,香水不可不搽,胡子不可不留,衣裳不可不做。少年本應當漂亮,得漂亮時何妨漂亮!”他又力勸我買頂和他一樣的帽子。我沒買,他就送我一頂灰色的。我戴了兩回,以後人家都說是女人戴的。他說:“只要好看、合頭,何妨戴戴?〞他和息霜關系很密,息霜有時笑著罵他,說他不是二難,簡直是萬難。二難回國之後,聽說在河南作了官,還托一個唱花旦的——忘了是誰——帶過一個口信給我,以後便沒有消息了。
像息霜這種人,雖然性情孤僻些,他律己很嚴,責備人也嚴,我倒和他交得來。我們雖好久不見面,常常總不會忘記。他出家的時候,寫了一副對聯送我,以後我便只在玉泉寺見過他一次。至於孝谷,說話很滑稽,信手拈來,都成妙諦。他是個矮個兒,常愛偏著頭愣著眼,對於時事時人,作一種很鋒利而又不甚負責任的批評,非常有趣;也有時候正顏厲色若不可犯。我見過他的畫不多,詩卻不少,琢句甚工,流麗清新,頗為濟輩中所傳頌。他世故似乎很深,待人也很謙抑和藹,而傲骨天生,有孤芳自賞之概。聽說他很不得意,或者於他的脾氣也不無關系罷。
他在日本的時候,始終和我們演戲,回國後很想組織劇團,沒有成功;在上海新新舞台【目下的天蟾】和任天知混過幾天,當然不會合適。——那時候所謂文明新戲,完全不用戲本,他如何跟得上?他一氣就回四川去了。回到四川以後,仍然不能忘情,辦了一個旬刊,並常常和我通信,可是沒有機會再干舞台生活了。
【原載《自我演戲以來》,神州國光社1933年2月版】
注釋:
C寺:即杭州虎跑寺。
取締規則:指1905年11月2日日本政府公布的《取締清、韓留學生規則》。
李息霜:李叔同的別署,最初見於1906年正月在上海發行的《音樂小雜志》第一期上。
話舊陳無我
陳無我
要寫紀念弘一大師的文字,不得不聯帶紀念我自己,說來慚愧,望閱者原諒罷。
我天資魯鈍,小時讀書,成績很壞,但性喜文學。七歲入塾,讀唐詩三百首,覺得津津有味,我的愛好詩歌,就從此始。十五六歲時,當遜清光緒戊戌己亥年間,維新之說正盛,士大夫提倡開報館,啟民智,上海一處,除本有申、新、滬三種日報外,《時務報》、《商務報》等定期刊物陸續出版。一般自命新派的洋場文士同時組織許多小報,如李伯元的《游戲報》,吳趼人的《采風報》、沈敬學的《笑報》,周病鴛的《消閒報》等等,這些報的內容全是游戲文章與妓院戲館的新聞,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可是主持筆政者於舊文學都有相當根底,所以,就文藝言,卻有一看的價值。我那時最喜愛這些小報,每種都定購一份,珍藏起來。那些報上常載著騷人墨客的詩詞之類,像天南遯叟王紫詮,倉山舊主袁翔甫,廣東的潘蘭史,上海的高太癡,這幾位是很有名的。後來我卻發見了一位無名的詩詞好手,這人是誰,就是李息霜先生,就是後來的弘一大師。
我那時不知李息霜先生是何許人,只愛讀他的作品而已。後來在他的署名上知道他又號叔同。不久,庚子國變發生,一般維新志士,愛國青年,紛紛到日本去留學。其時梁啟超先生創刊《新民叢報》,風靡一時。各省留東學生也爭辦雜志,以灌輸新思想。什麼《浙江潮》,《洞庭波》,《江蘇》,《湖北學生界》,《新湖南》,《新廣東》,《雲南》,《晉乘》,《豫報》等等,五花八門,幾乎每一省有一種刊物。其中有主張排滿革命的,也有主張保皇立憲的。我那時思想也已改變,對於這些刊物,熱烈歡迎,也每種訂閱一份,珍藏起來。從這些雜志上偶然又見到李叔同先生的新作品。又知道李先生在東京組織春柳社,排演《茶花女》、《黑奴吁天錄》等新劇,他自己扮茶花女及解爾培夫人等女主角,粉墨登場,一時藝苑爭傳,我對於李先生的印象,從此又深刻一層了。
到了宣統年間,柳亞子先生創設“南社”,編印社集,以文字鼓吹革命。社集裡面也有李先生的著作,雖然那些著作只是些哀感頑艷的詩歌韻語,並沒有慷慨激昂的政治文章,可是它的字裡行間充滿著思古的幽情,愛國的熱淚,有心人讀之,李先生的悲天憫人的一腔孤憤,是躍然如見的。那時我已投身報界,革命思潮一天高漲一天,對於李叔同先生的文學,格外欽愛,對於他的人格,也有清楚的認識了。
不久,武昌起義,共和肇建。民元春夏間,陳英士先生等辦太平洋報,主筆葉楚槍,總理朱少屏,我也濫竿在編輯部內,那《太平洋報》特辟文藝一門,用連史紙石印單張隨報附送,那主編文藝的,原來就是李叔同先生。與李先生聞聲相思多年的我,這才和他有緣識面,可是李先生掣腳乏眾不同,他喜歡離群索居,他獨自住在報館三層樓上一間小室裡,困覺、看書、編稿子,都在這裡面,每天除了吃飯下樓之外,簡直碰不到他的影子。我偶爾有事上三層樓去,經過他的房間,那門總是關的。有一天,難得發生例外,那門是虛掩著,我向內探窺,見李先生伏在案上,運筆如飛,我不敢驚動,只好過門不入。在這樣的情形下,所以我雖然和他同事,實際卻和陌生人差不多咧。
《太平洋報》出版了兩三個月,經費發生問題,就關門大吉,一班同事,風流雲散,李先生也襆被而去,從此一別,我與他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民國六七年間,聞人說李叔同先生已經出家為僧,大家稱他弘一法師,並且有人述說他拋妻別子割情斷愛的勇猛堅決情形。我聽了,覺得這位李先生的人格真太偉大了。我當時雖尚未踏入佛門,卻因為先曾讀過譚嗣同、夏曾佑、章太炎、梁啟超、蔣觀雲諸位先生的談佛文字,所以對於佛法頗有接近的傾向。現在聽到李先生也做了和尚,使我對於佛法的尊重心格外增長起來。然而我只知李先生的值得贊歎,只知佛教的應當尊重,可是我自己還沒有真實覺悟,還是糊裡糊塗過日子。直到民國十七年,因緣成熟,我終於投在釋迦世尊座下,而我的決心斷肉持齋,還是與弘一大師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真是不可思議。
我於那年秋間,由陳白虛先生的指導,從某法師學法,見同門的男女居士多數是吃素的,我也發了茹素的心,但還游移莫決。不料過了幾天,就看見時報上登著某處贈送弘一大師題詞豐子愷先生繪圖的《護生畫集》,我討了一本來看,懺悔之心登時大發,吃素的願也就此決定了。所以,弘一大師的出家是開啟了我入佛的門路,弘一大師的出版護生畫是促成了我戒殺持齋的願心,弘一大師之於我,真是一位善知識呢。
我與大師雖有這樣的因緣,可是我自慚學識淺陋,文字荒蕪,不敢與大師隨便通信。後來為了《護生畫集》再版校對等事,我以李圓淨居士的囑咐,略效徼勞。李居士去信提起我的名字,我也附筆問候大師起居,蒙大師復我一信,這是民國廿二年的事。其後彼此續通過一兩次信。廿六年夏大師到青島講經,預期再到上海講經,不料事變突起,大師回閩過滬,耽擱兩宵,匆匆而去。我事後始知,不及禮座問法,至今遺憾。廿八年冬,我發起《覺有情》半月刊,請天台陳海量居士幫忙,海量居士曾親近大師多年,又與大師門下廣義、常明、妙蓮諸師相識,常常魚雁往還,所以“覺刊”上也常載著弘一大師的雲游蹤跡與法語墨寶等等,這是我與“覺刊”的莫大榮幸了。
今年六月間,李圓淨居士將大師所著的《南山律要在家備覽》手寫精稿交《覺有情》半月刊登載,那字跡的秀朗,用紙的潔白,編寫的美化,處處表現出大師精金美玉的精神來,陳幾瞻對,肅然起敬。我不敢怠慢,每期發稿,親自抄錄,仔細校勘,何期甫登四期,大師速以圓寂聞了,痛哉。
臨了,我有一點感想,我以為有了李叔同先生【就大家通知的名字說】,才會有弘一大師,弘一大師與李叔同先生是一而二二而一。我們要認識弘一大師,先要認識李叔同先生,不應該分做兩橛看的。所以不辭嚕蘇,寫了這一大篇,還把自己也紀念在內,慚愧慚愧,還望讀者原諒。
【原載《弘一大師永懷錄】開明書店1943年版】
追憶大師姜丹書
姜丹書
噫,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即陰歷九月初四日,老友弘一上人已圓寂矣。余於民廿五年,曾為作一小傳,近又續成後半段,關於其一生大德盛業,已敘述如彼;茲再將余所知之庸言細行及余之感想,隨筆記之如次。
上人少時,甚喜貓,故畜之頗多。在東京留學時,曾發一家電,間貓安否。
上人相貌甚清秀,少時雖錦衣紈褲,風流倜黨,演新劇時好扮旦角,然至民元在杭州為教師時,已完全布衣,不著西裝;上唇略留短髭,至近出家年分,下顎亦留一撮黃胡子,及臨出家時,則剪幾根黃胡子包贈其日姬及摯友為紀念品,及既出家,當然須發剃光,而成沙門相矣。
上人走路,腳步甚重;當為杭州第一師范同事時,與余同住東樓,每走過余室時,不必見其人,只須遠聞其腳步聲,而知其人姍姍來矣。
上人平日早睡早起,每日於黎明時必以冷水擦身,故其體格雖清嚏A而精力頗凝煉,極少生病。
上人對於煙酒賭等毫無嗜好,平日勤於職務,有暇則寫字。
上人為教師時,對學生素無厲聲正色之責讓,至不快時,只於面貌上稍見慍色,而連說幾聲“嘸趣”“嘸趣”,即是頑劣學生亦無不敬畏悅服。此種感化力,實為常人所不及,余等輒戲之曰魔力也。
上人通四國文字,除國文外,精日文,英文,意大利文,當然於國文之造就最深。
上人於西畫,為印象派之作風,近看一塌糊徐,遠看栩栩欲活,非有大天才真功力者不能也。於國畫,雖精於賞鑒,初未習之;但晚年畫佛像甚佳,余曾親見一幅於王式園居士處,筆力遒勁,傅色沉著,所作絕少。
上人書法最精,寫字亦最勤,惟出家以前多在滬杭所寫,經過幾度兵燹,遺留者已如風毛麟角,爾時作風,多具漢魏六朝氣息。出家以後僅寫佛號贈人,以結墨緣,佛號以外所書絕少,即書亦屬經典語,其氣息亦如不食煙火食者焉。
此次發表遺偈二首,固是絕筆,而我先母墓志銘,可謂其在家絕筆。亦可謂為出家後開筆之作,因其時人尚住在校中,但已封筆不書,感余跽請之誠,乃破格書之,故已署釋名,詰朝即入山剃度矣。
入山之日,未破曉即行,故余等清展赴校送行,已不及,僅一校役名聞玉者,肩一行李蕭然隨行。及至虎跑寺後,上人易法服,便自認為小僧,稱聞玉曰居士,坐聞玉,茶聞玉,頓時比在校中,主賓易位,已使聞玉坐立不安。少頃跌足著草鞋,打掃陋室,聞玉欲代之,不可;自掮鋪板架床,聞玉強請代之,又不可;聞玉乃感泣不可仰視,上人反安慰之,速其返校。聞玉徘徊不忍去,向晚,始痛哭而別雲。
民國五年在虎跑寺試驗斷食,是引起出家之最大動機。上人所記《斷食日記》,關於身心一切情形頗詳,據其自言所以為此試驗者,乃仿效日本學者某氏之成法也。此日記原存堵沖甫居士處,未知此次兵燹有否遭災。
上人書法及書札,在夏丏尊、劉質平、豐子愷三居士處最多,而質平處為尤多,雖一明信片信封及其他片紙只字,無不珍藏。惟此次是否遭災,亦未可料。
上人有一件百衲衣,計有二百廿四個布釘,皆親手自補,老友經子淵奇而留之。今子淵與上人相繼蛻化,余不勝人琴之慨矣。
上人出家於虎跑寺,受戒於靈隱寺,世稱受戒第一人為戒元,第二人為戒魁,那屆戒元為上人,戒魁為余另一鄉友俗名彭遜之,釋名安忍者,與上人亦為文字交也。據雲欲為戒元者,須量力捐資為施食結緣之用,故上人最後三個月校薪,躉支取來,除劃出一部分作呈請省政府詳部脫籍手續費【他人為僧並不如此,此亦為上人別致之處】,及間接帶給日姬為紀念金外,余即備作此項捐資之用。
俗說“和尚出家無家”,固然,佛眼對於眾生,一視同仁,對於人類,一律平等,對侯王是居士,對乞丐亦是居士,對父母子孫是居士,對路人外人亦是居士,而上人本為多情之藝術家,佛教又以慈愛為宗旨,故於民十四五年間計及其兄七十歲時,猶發宏願赴天津為之誦經。過滬時,吾濟延至壽聖庵吃素齋,藉知其早已過午不食。惜津浦路以時局關系中斷,不果行,若果行,則與乃兄及諸舊眷屬相會時,不知是喜是悲,將作如何情辭耶。據聞其兄子名聖章,為法國留學生,曾任北平國立中法大學校長,其子某曾為天津南開大學圖書館職員雲。【指其次子李端】
〔原載《弘一大師永懷錄》開明書店1943年版】
廓爾亡言的弘一大師蔡冠洛
蔡冠洛
一天傍晚,有個從上海來的朋友說:“弘一法師圓寂了,上海各報都登載著這個消息。”這使我立刻感到人生的無常,一旦與世長辭,素來相知的,哪能不悲從中來呢!何況弘一法師對於我佛法的啟示,更特別有著深切的期望的。我雖然一無所成,而他老人家那種殷殷諄囑的態度,常使我感激涕零,不能忘懷,現在他圓寂了,竟不能和他老人家再見一面,思之淚下。但我終不信這個消息是確實的。到了第三天,接到了夏師上海寄來的信,內裡說:“弘一法師於舊歷九月初四月下午八時在泉州圓寂矣。豫知時至,有遺書與余相訣,為賦二偈。……聞臥床僅三日,此遺書當成於臥病之前。……”
法師圓寂的消息,竟這樣的被證實了。但一面又想到佛法對於生命是並不怎樣貪戀著的,他認人生只是一個成佛生天的階段,所以有“人身難得,佛法難聞”的話,像法師的深解義趣,二十多年來精勤清修,沒一天的放逸,而臨到危難或疾病的時候,修持更來得急切。他常常對人說:“那一回病痛,實在給我不少的進益。”而且就是平常時候,也不肯忘記危難或病痛時候的景象。幾年前,他在福建山中的一個草庵裡生了一場大病,那草庵的時鍾是不准的,要遲慢一點鍾,以後他到別的地方,都把時鍾開遲一點鍾。人家問他這鍾為什麼這樣遲,他說:“這是草庵鍾。”他深怕遇著安逸的日子,生了放逸心,妨礙了他勤求佛道的志願。所以名聞利養,是他最不喜歡領受的,屢次閉關和朋友謝絕通訊,也是這個緣故。他到處隨緣清修,不避危難。廿六年北方戰事爆發,他在青島湛山寺,報上的消息,青島已成了軍事上的爭點了,形勢十分緊急,有錢的人都紛紛南下,輪船致於買不到票子。我就急急的寫信去請他提早南來,上海有安靜的地方,可以卓錫,但他的來信卻說:“惠書誦悉,厚情至為感謝。朽人前已決定中秋節乃他往;今若因難離去,將受極大之譏嫌,故雖青島有大戰爭,亦不願退避也,請乞諒之。”
這種堅毅的態度,完全表出他的人格了,是無論何人見了,都要為之感動不置的。
當“秋色來天地,燈火倍相親”的當兒,他依著預定的時期,離開了青島。信上說,過滬時大約暫住新北門外一個小棧房。
但是那時黃浦灘上已變戰了炮火的孔道,新北門外正是最危險的地方,我就寫信去告訴他,非住別的安全地帶不可。但是他來了,仍舊住在那棧房裡,徹夜的聽著炮聲,毫沒有恐懼的樣子,倒要往福建。問他老人家什麼時候可來上海,他說:“要看機緣,或者就在西方相見。”
此後來信又說:“衰老日至,但意早生安養耳。”
他到廈門,又值變亂。他怕我和夏師罣念,他來信說:“廈門近日情形,仁等當已知之。他方有諄勸余遷居避難者,皆已辭謝,決定居住廈門,為諸寺護法,共其存亡。必俟廈門平靜,乃能往他處也。知勞遠念,謹以奉聞。”
其實那時看到報上的消息,我已經寫信去勸請他移居了。不久,又得到他的復信,甚而至於說:“惠書誦悉,時事未平靖前,仍居廈門,倘值變亂,願以身殉。古人詩雲:‘莫嫌老圃秋容淡,猶有黃花晚節香。’謹復不具。”
這可以看到法師對於生命並沒有懷戀的意思,而且願意早脫婆娑,往生西方。現在讀他的遺偈“花枝春滿,天心月圓”已明明自白的道出他廓然無礙的境界,更明明自自的證明他“戒乘俱急”,已經得到無上妙果了,這又使我覺得歡喜。
至於我和弘一法師見面,是在他初出家的一年,他將赴新登貝山掩關。杭州的朋友學生知道了,一道在一個庵裡設齋,也有送他佛經,送他詩句的。我跟著加入裡面,但並沒有和他說話,只見他握著念珠,跟著一般和尚繞著佛像念經,丁丁的銅盞聲,很有韻律的傳入耳中,覺得清涼愉快,和街道上的嘈雜聲一比,真是“一在天之上,一在地之下”了。
大約是在第三年吧,我在紹興第五師范教書,弘一法師從白馬湖到紹興來,同事李鴻梁、孫選青是他在杭州第一師范的學生,邀我一道到船埠去接他。船到了,一一的見了面。他的一襲行李,外面包的是破爛不堪的草薦,網籃裡的木制面盆,已褪去了原有的紅色,真想不到名盛一時,以西洋奏庇亞諾擅長的李叔同先生,竟會儉樸得這樣;而且他對這些破敗的東西,還愛惜得如同珍寶,不肯輕易丟棄我知道他是過慣豪奢生活的,又見過他演《茶花女》時很艷美的假扮照相,真想不到他會儉樸得這樣。俗語說:“出家是大丈夫事,公侯將相所不能為”但是拋撇妻孥,捨棄田宅,還不怎樣難,而把多年熏習,具有深造,像他的愛好繪畫,善奏樂曲的習氣,也一概拋去,專心一志的求他所希望的涅槃,這決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他這回到紹興,在城南的一角野裡叫做草子田頭小庵裡住了好多天。我們休假日,終是跑去見他的,但並沒和他多說話,往往是面對面的默然坐著。那時雖然有許多問題,或是關於人生的,或是關於佛法的,很想請教一些,而對著他那副真誠的態度,和慈祥而帶著微笑的顏面,似乎覺得一切已解決了,已明白了,這已是人生應有的態度,佛法終極的趨向,已不必別有所求,如果落了言詮,反而虧損了這具體而現實的道范了。以後每回見面,他總是“廓爾亡言”。因想世尊在靈山會上,不立語言文字,拈花示眾,就是最美滿的一個法會。
但我當時正在研究唯識學,常常有些疑問,要想質正於高僧善知識,苦於沒有機緣。有一回,聽得杭州某法師開堂講經,並許聽眾提出所要討論的問題,我便於聽講之後,提出我的疑問:“世尊在因地,為不傷害了一只鷹,竟至受盡苦報,但為什麼又說,念彌陀佛的名號,就得帶業往生呢?理可通得,事卻有礙,請求開示。”而那位法師,雖然對我說了很多的話,總不能解決我橫在心中的疑問。有一天,在法師前面提出這場公案了。法師聽了,只是微微的一笑,並不回答什麼話。後來他要離開紹興往溫州去,就送了我一幅預先寫好的橫披,前面是“南無阿彌陀佛”的六個大的篆字,篆字後面,是許多蠅頭般大的細字,寫的是明朝靈峰蕅益大師、雲樓蓮池大師等的法語,卻是對准這個問題而下的針砭,現在把重要的幾段,抄在下面:
佛為初機之人,必深談理性,欲其以理融事,不滯於事也。若為深位菩薩,必廣談事相,欲其以事攝事,不滯於理也。不滯於事,則一事通達一切名理,事理無礙,不滯於理,則一事通達一切事名,事事無礙。【以上靈峰蕅益大法師語】
理是從事的上面產生出來的,必得事理圓融,才算無欠無余,這因為佛法原不是什麼戲論,只要能夠動聽,就算成功,也不是什麼政治宣傳,只問需要什麼,就主張什麼。像梁漱溟的談佛法,就是因著當前環境的需求來立論的,什麼西洋文化,印度文化,中國文化,最適宜的是什麼文化。這樣談佛法,曾不知和佛法相去幾千萬裡,類乎政治的設施,不能不以民族國家限域,就是把這思想擴充至極,也是以人乘為本位,而不是佛乘為本位的。佛法自當以佛乘為本位,他所談的,是真相,是實相。也不是一種的擬議,而是“法爾”如是的。
所以他的實相,很不容易用語言文字來詮釋,因為語言文字本身就是極不完全的東西。那時我不免墜入“理障”,輕視事相,讀佛經常常把序分忽略過去,至於談理的部分就喜歡細細玩味,所以世親無著以及此土窺基圓測的著述,總是不離案頭的東西。現在得了法師的啟示,便如找到一條拂跡入玄的捷徑,比之分別神識,詮釋名相,確乎好得多了。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學是為人的,道是為己的,自己覺悟才能覺人,這又有先後輕重的分別,而並不是對唯識淨土有所軒輊。我佛說教,判分八時,正如醫生應病與藥,決不能執定一個藥方來治許多病的,必得法法投機,才能盡普渡眾生的宏願,於此就可見法師啟示我的苦心了。
又這下面,是積極教我念佛的幾段法語:
我勸你咬釘嚼鐵,信得西方,及切切發願持戒修福,以資助之。無禪有淨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此千古定案,汝不須疑。【靈峰蕅益大法師語】
著事而念能相繼,不虛入品之功。執理而心實未明,反受落空之禍。【蓮池大師法語】
以後他常常和我通信,指示我讀佛書的次第——就是佛學的次第。因為這裡可以看出法師超凡人聖的途徑來,我就把法師指示我的信札,依著前後,抄在下面:
書悉。讀淨土十要竟,專研華嚴疏抄甚善。彭二林華嚴念佛三昧論,應先熟讀,論僅十數紙,詮義甚精。……
兩書誦悉,懸談八冊,昨夕亦齎至。今郵奉疏抄十一冊,又往生論注一冊,亦並假與仁者研尋。楊仁山居士謂修淨業者,須寫窮研三經一論,論即往生論也。鸞法師注,至為精妙,楊居士謂支那蓮宗著述,以是為巨擘矣附奉上行願品一冊,敬贈同仁者讀誦,並希檢受。華嚴懸談,文學古拙,頗有未易了解處,宜參閱宋鮮演華嚴談玄決擇【共六卷,初卷佚失,今存五卷,收入《續藏經》中】,及元普瑞華嚴懸談會玄記【四十卷,常州刻經初刊行,共十冊】。反復研味,乃能明了。
此外阿彌彌陀佛各種著述,法師教我讀明朝蓮池大師的疏抄,舉其最重要的,大略如是。我就依著他的指示,逐一誦讀,雖然覺得心安理得,而迫於營生,雜念縈繞,要做到事理圓融、悲智雙修的境界,卻是相差很遠。何況華嚴一部大經,唐譯凡八十卷,佛說經的時候,也有小機未入,如聾如啞的話,在諸經之中,華嚴開演最早,後賢比之太陽初出,先照高山,鈍根眾生要理會他,又談何容易呢。就是清涼懸談大疏,也詞句古質,義理玄奧,一字一句都得細細研味,方能了然於胸中,但我讀他,正如一槳一櫓的小船,漂入茫茫無際的海洋中,雖然景象萬千,無不足以賞心悅目,實在有不能一一賞會的感想。一面苦於少有讀書的時間,一面又想把八十卷的文字和懸談疏抄都讀完他,便不能不任明珠瑪瑙,錯落眼前,這是何等的可惜,又是何等的喜悅呢。
又法師對《華嚴經》的著述上有這樣的批評:
仁者若欲窮研【【華嚴》,於《清涼疏抄》外,復應讀唐智儼《搜玄記》及《賢首探記》。《清涼疏抄》多宗《賢首》遺軌,《賢首》復承智儼之學脈,師資綿續,先後一揆。三師撰述,並傳世間,各有所長,寧可偏廢。乃或故為軒輕,謂其青出於藍。尋繹斯言,蓋非通論,前賢創作者難,後賢依據成章,發揮光大,亦惟是纘其遺緒耳,豈果有異於前賢者耶?至若《慧苑刊定記》反戾師承,別辟徑路,賢宗諸德,並致攻難,然亦未妨虛懷玩索,異議互陳,並資顯發,豈必深惡而痛絕耶?春寒甚深,手僵墨凝,言豈盡意。
其實不管怎麼大的一部書,只要找出他的要點來,便如大洋的船,得到了指南針了。但賢哲的著述,有的解釋文義,有的發揮義理,如分而談,不作一客氣語,便是上乘的著作,此中全要憑自己的眼光去別擇,不過像這麼大的一部經,後賢的著述又那麼多,要一部一部的讀完他,才來分別孰得孰失,不是很費工夫麼?法師的批評,實在是讀《華嚴》的一盞明燈,至少可作一種參考的資料。
佛經文義煩復,從姚秦道安以後,多分其文句、段落,一如現在的列表,使長篇大文,節次章目,一目了然,這方法再好也沒有了。法師教我讀《華嚴疏》時,也不可廢科文,而對時賢刻經,刪去科文,頗致非難,信上說:
《華嚴經疏》科文十卷,未有刻本,日本《續藏經》第八套第一冊有此科文,他日希仁者至戒珠寺檢閱。疏抄科三者,如鼎足不可闕一。楊居士刻經疏,每不刻科文,厭其繁瑣,蓋未嘗詳細研審也。抄中雖略舉科目,然或存或略,意謂讀疏者,必對閱科文,故不一一具出也。今屏去科文而讀疏抄,必至茫無頭緒。北京徐居士刻經,悉依楊居士之成規,亦不刻科,所刻南山律宗三大部,為近百冊之巨著,亦悉刪其科文。朽人嘗致書苦勸,彼竟固執舊見,未肯變易,可痛慨也!
讀《華嚴疏抄》同科文對照讀之,則起落分明,不致茫無頭緒,所謂“科者,斷也。禾得斗而知其數,經得科而義自明”。不過後世如河西憑江東瑤以至光宅,不免隨義立品,自分章節,而且愈分愈細,那未免太過了。曇鸞法師說:“細科煙飆,雜礪塵飛。”就是對分科太細而說的。
法師曾有一個大願,想把現行本的《華嚴經》下二十年的工夫,重新來“厘會”、“修補”和“校點”一下,再刊版流行,這因為現行本《華嚴疏抄》,多有節略的地方,文義不相銜接的也不少,還有因當時校對不能精細,訛字奪文也不能免。他是華嚴宗的大師,這繁重的事業,自然只有他來擔任了。當時有這麼的一封信給我:
書悉。近同傘法師發願重厘會【今之會本,為明嘉靖時妙明法師所會,彼時清涼排定之科文久佚,妙師臆為分配,故有未當處】,修補【妙明會本,後有人刪節,甚至上下文義不相銜接,《龍藏》仍其誤,今流通本又仍《龍藏》之誤。以上據徐居士考訂之說】,校點《華嚴疏抄》。傘法師願任外護,並排版流布之事;朽人一身任“厘會”、“修補”、“校點”諸務,期以二十年卒業。先科文十卷,次懸談,次疏抄正文。朽人老矣,當來恐須乞仁者賡續其業,乃可完成也。此事須秋暮自廬山返杭後再與傘師詳酌。若決定編印,尚須約仁者來杭面談一切。
可惜這麼重要的工程,終以因緣不具,沒有實行,但他的大體,卻在他送給我的一部《華嚴疏抄》的首幾頁裡,注著細密的字跡,得見其一斑了。
說來真慚愧,法師對我是懷著深切的期望的,他後來還寫了一大幅的日課,教我禮誦《華嚴》,一共有好幾千字,這因為讀佛經,並不像讀別的書,讀了就算。每部經的流通分,常常提起禮拜誦讀的功德,也是應該注意的。除寫好日課寄給了我以外,又在信札上加以詳細的說明,這更可見出法師對我的殷重心了:
仁者禮誦【【華嚴》,於明年二月十五日,即釋迦牟尼佛祖涅槃日始課,最為適宜……自是日始課者,紹隆佛種,擔荷大法義也,仁者勉旃。
茲郵奉日課一葉,並懸談八冊,希收受。日課中說明甚簡,茲略補記如下:
禮敬之前,應先於佛前焚香供養【能供花尤善】,偈贊所書者,為舉其一例。所誦之偈贊,可以隨時變易,以己意選擇,《華嚴經》中偈文,悉可用也。誦《華嚴經》用疏鈔本亦可,若欲別請正本,以杭州昭慶慧空房之本最善。【句讀稍有舛誤脫落,但訛字甚少,若大字折本,即俗稱梵本者,校對尤精。】三歸依亦應延聲唱誦。依此課程行持,約須一小時三十分。初行之時,未能熟悉者,至多亦不逾二小時。每日讀《華嚴經》一卷之外,並可以已意別選數品深契已機者,作為常課,常常讀誦。【或日日誦,或分數日誦。】朽人讀《華嚴經》日課一卷以外,又奉行《願品別行》一卷為日課。依此發願,又別寫錄《淨行品》十行《迥回向品》【《初迥向》及《第一迥向章》】作為常課,每三四日或四五日輪誦一遍,附記其法,以備參考。
現在把他錄在這裡,海內總不少禮誦《華嚴經》的,就當以此為法【再參閱法師《華嚴集聯》三百末後所附《華嚴經》讀誦研習人門次第。】但他是淨土宗的大師,為什麼要從一大部的《華嚴經》裡去討根源呢?這因為華嚴每會,雖然有很多的事相,很多的妙義,而善財便參知識,於證齊諸佛之後,普賢菩薩為說十大願王,令皆迥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圓滿佛果,可見《華嚴經》和淨土三經始終還是一貫的。在灰胡爾巴顏喀拉山尋到長江的源頭,自然比認岷山為長江的源頭來得徹底,這似乎和印光法師是不同的,所以一種學問,結論雖然一般,而求得的方法,竟可各各不同。正如二加二為四,二乘二為四,六減二也為四一般,因著求得的方法不同,而每個四的含義,便不當等量齊觀。“皮球落在地上了”,出在小孩子的口中,和出在牛頓的口中,一定是不同的。英國哲學家羅素自己說他的哲學結論,並沒特別,而從心的分析物的分析來求這個結論,是和人家不同的,也是一樣的意思。這可見不論是形上學,形下學,方法總應當尊重的吧。
弘一法師的法派,和明朝蕅益大師最相近,也最尊重,對他所著《靈峰宗論》,嘗摘其警策的議論,刊為《寒笳集》。今原稿在可園,實有“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景象。有了這,似乎不必張獎著作了。他為蕅益大師立了一個牌位,常以花供養。這牌位在他離開白馬湖晚晴山房的一年,托了姓楊的朋友,連明朝鐵華軒所制的缽和經論手寫本等,一概寄存在可園裡,現在還保存著。當時他的來信說:
惠書具悉寄存之書共三十包,其中大部之書,有晉唐譯《華嚴經》、《賢首探玄記》、《大本起信論疏解匯集》等。是等諸書,朽人他日倘有用時,當斟酌取返數種。若命終者,即以此書盡贈與仁者,以志遺念。
這些書有的已由法師來取還,大部分則保存在可園裡。我很想在園裡造屋數間,前面種些自楊綠柳,雜花異卉,至於桃李佳果種之十數年,已是合抱的大木了,這園占了四十畝的地面,碧流回環,遠隔囂塵,是願適宜靜修的。屋中就成列法師的遺墨法物,作為永久的紀念。無如世亂如麻,成功的希望很少,每回想到,也不禁為之長歎。
他又是一時的律學大師,為三藏三學之一,不論那一宗派都應該恪守的。此土從唐朝南山道宣依五部律中之四分律,弘通戒律,後人尊為律宗,所謂“四分律宗”就是。可是到了現在,已經衰落極了,不但沒有講律的大師,就是能夠依遵普通戒律的也很少很少。法師對這非常傷痛,所以一力研求律戒,想把南山已墜的法緒重振起來。他近年在福建開行《願品》、《華嚴》大意,《地藏菩薩本願經》,而大部分時間,則為僧眾講律學,而他自己始終守著歸午不食的戒律。就是結夏,自恣,也無不以律為歸。他著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分別開遮,條例極為明自,間注大德警句,更使讀者深省,實為出家僧尼必備的要籍。他親自書寫,親自畫裱,非常精工,原稿在可園。這《戒像表記》出版時,法師寄來一部。他的信上有這麼的幾句話:
拙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近已石印流布,是書都百余大頁,費五年之力編輯,並自書寫細楷,是屬出家比丘戒律,在家人不宜閱覽,但亦擬贈仁者及李居士各一冊,以志紀念。開卷之時,不須研味其文義,唯賞玩其書法,則無過矣。
法師書法極有工力,上規秦漢篆隸,而天發神懺,張猛龍、龍門二十品諸碑,更是法乳所在。但出家以後,漸漸脫去模擬形跡,也不寫別的文字,只寫佛經,佛號,法語,晚年把《華嚴經》偈句,集成楹聯只百,有人請他寫字,總是寫著這些聯語和偈句的,用筆更來得自然,於南派為近。但以前學北碑的功夫,終不可掩,因之愈增其美了。據他自己說,生平寫經寫得最精工的,要算十六年在廬山牯嶺青蓮寺所寫的《華嚴經·十迥向品·初迥向章》,含宏敦厚,饒有道氣,比之《黃庭》。太虛法師也推為近數十年來僧人寫經之冠。法師寄來時也極珍重,信上說:
此經如石印時,乞敦囑石印局,萬不可將原稿污損,須格外留意,其簽條乞仁者書寫。
後來《華嚴經》集聯三百印成,來信有說:
邇來目力大衰,近書《華嚴》集聯,體兼行楷,未能工整。昔為仁者所書《華嚴·初迥向章》,應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後無能為矣。
我最愛他近十年中所寫的字,純用豪端,體兼行楷,工力全在“淡”字和“拙”字,而卻愈拙愈妙,愈淡愈有趣。現在他已脫去人寰,這些遺墨也只有日見其少了。
我和弘一法師還有一段法緣,是請他為世界書局編輯《佛學叢刊》,原擬分輯出版,繼續的出他四輯六輯二可是第一輯出版不久,戰事發生,連保藏著的紙型也被毀滅了,這是很叮惜的當時每輯的內容,大都由法師擬定,看下面的來信:
……如第一輯所選者以短,易解,切要,有興味,有銷路為標准。但如此類之佛書,買不可多得,故第二輯以下,須另編輯,且擬每輯變換面目,以引起讀者之興味也。第二輯擬專收音所編輯者三十種。【或舊編者如《寒笳集》等,此外新編,由一人負責。】第三輯擬專收佛教藝術,余可以編輯數種,此外由同人分任,共三十種。所預定者,大致如是。第一輯所收者,經論雜著之部類略備;第二輯多為警策身心,克除習氣之作;第三輯為佛教藝術,以後若續出者,每次變換面目,每兩年出一輯。
這是他預定的計劃,現在已沒有實現的可能了。總之,法師是富於天才的人,平生多有藝能,書畫以外,鐵筆也很擅長。但我們要知道,他是最不喜歡使才的。出家以後,更取向上一著,力學苦行,以求涅槃,雖然是一些小小的事,也不肯掉以輕心,大有“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景象,當拙不當巧,就是他老人家偉大的地方,這一點是我們應該明自的。
《大乘入楞經》說:“一切法因緣生。”譬如種子為因,雨露農夫為緣,因緣和合,才能出生顆粒來。法師現在雖然圓寂,而我和法師,既有這樣的殊勝因緣,漸次熏習,攝入八識,成為種子,引起現行,現行互為因果,加增上緣。他日得自靜其心,淨念相繼,臨命終時,覲見彌陀,以毋負法師的囑咐。這就是我自己應該勉勵自己的吧。
弘一律師在湛山倓虛
倓虛
弘一律師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初夏,到湛山來的。
二十五年【一九三六】秋末,慈舟老法師去北京後,湛山寺沒人講律,我派夢參師到漳州萬石巖把弘一律師請來。在弘一律師來之前,夢參師來信說他有三個條件:第一,不為人師;第二,不要開歡迎會;第三,不登報吹噓。這約法三章,我都首肯了。
平素我常說,我在佛教裡是個無能的人,說什麼什麼都不成,不過仗菩薩加被,借諸位師父的光,給大家作一個跑腿的人。我雖然無能耐,如果有有能耐有修行的大德,我盡量想法給請來,讓大家跟著學。這樣於湛山寺也增光,於大家也有益。凡屬於大家有益的事,只要我力量能辦的到,總盡量去辦。
我常願大家“坐地參方”。什麼叫“坐地參方”?就是把大德請來,讓大家一點勁不費,坐地參學,就叫“坐地參方”。因為出家人手裡沒錢,在外面跑腿不容易,平安年月還好,亂世裡走路更不容易。還有一些老修行,住到一個地方輕易不願動,但對一些大德又很羨慕,這樣要滿他們的願,最好是請大德來,讓他們坐地參方,省得跋山涉水,千裡迢迢去跑。
我的意思是,把國內【當然外國來的大德也歡迎】南北方所有大德,都請到這裡來;縱然他們不能久住,也可以住一個短的時期,給大家講講開示,以結法緣。因為一位大德有一位大德的境界,禪和子之中,指不定與那一位大德有緣,或者一說話,一舉動就把人的道心激勵起來,這都是不可思議的事。
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時,我曾預備把印光老法師,請到湛山來,開一念佛堂,讓印老在這裡主持淨土道場。以後因事變,印老沒能到湛山來,這是我最遺憾的地方。
弘老也是我最羨慕的一位大德。他原籍浙江平湖人,先世營鹽業於天津,遂寄籍於此。父筱樓公,出身進士,做過吏部官,為人樂善好施,風世勵俗,表率一方,在天津為有名的李善人家。
他在家叫李叔同,另外出家在家還有好些名字,我已記不清。降生時,有雀銜松枝降其室。此枝到了他臨滅度時,還在身邊保存著。自幼穎悟異常,讀書過目成誦,有李才子之稱。性格外調倜儻而內恬醇,凡做事都與人特別。可是他一生的成功,也就在他這個特別性格上。做事很果敢,有決斷,說干什麼就干什麼,說不干什麼就不干什麼。俗言說:裝模不像,不如不唱。他在家時,致力於文學、藝術、音樂、圖畫等,因專心致志,使他成功甚而在少年時代,一些風流韻事,也莫不盡情逸致,像唱戲一樣,無論扮演何種角色,他都做到合情合理到家。出家後,把在家那套世俗習氣完全拋掉,說不干就不干,絲毫也不沽染。出家人應行持的,他就認真去行持,去做到家,一點不苟且。如此,才是大丈夫之所為,也是普通人最難能的一件事
弘老在家時是一個風流才子,到日本留過學,社會上一也很出風頭的。以他過去的作風,誰也想不到他能夠出家,出家後又能持戒那麼謹嚴。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暑假天,他正在杭州兩級師范當教師,忽然要出家,誰也留不住。馬上把自己的東西全部送人,到杭州虎跑大慈寺,拜了悟老和尚為剃度師,命名演音,字弘一。在他臨去虎跑時,學校跟去一茶房,名字叫聞玉。這個茶房本是在學校伺候弘老的,對他印象非常好,聽說他要出家,心裡有些不忍,於是給他帶著東西一同到虎跑寺去送他。
進廟門之後,弘老馬上回過頭來稱聞玉為居士,很客氣地請他坐下,自己掃地擦桌子,汲水泡茶,以賓禮對聞玉。原先聞玉伺候他,到廟裡後他馬上倒過來伺候聞玉,晚上自己找鋪板搭床。聞玉幾次要替他弄,他說:“不敢當。我不讓你來,你偏要來。現在你送我來出家,我很感激你。這是我們的家,你在這裡住一天也是我們廟裡的居士,我應當好好照應你。”這一來弄得聞玉手足無措,哭笑不得。後來聞玉說:“你說說算了吧,還當真的就出家嗎?”弘老說:“這還能假了嗎?”聞玉苦苦哀求,讓他玩幾天再回學校,可是他決心已定,說什麼也不能更改意志,反以言語來安慰聞玉,讓他趕緊回學校。聞玉看實在沒辦法,在他跟前痛哭一場,很淒涼地自己回學校去了。
弘老自出家後,就專門研究律。天津徐蔚如居士,對他研究律幫很大的忙。徐居士曾對他這樣說過:“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師們,講經的多講律的少,尤其近百年來,就沒有專門研究律的,有也不徹底。你出家後,可以專門研究律,把中國的律宗重振起來。”
中國出家人,自東漢至曹魏初年,並沒有說皈依受五戒的,只是剃發出家而已:至魏嘉平間,有天竺僧人法時到中國,立羯磨受法,是為中國戒律之始。自那時起,才真正開始傳受比丘戒。
最初傳到中國的律典,是《十誦律》,為姚秦時代鳩摩羅什法師譯。六朝時期,此律盛宏於南方。其次是《四分律》、《僧袛律》、《五分律》、《有部律》。
在五部律中,最通行的是《四分律》。這是東晉時代,佛陀耶捨和竺佛念兩位法師所譯,其弘傳講習則始自元魏時代的法聰律師。其後,有道覆律師、慧光律師、智首律師各造疏注,大事弘揚。到了唐朝,道宣律師據大乘義理解釋《四分律》,撰成《四分律行事鈔》三卷、《四分律羯磨疏》四卷、《四分律戒本疏》四卷,稱為南山三大部。再加上他所撰的《拾毗尼義鈔》三卷【現存二卷】、《比丘尼鈔》三卷,合稱為五大部。自此律學中興。後人宗仰他,遂成為四分律宗,也稱為南山宗。當時有相部法礪律師、東塔懷素律師,各依四分律藏撰造疏釋,與南山道宣律師並稱三宗。到了宋朝元照【靈芝】律師,又作《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四分律羯磨疏濟緣記》、《四分律戒本疏行宗記》,專門解釋宣律師的疏注,南山律宗於是繼興。
南宋以後,禪宗盛行,律學無人過問,所有唐宋諸家的律學撰述,都散佚不存。至明末清初,只餘一部《隨機羯磨》。那時有蕅益、見月兩位老人欲重興律宗,可是對唐宋古典已遍索不得了。蕅益大師雖著有《毗尼事義集要》,但對弘律方面收效極鮮。見月律師是中興律宗的大功臣,對律學著疏頗多,所遺憾的是他沒找到南山的著作,所出撰述與南山律意頗多不同之處,如解《隨機羯磨》就是一個例證。
此外尚有一部流傳最廣的《傳戒正范》,意思雖未與南山著述盡相吻合,然厥功至偉。從明末到現在,傳戒之書唯此一部,各地傳戒,亦唯此書為依。明朝以前,各叢林傳戒方式互有不同,且三壇戒法不得一時俱受,要在三個時期分期而受。實際上比丘戒太嚴格,受戒的人未必盡能受持。與其在狹義范圍內,受而不能盡持,倒不如菩薩戒之寬容。因此見月律師乃訂定,在五十三天戒期內三壇戒法遞次而受。這一則因受戒日期機會難遇;二則因受比丘戒後,再受菩薩戒,范圍廣大,這樣在受戒方面來說是從容得多了。
不過這部《傳戒正范》因未見南山律之全部參考,並不算徹底完美之書。加以近代弘戒法儀又依此稍有增減,故已不是《傳戒正范》之本來面目。如欲恢復古代傳戒之法,必得有真正持律明律的人出來訂定。
自宋朝歷元明清,計七百餘年,中間雖然也有人提倡律學,可是已失去南山真脈。原因是中國弘律的人少,經過多少次變亂,律典已多毀於燹火,有的原本也都流落到日本。清末徐蔚如居士自日本請回,重刊於天津,然錯誤遺漏特多。弘老出家後,發願畢生研究戒學,誓護南山律宗,遍考中外律叢,校正五大部及其他律藏。二十幾年來,無日不埋首律藏,探討精微。到處也以弘律講律為事。我個人也深願後來多出兒位弘律的人。
在弘老的著述中,最主要的要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此書將四分律文,制為表解,化賾為晰。所加按語,都是古昔大德警語,經六七年工夫始制成。稿子都是親筆所寫,當時由穆藕初居士捐七百元現鈔,委中華書局縮本影印,原稿保存在穆藕初居士處。在稿子後面,弘老還特意寫了一段遺囑,大意是說:我去世之後,不希望給我建塔,也不願給我做其他功德,只要能募資將此書重印,以廣流布,就算願滿了。
記得弘老來時,是在舊歷的四月十一那天,北方天氣尤其是青島,熱得較晚,一般人還都穿夾衣服。臨來那天,我領僧俗二眾到大港碼頭去迎接。他的性格我早已聽說,見面後,很簡單說幾句話,並沒有寒暄。來到廟裡,大眾師搭衣持具給接駕,他也很客氣地還禮,連說不敢當。
隨他來的人有三位:傳貫、仁開、圓拙,還有派去請他的夢參法師,一共五個人。別人都帶好些東西,條包、箱子、網籃,在客堂門口擺一大堆。弘老只帶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繩扎著口,裡面一件破海青,破褲褂,兩雙鞋,一雙是半舊不堪的軟幫黃鞋,一雙是補了又補的草鞋。一把破雨傘,上面纏好些鐵條,看樣子已用很多年了。另外一個小四方竹提盒,裡面有些破報紙,還有幾本關於律學的書。聽說有少許盤費錢,學生給存著。
在他未來以前,湛山寺特意在藏經樓東側蓋起來五間房請他住。來到之後,以五間房較偏僻,由他跟來的學生住,弘老則住法師宿捨東間【現在方丈室】,因為這裡靠講堂近,比較敞亮一點。
因他持戒,也沒給另備好菜飯。頭一次給弄四個菜送寮房裡,一點沒動;第二次又預備次一點的,還是沒動;第三次預備兩個菜,還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眾菜。他問端飯的人,是不是大眾也吃這個,如果是的話他吃,不是他還是不吃,因此廟裡也無法厚待他,只好滿願。
平素我跟他講話時很少,有事時到他寮房說幾句話趕緊出來。因他氣力不很好,談話費勁,說多也打閒岔。
愈是權貴人物他愈不見,平常學生去,誰去誰見。你給他磕一個頭,他照樣也給你磕一個頭。在院子裡兩下走對頭的時候,他很快地躲開,避免和人見面談話。每天要出山門,經後山,到前海沿,站在水邊的礁石上了望——碧綠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這種地方一般沒人去,因情景顯得很孤寂。好靜的人,會藝術的人大概都喜歡找這種地方閒呆著。
屋子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伺候。窗子地板都弄得很干淨。小時候他在天津的一位同學,在青島市政府做事,聽說他到湛山寺來,特意來看他。據他這位同學說:在小時候他的脾氣就很怪,有名的李怪。其實並不是怪,而是他的行動不同於流俗。因他輕易不接見人,有見的必傳報一聲。他同學欲與見面時,先由學生告訴他,一說不錯,有這麼一位舊同學,乃與之接見。
有董子明居士,蓬萊人,原先跟吳佩孚當顧問。以後不做事,由天津徐蔚如居士介紹來青島,在湛山寺當教員,學識很淵博。他和弘老很相契,常在一塊談話。那時我每天下午在湛山寺講《法華經》,弘老來聽。以後他和董子明說:“我初次和倓虛法師見面時,看他像一個老莊稼人一樣。見面後才知他很健談的,講起來很有骨格,發揮一種理時,說得很透辟!”這話後來由董居士告訴我。我知他輕易不對人加評論,這是他間接從閒話中道出。可是我聽到這話很慚愧,以後無論在何處講經,更加細心。
朱子橋將軍多少年來羨慕弘老的德望,只是沒見過面。正趕他有事到青島,讓我介紹欲拜見弘老。一說,弘老很樂意見,大概他平素也知道朱將軍之為人,乃與之接見,並沒多談話。同時還有其他要見他的人,他不見,讓人回答說,已經睡覺了。
有一天,沈市長在湛山寺請朱將軍吃飯,朱將軍說:“可請弘老一塊來,列一知單,讓他坐首席,我作配客。”沈市長很同意,把知單寫好,讓我去給弘老說。我到他寮房裡一說,弘老笑笑沒言語。我很了解他的脾氣,沒敢再往下勉強。第二天臨入席時,又派監院師去請他。監院師帶回一個字條來,上寫四句話:
昨日曾將今日期,短榻危坐靜思維。
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
朱將軍看到這個字條,歡喜的不得了,說這是清高。沈市長臉上卻顯得很不樂意。就地方來說,他是一個主人,又加是在一個歡迎貴賓的場合裡,當然於面子上有點下不來台。我和朱將軍看到這裡,趕緊拿話來遮蓋。朱將軍平素有些天真氣派,嘻嘻哈哈,就這樣把這個澀羞場面遮掩過去了。
弘老到湛山不幾天,大眾就要求講開示,以後又給學生研究戒律。他講開示的題目,我還記得是“律己”,意思是要讓學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又說平常“息謗”之法,在於“無辯”,否則,越辯謗越深,倒不如不辯為好;譬如一張白紙,忽然染上一滴墨水,如果不去動它,它不會再往四周濺污的,假若立時想要他干淨,去揩拭,結果去污染一大片。末了他對於律己一再叮嚀,讓大家特別慎重。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為要。口裡不臧否人物,不說人是非長短,就是他的學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錯了事,他也不說。如果有犯戒做錯或不對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飯。不吃飯並不是存心給人慪氣,而是在替那做錯的人懺悔,恨自己的德行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學生和跟他常在一塊的人,知道他的脾氣,每逢他不吃飯時,就知道有做錯的事或說錯的話,趕緊想法改正。一次兩次,一天兩天,幾時等你把錯改正過來之後,他才吃飯。末了你的錯處,讓你自己去說,他也不開口。平素他和人常說:戒律是拿來“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這就失去戒律的意義了。
弘一律師給學生上課時,首講《隨機羯磨》,另外研究各種規矩法子。《隨機羯磨》是唐道宣律師刪訂的,文字很古老,他自己有編的“別錄”作輔助,按筆記去研究,並不很難。上課不坐講堂正位,都是在講堂一旁,另外設一個桌子,這大概是他自謙,覺得自己不堪為人作講師。頭一次上課,據他說,事前預備了整整七個小時,雖然他已經專門研究戒律二十幾年,在給人講課時,還是這麼細心,可見他對戒律是如何慎重!因他氣力不好,講課時只講半個鍾頭,像唱戲道白一樣,一句廢詞沒有。餘下的時間,都是寫筆記。只要把筆記抄下來,扼要的地方說一說,這一堂課就全接受了。《隨機羯磨》頭十幾堂課,是他自己講的,以後因氣力不佳,由他的學生仁開代座,有講不通的地方去問他,另外他給寫筆記。《隨機羯磨》講完,又接講《四分律》。
差不多有半年工夫,弘老在湛山寫成一部《隨機羯磨別錄》、《四分律含注戒本別錄》,另外還有些散文。
他這次到北方來,也該當與北方人有緣。平常接受行律的有很多學僧,整個廟宇接受的還沒有。慈老法師在湛山時也說,從南到北任何地方也沒完全接受講律行律的,原因是,在末法時代持戒是一件難事,不要說持戒,就是講戒也是枯燥無味。尤其是經懺門頭,一個叢林裡住很多人,分子不一,誰也作不得主,如果馬上讓他們去持戒過午不食,這簡直太難了!
慈老和弘老到北方來,在別處,沒有能拿整個叢林來接受其律儀的,惟湛山寺能接受。每到初一十五誦戒羯磨,四月事物結夏安居,七月十五自恣,平常過午不食……二位老法師走後,這些年來還是照規矩去行。原因這裡是新創的地方,做事單純,不像其他地方那麼復雜,自己也能作得主,也樂意,所以能接受。同時還有幾位同學繼承弘老的意志,發心專門研究戒律,日中一食,按律行持。不但湛山寺是這樣,和湛山寺有關系的廟如哈爾濱極樂寺、長春般若寺、天津大悲院等也都按照這樣去行。雖然不能完全做得到,但能持幾條算幾條,持總比不持強。最低限度,出家人對四根本戒、十戒、十三僧戒,應揀要緊的去行持。像半月誦戒,其作用像演電影一樣,誦一遍就等於在人的腦海中映一遍,縱然不能完全持佛的清淨戒,但起碼也給人種一個持戒的影子,自己有污染的地方,也能在誦戒時懺悔,洗刷一下。佛祖給後人立規矩大有意義,平常衣暖食足的人,欲心重,無明大,好睡覺,好做夢,這些都是修行的障礙。無明大的好惹事,幾百人住在一起常鬧事,事情就不好維持了。
弘老雖是生在北方,可是他在南方住的時候多,對於南方氣候生活都很習慣。初到湛山時,身上穿得很單薄,常住給做幾件衣服,他一件也沒穿,向來不喜歡穿棉衣服,願意在南方過冬,因北方天氣冷,穿一身棉衣服,很笨重的。
湛山寺本來預備留他久住的,過冬的衣服也都給預備了,可是他的身體不適於北方的嚴寒,平素灑脫慣了,不願穿一身挺沉的棉衣服,像個棉花包一樣。因此過了九月十五後,到我寮房去告假,要回南方過冬。我知他的脾氣,向來不徇人情,要走誰也挽留不住。他當時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個紙條,給我定了五個條件:第一不許預備盤川錢;第二不許備齋餞行;第三不許派人送;第四不許規定或詢問何時再來;第五不許走後彼此再通信。這些條件我都答應了。
在臨走的前幾天,他給同學每人寫一副“以戒為師”的小中堂,作為紀念。另外還有好些求他寫字的,他的詞句都是《華嚴經》集句或蕅益大師警訓,大概寫了也有幾百份。末了又給大家講最後一次開示,反復勸人念佛。臨走時給我告別說:“老法師,我這次走後,今生不能再來了。將來我們大家同到西方極樂世界再見吧!”說話聲音很小,很真摯,很沉靜的,讓人聽到很受感動的。當時我點頭微笑,默然予契。臨出山門,四眾弟子在山門口裡邊搭衣持具預備給他送駕,他很莊重很和藹地在人叢裡走過去,回過頭來又對大家說:“今天打擾諸位,很對不起,也沒什麼好供獻的。有兩句話給大家,作為臨別贈言吧!”隨手在口袋裡掏出來一個小紙條,上寫:
“乘此時機,最好念佛!”
走後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的東西安置得很有次序,裡外都打掃特別干淨。桌上一個銅香爐,燒三枝名貴長香,空氣很靜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嗅著餘留的馨香,憶念著古今大德的德馨!
弘一法師在湛山火頭僧
火頭僧
百花盛開的暮春時節——也可說是“花枝春滿”吧——海濱一隅的青島,因了氣候偏於春長的緣故,還時時有一種寒氣襲人,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離不開袷衣,這時大概是三月底吧,某一天的上午九點,弘一律師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虛法師,急忙帶著道俗二眾,預先到碼頭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體大眾,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門裡兩旁,一齊在肅立恭候著。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不大工夫,飛馳般的幾輛汽車,鳴都的開到近前。車住了,車門開處,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滿面笑容的老和尚,我們都認識的,那是倓虛法師。他老很敏捷的隨手帶住車門;接著第二位下來的,立時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來歲——其實五十八歲了,細長的身材,穿著身半舊夏布衣褲,外罩夏布海青,腳是光著只穿著草鞋。雖然這時天氣還很冷,但他並無一點畏寒的樣子。他蒼自而瘦長的面部,雖然兩頰頦下滿生著短須,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氣和慈悲和藹的幽雅姿態。他,我們雖沒見過,但無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譽滿中外、我們所最敬仰和要歡迎的弘一律師了。他老很客氣很安詳,不肯先走,滿面帶著笑,和倓虛法師謙讓,結果還是他老先走。這時我們大眾由倓虛法師的一聲招呼,便一齊向他問訊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帶笑還禮的當兒,便步履輕快的同著倓老走過去。這時我們大眾同著眾多男女居士,也蜂擁般集中在客堂的階下,來向他老行歡迎式的最敬禮,他老仍是很客氣的急忙還禮,口裡連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哈哈,勞動你們諸位。”
他老隨行來的弟子:傳貫,仁開,圓拙,還有派去迎請他老的本寺書記夢參法師,因此他們攜帶的衣單也顯得很多:柳條箱子,木桶,鋪蓋卷,網籃,提箱,還有條裝著小半下東西麻繩扎緊著口的破舊麻袋,一個尺來見方叩盒式的舊竹簍,許多件雜在一起,在客堂門口堆起一大堆,這時我向夢參法師問說:“哪件是弘老的衣單?”他指指那條舊麻袋和那小竹簍,笑著說:“那就是,其餘全是別人的。”我很詫異,怎麼憑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師——也可說一代祖師,他的衣單怎會這樣簡單樸素呢?噢,我明自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處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記得月餘以後的一天,天氣晴爽,同時也漸漸熱起來了,他老雙手托著那個叩盒式的小竹簍,很安詳而敏捷的托到陽光地裡打開來曬。
我站在不遠的一旁,細心去瞧,裡頭只有兩雙鞋,一雙是半舊不堪的軟幫黃鞋,一雙是補了又補的草鞋——平日在腳上穿的似比這雙新一點。我不禁想起古時有位一履三十載的高僧,現在正可以引來和他老相比對一下了。有一天,時間是早齋後,陽光布滿了大地,空氣格外新鮮,鳥兒和蟬都在枝頭唱著清脆婉轉悅人的歌,大海的水,平得像面大鏡子。他老這時出了寮房踱到外頭繞彎去了,我趁著機會偷偷溜達到他老寮房裡瞧了一下。啊!裡頭東西太簡單了,桌子,書櫥,床,全是常住預備的,桌上放著個很小的銅方墨盒,一支禿頭筆,櫥裡有幾本點過的經,幾本稿子,床上有條灰單被,拿衣服折疊成的枕頭,對面牆根立放著兩雙鞋——黃鞋草鞋——此外再沒別物了。在房內只有清潔,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親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清淨和靜肅。
在他老駕到的幾天後,我們大眾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開始要求他老講開示;待了幾天,又請求他老講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頭一次講的開示標題是“律己”。他老說:“學戒律的須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學了戒律,便拿來‘律人’,這就錯了。記得我年小時住在天津,整天在指東畫西淨說人家不對。那時我還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說:‘你先說你自個。’這是句北方土話,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真使我萬分感激,大概喜歡‘律人’的,總看著人家不對,看不見自己不對。北方還有句土話是:‘老鴉飛到豬身上,只能看見人家黑,不見自己黑,其實他倆是一樣黑。”’又說:“何以息謗?曰:‘無辯。’人要遭了謗,千萬不要‘辯’,因為你越辯,謗反弄的越深。譬如一樣白紙,忽然誤染了一滴墨水,這時你不要再動他了,他不會再向四周濺污。假使你立時想要他干淨,一個勁的去擦拭,那麼結果這墨水會一定展拓面積,接連沾污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對於“律己”、“不要律人”兩句話上,一連說了十幾個“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第二次講律課本是《隨機羯磨》。這書是南山道宣律師刪訂的。
在我們初學戒律的,對這書的名字還算初聞。書的內容是文筆古樸,言簡而賅,原是把極廣繁的文字節略而成,專為便於開導後學的,所以在講時須極費解說。但他老有手編的“別錄”做輔助,提綱絜領,一目了然,講時反覺並不費難了;假使你只要肯注意的去看和聽,一定會很容易領會的。這書在唐宋以後因為律宗絕續,已久無人來闡揚講說。據他老說,他老連這次才講到兩次。他老在頭一天開講臨下課時曾這樣說:“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這次開講頭一課,整整預備了七個小時。”我想這全是他老教學慎重,委屈宛轉的想法使人明白,不肯誤人光陰的緣故吧?他老終於因了氣力微弱,只講了十幾課便停了講,後來由他老的高足仁開法師代座,才把全部講完,接著仍由仁師又講了部《四分戒》。他老——弘公——後來雖未繼講,但凡關於書中難題,仍由仁師向他老寮房執卷請決,他老是無不很喜歡很敏捷的答復。直到現在本寺對於《隨機羯磨》、《四分戒本》兩部律,能夠常年循環演講,使學者把律條律制熟悉的如數家珍——也可說是家常便飯,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遺澤嗎!不但本寺是這樣,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陰下的,像長春般若寺、哈爾濱極樂寺等,數目很多的僧眾,都是一體律儀化,他們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
每逢大眾上課或朝暮課誦的當兒,院裡寂靜無人了,他老常出來在院裡各處游走觀看,態度沉靜,步履輕捷。偶然遇見對面有人走來,他老必先捷速回避,表面似像很怕人,其實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煩。他老常獨自溜到海邊,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據說那是他老最喜歡看的。假使這時能有豐子愷先生同游,信筆給繪幅“海上之弘一律師”圖,那真能有飄然出塵之趣了。有一天晚上,朱子橋居士因悼亡友乘飛機來自西安,特來拜訪他老,他老接見了。同時市長某公,是陪著朱老同來的,也要借著朱老的介紹和他老見一見。他老急忙向朱老小聲和藹的說:“你就說我睡覺了。”第二天上午,市長請朱老在寺中吃齋,要請他老陪一陪。他老只寫了張紙條送出來作為答復,寫的是:“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
天氣由炎熱的夏天,漸漸轉到涼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們大眾,個個都抱著十二分熱誠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長住,永遠作我們依止不離的善知識。但他老的脾氣我們都知道,向來是不循人情的,他要想走,你誰也留他不住,他老在很早的日子,就定下秋八月間的行期了。我們在無法挽留下,只有預備做一番隆重懇切的送行了。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便公開接受人的求書了。除了他老送給每人一幅的“以戒為師”四字外,其餘個人遞紙求書的紛至沓來。他老一一接受,書寫的詞句多是《華嚴經》集聯,蕅益大師警訓,總數約有數百份。在將行的前幾天,我們大眾又請他老最後開示,他老說:“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來了,現在我給諸位說句最懇切最能了生死的話……”說到這裡,他老反沉默不言了,這時大眾都很注意要聽他老下邊的話,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聲說:“就是一句:南一無一阿一彌一陀一佛。”
臨上船的一天,我們還是照著歡迎他老的儀式來歡送,當日赴閩迎請他老北來的夢參法師,這時是親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夢師將別的當兒,從挾肘窩下拿出厚累的一部手寫經典,笑容滿面的低聲向夢師說:“這是送給你的。”夢師喜不自勝的攜回展視,是部他老手寫的《華嚴經淨行品》,字體大約數分,異常工整遒勁,是拿上等玉版宣寫的,厚累約有四十多頁。末幅有跋雲:“居湛山半載,夢參法師為護法,特寫此品報之。”下署晚晴老人,並蓋印章。
現在他老上品上生了!遠在北方的晚輩我,起初聽到噩耗,還在半信半疑,後來看到《覺有情》半月刊,把事情都證實了,我才不禁一陣心酸。哎!當代大德一個個相繼逝去,人間漸漸沒了明燈,我們眾生的罪業該有多大呢!
親近弘一大師之回憶性常
性常
於戲!我“志在安養,生宏律范”的大師弘一依止阿閹闍梨,今已遽爾俯謝娑婆,神登樂國。使我內心湧動的哀思,海水挹作墨,須彌聚為筆,也難罄敘於萬一。惟我大師,雖已高頂上品,然生平弘律事跡,在在皆有千古不磨之價值。謹據大師十徐年來居閩弘律賜余警策文和手示為寫材,略寫一點,聊志哀慕大師之微忱焉。
民國庚午年,余始拜識大師於承天月台佛學社。時承大師親予《李息翁臨古法書》一冊,並墨寶數種為紀念。迨民壬申年十一月,自溫蒞廈,時余居中山公園妙釋寺,適大師獨乘人力車到寺,不勝忭踴。遂對寺主建議,將余臥室讓大師安宿。大師甚喜,立即手書晉譯《華嚴經》的“戒是無上菩提本,佛為一切智慧燈”一長對聯予余。越數日,寺主善契法師對余倡議懇留大師在寺度歲。余偕契師進大師前拜陳此意,承喜諾。斯時瑞今法師同廣洽法師住在太平巖,洽師與大師早有密切關系,屢屢偕今師前來過訪。今洽二師於晤談次,屢勸請大師傳授律學。大師於未應請前,曾夜中得一奇夢。夢十餘長髯老人結席團坐談法,大師親求力加入席間,坐誦《華嚴經》偈一長篇,醒已尚憶。乃篝燈寫出贈洽師以留念。大師是朝謂余雲:“余於夜閒得是奇夢,系居閩弘律之預兆。”乃開始編《四分律含注戒本講義》。擇癸酉年正月十六日始講,至二月七日圓滿。大師初開講時,曾述此次講律與未來之希望雲:“余於出家受戒之時,未能如法,准以律義,實未得戒。
本不能弘揚比丘戒律,但因昔時既虛承受戒之名,其後又隨力修學,粗知大意,欲以一隙之明,與諸師互相研習,甚願得有精通律義之比丘五人出現,能令正法住於世間,則余之弘律責任即竟。故余於講律時,不欲聚集多眾,但欲得數人發弘律之大願,肩荷南山之道統,以此為畢生之事業者,余將盡其綿力,誓捨身命而啟導之。余於前二月,既發弘律願後,五月居某寺,即由寺主發起辦律學院。惟與余意見稍有未同,其後寺主亦即退居,此事遂罷;以後有他寺數處,皆約余往辦律學院,因據以前之經驗,知其困難,故未承諾。以後即決定弘律辦法,不立名目,不收經費,不集多眾,不固定地址等。此次在本寺講律,實可謂余弘律第一步也。余業重福輕,斷不敢再希望大規模之事業。惟冀諸師奮力興起,肩荷南山一宗,廣傳世間,高樹律幢,此則余所祝禱者矣。”大師《含注戒》講畢日,特書“世尊涅槃時,興起於大悲。集諸比丘眾,與如是教戒。莫謂我涅槃,淨行者無護。我今說戒經,亦善說毗尼。我雖般涅槃,當視如世尊。此經久住世,佛法為熾盛。以是熾盛故,得人於涅槃”的戒經偈賜余作初聽律遺念焉。
二月八日後,諸同學陪大師移住萬壽巖。大師開始編《隨機羯磨》講義。三月九日始講《羯磨》,至五月八日圓滿。五月初二恭值靈峰蕅益大師聖誕,大師是日親為諸學者撰學律發願文雲:“學律弟子等,敬於諸佛菩薩祖師之前,同發四弘誓已,並別發四願:一願學律弟子等,生生世世永為善友,互相提攜,常不捨離,同學毗尼,共宣大法,紹隆僧種,普利眾生。一願弟子等,學律及以宏律之時,身心安寧,無諸魔障,境緣順遂,資生充足。一願弟子等,學律及以宏律之時,能得清淨寺捨,安心久住,大眾和合,助緣殊勝。一願當來建立南山律院,普集多眾,廣為宏傳,不為名聞,不求利養,願發大菩提心,護持佛法,誓盡心力,宣揚七百餘年湮沒不傳之南山律教,流布世間。冀正法再興,佛日重耀。並願以此發弘誓願,及以別發四願功德,乃至當來學律一切功德,悉以迥向法界眾生。惟願諸眾生等,共發大心,速消業障,往生極樂,早登菩提等。……”
五月初十後,大師應泉州開元寺主轉物和尚請,十數同學隨駕蒞泉。大師結夏安居於尊勝院,專工圈點《南山抄記》。圈畢時自書雲:“剃染後二年庚申,請奉東瀛古版行事抄記,未遑詳研。甲子四月,供施江山,逮於庚午六月,居晚晴山房,乃檢天津新刊,詳閱圈點,並抄寫科文,改正訛誤,迄今三載,始獲首尾完竣。是三載中,所至之處,常以供養奉持。辛未二月居法界寺,於佛前發專學南山律誓願。是夏居五磊寺,自誓受菩薩戒,並發弘律誓願。臘月移居伏龍。壬申九月歸臥永寧,十一月至南閩,講《含注戒》本於妙釋寺,講《隨機羯磨》於萬壽巖。癸酉五月,居溫陵大開元寺。越二月,乃得點錄校竟。並為述斯事始末,以示後賢。”其時大師命余依式標圈是書。余惟命是從,弗分晴夜,經三閱月之久,即完圈事。得大師格外喜意。特書一中幅,中題“精進第一”。左右另加題辭,余蒙是特賜,益增慚愧。
七月三十日,大師依瑜珈《師地論》錄出自誓受菩薩戒文,命余等諸同學隨意自於佛前受之。其時性願老法師等亦自動前來參加行受。八月一日始,大師續編《戒本羯磨隨講別錄》。廿四日始續講。於講期內,並編《南山道宣律祖略譜》,兼撰《九華垂跡圖贊辭》。至十月三日,為南山律祖涅槃日,《戒本》、《羯磨》初次講解都訖。大師是日追憶宣祖晚年手撰《羯磨疏》自終南豐德寺出,爰以“豐德”命余別號,使余不忘鼻祖之聖躅。余顧名思義,不勝慚顏。自惟既乏學律之才,難繼大師之志,胡敢拜受斯號耶。十月二十八日,大師撰《梵網本菩薩戒本淺釋》。至十一月十五日,稿本撰就。屬瑞今法師往廈妙釋寺代座宣稱,余隨今師前往聽習。
十一月十五後,大師應草庵寺主請,由傳貫法師陪大師蒞庵過冬。余在廈聽經畢,遂詣庵伴大師度歲。除夕夜,大師於意空樓,登座佛前,為貫師與余選講靈峰大師祭顓愚大師爪發缽塔文雲:
嗚呼!人不難相愛,難於相知。翁真知我者哉!世縱有一二愛且知者,而志操相攜,某雖不敢擬翁泰山之德,幸三事略無違焉。尚質樸,絀虛文,不肯苟合時宜。注經論,纘戒律,不肯懸羊頭賣狗脂。甘淡薄,受枯寂,不肯受叢席桎梏而掣其羈縻。嗚呼,以法門耆宿如翁,而旭過蒙知愛,又志操相合如此,其能已於懷也。翁所證深淺,非某能擬。而生平最傾心處,請略紀之。當今知識,罕不以名相牽,利相餌,聲勢權位相依倚,如翁古道自愛者有幾。當今知識,罕不以掠虛伎倆,籠罩淺識,令生驚詫,如翁平實穩當者有幾。當今知識,罕不侈服飾,據華堂,恣情適意,如翁破衫草履茅茨土階者有幾;當今知識,罕不精選侍從,前列後隨,如翁躬自作役不圖安享者有幾;當今知識,罕不同流合污,自謂善權方便慈悲調順,如翁不肯苟徇諸方,甘受擔板之誚者有幾。故凡聞翁之風者,頑夫廉而不濫,懦夫立而不傾,伯夷之隘,所以為聖之清也,豈似枉尋直尺詭遇一朝者,身雖存名已先淪也哉!某每悲如來正法,一壞於道聽途說入耳出口之夫,再壞於色厲內荏羊質虎皮之徒。其父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尤而效之,何所不逞。翁之爪發缽幸存,則翁之道風未滅,必有聞而興起者,庶共砥狂瀾於末葉乎!……
大師是夕開示此文,寄慨時弊遙深,幾於流涕。仰慕大師諸君,讀是文時,必能窺見大師披剃後操行與思想及熱誠衛教之一斑。大師是夕講開示畢,賜一橫幅,書“紹隆僧種”。右題“歲次癸酉與豐德XX同住草庵度歲,書此以為遺念。演音,時年五十又四”予余。如上所記諸事,為余在癸酉年度親近大師一載之事實。甲戌以後,大師雲游各處弘律之事,因時間關系,一時難盡記出,俟諸來日可也。
卅一年十月廿日寫於尊勝院律淨關大師之故居
弘一律師【日】內山完造
〔日〕內山完造
夏丏尊先生來,這已是十年前某天的事了。他“呀”地打過招呼,就坐下來,加入到漫談群中。
“想介紹一個人和你相見,如果我有電話來,請就到……”我就道謝約定。隔了數天,電話果然來了,地點是北京路的功德林。我到那裡的時候,客已全部到齊,只在等待我了。我道了遲到之歉,加入座中去。
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兩邊並坐著十來個人。右排上首有一個和尚和夏先生相向坐著,其他列席的大半是在我書店中常進出的熟人,可謂是一個無拘束的集合。夏先生先將這位和尚向我介紹,我才知道他是弘一襯律師,清嬰p鶴,語音如銀鈴,此外,我就無話可表達當時的印象了
午餐當然是素席。老實說,我知道的功德林,這是第一次。餐畢以後,又談了好多時候,聽到了許多的事情。
據說,弘一律師俗姓李,名岸,又名哀,字叔同,曾留學東京,學洋畫於上野之美術學校,又在音樂學校學洋琴。在留學時生活曾大大改變,早浴,和服,長火缽,諸如此類的江戶趣味,也曾道地地嘗過呢。
又據說,他曾是中國戲劇革命先驅春柳劇社之主干,在東京公演過《茶花女遺事》等劇。直至今日為止,油畫的造詣尚無出他之右者。留學回國以後,在浙江師范學校任教繪畫音樂,後來以種種因緣出家為僧,多年來行雲流水,居無定所,這次是從溫州到久別的上海來的。
我用日本話談講,看他神情,似乎一一都懂得,但他自己卻像個全把日本話忘記了的樣子。
夏先生孥出一本律師所著的善本名叫“四分律比丘戒相……”的書來,說要將此書三十冊交給我,代為分贈希望者。我於此道一無所知,只好道著謝答應下來,這時律師說:“還有一種叫《華嚴經疏論纂要》的書,正在印刷中。這書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十二部送給日本方面,將來出書以後,也送到尊處,拜托你。”
他這樣說,我也只好答應照辦。我雖門外漢,聽到印數只有二十五部,就知道是相當巨大的書籍。二十五部之中有半數送給日本,那末送給哪一個機關呢,我問他。他說:“一切托你。”在繼續談話之中,他說:
“在中國恐不能長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
據說,律師曾在福建鼓山發現這古刻的板子。這板子在現存的經典中,是很古的東西,日本的《大正大藏經》裡也沒有收入的,由此可見這經典的珍貴了。
我談到傍晚才回去。次日,弘一律師與夏先生及另外二三個朋友同到我店中來,內人也見到他,於他去後曾說:“聽到他的話聲,見到那崢嶸的額角,就知道是一位高僧。”
數日以後,從夏先生那裡送來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紀》三十五部。我就把它掛號分別寄贈到東西京兩大學以及大谷、龍谷、大正、東洋、高野山等各大學的圖書館去。西京大學圖書館裡有一個僧籍的司書,寫信來,稱這書是貴重的文獻,希望能得到一部,於是又寄了一部去,以後各方面常有來索取的,合計共送去了一百七十餘部。
此後由夏先生居間,弘一律師和我通過好幾次信,贈過我好幾張法書,可是現在我連明信片都沒有一張,因為全被朋友討去了,他送給我的字幅也被內地的孥走了。
光陰如箭,不覺過了兩年。一天,友人高巖勘次郎和一個畫家同到我店中來。這畫家叫武井猗蘭子,在日本俱樂部創有畫社,是一個從西洋畫轉向到日本畫的人。
從前上海有一家武井洋行,經營雜糧輸出,規模頗大,後來老板死了,就此停業。這位畫家,正是武井洋行的小主人。他性情相當特別,至今還未娶妻,在上野寬永寺中借屋一間,營著獨身生活。其所作之畫也不同凡俗,饒有枯澀之趣。
事有湊巧,這位武井畫家在上野美術學校和弘一律師是同學,他聽到我談起弘一律師的事,說:
“記得的,那時有一個中國留學生和我鄰席,大家描著同一的模特兒,所謂弘一律師者一定就是他。”
我因此奇緣,就以快將送到的《華嚴經疏論纂要》十二部的分配問題和他商量,請他指導。他回東京以後,和田中文求堂主人及寬永寺管長共同協議,替我決定了贈送的范圍,記得是下列十五處:
東京帝國大學京都帝國大學大正大學
大谷大學龍谷大學【失記】
京都東福寺黃櫱山萬福寺比叡山延歷寺
高野山大學大和法隆寺上野寬永寺
京都妙心寺【失記】【失記】
在其中選定十二處,把書冊用箱裝了,乘友人王君往大阪之便托帶至神戶裝火車運去。後來東福寺挽了我的老友中原氏托設法取得一部,我就寫信給弘一律師代為請求,他叫廈門南普陀寺某居士補送了一部來,由我用小包郵便發送至東福寺。妙心寺也挽友人籐井和尚來托求一部,我於是再寫信向弘一律師商量。好久以後,出於意外地由天津某居士寄來了一部,聲明是受弘一律師的委托代寄的。受人委托,總算有以應付,我也很歡喜。
以後,弘一律師又寄來了一部。信上說,留在手頭恐不能永久保存,叫我代為放在適當的地方。翻開來看,這是他自己閱讀的一部,仔細地加著朱筆的圈點,這確是很好的紀念品,因為沒有人來要,就暫時留了下來。
不久,九一八事變發生了。我拋了商品與財產,避難到本國去。西京市外小倉村,是個產茶的地方。記得有一天,我散步到了黃櫱山萬福寺,作閒寂的清游,在掛有大木魚的接待處與一個好像是值日師的和尚閒談,無意中談到那部《華嚴經疏論纂要》的事,且和他作約,如果回滬時書還存在,就贈給寺中。那和尚聽到我如此說,就急急走進去,過了一會,恭敬地著了法衣捧出茶來,那種前據後恭的樣子,當時曾叫我苦笑難禁呢。
事變一經終結,我仍回上海,幸而店中無恙【第二次上海事變時我也曾拋棄了一切避難到本國,後來也幸而沒有遭受什麼損失】,我就依約把那部書用小包寄贈給黃櫱山,寺中收到後有謝信寄來。我把各處的謝信集在一起轉給弘一律師,這段贈書的公案總算就此結束。
後來《中外日報》上曾有關於這事的記載,因之又有一處想得此書,托人來請求,我毅然拒絕了。
此後,我與弘一律師老沒相會之機會,只替他代向日本購求過幾次經典,可是第二次事變一起,連這點都不可能了。
不知他近來住在何處,一定仍在苦修吧。每一想起,他的面貌仿佛在我眼前,但願他平安無恙,但願久別重逢的日子快些到來。
我草此文的幾前,掛著弘一律師寫給我的直幅。直幅上這樣的寫著: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
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偈
完造居士供養沙門一音
我對這字幅注視,窗外但聞瑟瑟的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