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995年,張朝陽懷揣著互聯網的夢想,以一家美國公司派駐中國的代表的身份回國。
西裝革履的他,在清華留校同學王忠的辦公室裡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向王忠展示互聯網是怎麼回事。一輸入波蘭,波蘭的地圖、人口等方方面面的數據都出來了。
「喏,你看,這上面沒有中國。我回來就是要填這個空。」張朝陽說。
2010年夏季的反思。
張朝陽左手繞過後腦勺,抱住頭,深深埋下身,幾乎與咖啡桌平行,陷入了三四分鐘的深思裡。他又抬起頭:「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他相當糾結,不想回答問題,又很難拒絕我的提問。在兩個小時的採訪裡,這樣抱頭沉思的冷場重複了數次,他幾次問我:「你真的瞭解我嗎?」這是一次拉鋸戰似的採訪,我始終試圖說服,甚至用語言刺激他更敞開一點。
這與2009年5月的他不一樣,那時在四川雪寶頂雪山上,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回答我的問題。彼時,暢遊剛上市,表現大好。搜狐要錢有錢、要名有名、要人有人。「我現在跟你談的話,和登山時是不一樣的。那時候我正在反思,寄情於山水,考慮有哪些人來接班。但現在不是。」2010年12月18日,在北京三元橋附近一家星巴克裡,張朝陽對我說。
就像有什麼偶然的事件扣動了他生命的扳機,張朝陽像一顆火熱的出膛子彈。也許是某一個競爭對手在互聯網掘金的規模遠遠超出他的想像,讓他猛然醒悟過來,搜狐這個昔日數一數二的互聯網公司,正面臨著挑戰。
再沒有比互聯網更令人興奮的產業了。這個產業,以先鋒的思想、開放的精神、創新的技術,不停地打破人類想像力的天花板,重構世界。在過去的一兩年裡,微軟這樣的巨人拖著疲緩的步伐,他的血肉被其他後來者啃食,IE市場份額一再下降;雖然Google依舊風光無限,但霸主地位卻受到了Facebook的威脅。而成為《時代》年度人物的扎克伯格,他與他創造的Facebook是一年以來互聯網最激動人心的話題。還有絕地反擊的「蘋果教」教主喬布斯與他的iPhone、iPad以水銀瀉地的攻勢顛覆了硬件、軟件產業的秩序。
即使是在自成一統的中國互聯網,其相對穩定的格局也在不斷變化。騰訊、百度、阿里巴巴三巨頭傲視群雄,分別在IM(即時通訊)、搜索、電子商務領域具有核心統治力;抓住新產品機遇的互聯網新貴也在迅速崛起,2010年年底在紐交所上市的視頻網站優酷市值超過搜狐;因把握住龐大網民的需求,360也在互聯網佔有一席之地,在瀏覽器、安全領域與收入遠超它的多家巨頭一較長短。與搜狐同時代的、沉寂很久的老牌互聯網公司新浪,老樹開新花,依靠微博的爆發贏得用戶以及資本市場的青睞。
作為最早的一家互聯網公司,儘管搜狐仍然保持著「第二門戶」的地位,但受到了騰訊等對手強有力的挑戰。2010年第二季度,騰訊的網絡廣告首次超過搜狐,當時搜狐為5705萬美元,騰訊為5860萬美元。第三季度,搜狐以5910萬美元重新壓過騰訊的5710萬美元,奪回第二位置。在視頻領域,搜狐借鑒有成熟贏利商業模式的Hulu,不遺餘力地砸下2億元重金,購買正版高清長視頻,衝擊行業前三;在網游領域,暢遊目前在中國網遊行業排名第五,淨利潤超過第四名完美時空;搜狗輸入法佔據了近八成的市場後,搜狐又力推搜狗瀏覽器,但搜狗搜索的市場份額僅佔1%左右。至於目前張朝陽主抓的「最高戰略產品」搜狐微博,正開始艱難追趕新浪微博。
與過去幾年更願意隱身幕後的張朝陽相比,2010年他高調得多。3月份,谷歌退出中國事件之後,他說「我要出來戰鬥」,力推旗下的搜狗搜索;從9月開始,他猛推微博,宣佈要「再造搜狐」,他表示,現在的互聯網是資金規模在數億美元以上的公司之間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搜狐如果再不爆發就會沉默,好像非洲原野的野獸,如果腿瘸了受點傷跑不動或者速度慢點,就會搶不到食物或者被其他野獸吃掉,這是叢林法則」。
他說:「如果公司沒有希望了,你的人才都會流失掉,你的創造性、你的市場份額都會被拿走了,你稍微鬆勁就下來了,我意識到了這個殘酷性。往上走的話,搜狐還是有很多機會。經過整個夏季的思考後,(我)比以前勤奮多了,搜狐又開始重振旗鼓。」
他在接受《中歐商業評論》採訪時表示,他被自己的知名度騙了。他說:「兩年前離開(搜狐)就是想有自己的時間,玩得多一點,結果出現了一種既放又不放的局面。也許是因為我可能對硅谷的研究還不夠深入,關注不夠多,不夠敏銳,比較麻痺,覺得暢遊也拆分了,有很大的現金流,有幾個能幹的人幫我撐著就可以了。但是Web2.0的革命在中國爆發得如此之快,靠某個部門、靠某個團隊的局部戰爭根本沒法打,這是當時我沒有意識到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不容易看到企業家張朝陽談他的公司,常看到的是思想家張朝陽談他的人生哲學。在功成名就後,張朝陽過了一段看起來不務正業的日子。「他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人常犯的錯誤或者大家常想的事情,在他身上都有影子,他也喜歡享樂,也喜歡欣賞美女,喜歡玩,有時候容易懈怠,這是很正常的。」一位搜狐員工說。
「從西安郊區小鎮的兵工廠到西安中學,從西安中學考到清華,再到美國幾乎接近10年的流離失所的奮鬥,到最後回國創業,很艱苦。」張朝陽說。美國10年的留學生涯,也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據張朝陽在美國同宿舍的舍友透露,那時張朝陽每一個party必到,喜歡梳奇怪的髮型,喜歡傑克遜,學跳舞,當群眾演員。一知情人告訴我:「可能傳統的留學生會覺得張朝陽很張揚,特得瑟,但我覺得不是。他就是把玩當成工作的人,我甚至覺得他到現在都是這樣。」「他工作很努力,玩也很努力。很刻意地玩,有時候開玩笑說是惡補青春,現在可能不一樣了。」
張朝陽告訴我:「在美國,作為亞文化狀態的邊緣人,不受重視,生存都沒有希望,但是同時又被尊重自由和民主所影響。個人奮鬥的思想,可能減弱了儒家治國平天下理念對我的影響。還有,美國這段經歷給了我發達國家的人做事情的邏輯和理性,以及危機感。」
他認為,深重的危機感,壞處就是焦慮很重,至今張朝陽思考的一個人生命題就是如何擺脫焦慮;好處就是不太可能犯大的錯誤。「如果我沒有出過國,我的業務也做到這麼大,我可能會很high,感覺自己能呼風喚雨。但因為在美國待過了,危機感造成我還是有平民心態,但有時候中氣不足,沒有那種頂天立地的氣概。」
他不願回憶早年創業經歷。他說:「壓力太大了,太難了,沒有人理解我為什麼要做互聯網。融資艱難,被別人恥笑。人不是越磨礪越剛強,磨礪多了,那股氣就給消磨了,人就蔫了。我已經蔫了,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恢復起來。人不能過度被打擊,失敗是成功之母是不對的。」
我問他是什麼傷害,可否談談。他說:「這個可不行,會傷害到其他人。」他陷入沉思,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顯得不太自然。
「不知道當年董事會發生過什麼,只知道當時確實很驚險,但是到底怎麼發生的?他也不說,只是偶爾會提及當時很懸,但懸到什麼程度,誰也不知道。」搜狐焦點網總經理曾伏虎說。
互聯網的拓荒者。
2010年12月16日,搜狐大廈七樓的過道上,張朝陽穿著考究的黑色呢子大衣、Dolce&Gabbana的黑色細格子西裝、黑色閃光面料襯衣,精神抖擻,在鏡頭前配合地擺出奔跑的姿態,有個女員工跑上來找他簽名。46歲的張朝陽,精瘦的身體像年輕人一樣。他保持著每天健身的習慣,跑步或游泳一小時,期望自己能活到150歲。在搜狐生活運動會上,張朝陽與一幫年輕人比賽400米,拿了第四。休養身心後的張朝陽又回來了,他抖擻精神,要再造搜狐。
五季咨詢合夥人洪波認為搜狐沒有明顯的危機,但如果你看不到公司的未來增長潛力,這是挺危險的。一位在搜狐工作多年的前中層員工王力(化名)說:「他更在乎個人尊嚴,搜狐肯定死不掉。它一直在很惡劣的環境下生存,在對手的鉗制下成長。同一條新聞對手可以上,搜狐不能上。還有對手舉報他,而這事張朝陽是不屑於做的。他瞧不起某些人,但被那些人嘲笑,是他不能忍受的。這也是張朝陽下決心做微博的原因,涉及面子和尊嚴問題。」
時光倒流至16年前。那時,張朝陽懷揣著互聯網的夢想,以一家美國公司派駐中國的代表的身份回國。
西裝革履的他,在清華留校同學王忠的辦公室裡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向王忠展示互聯網是怎麼回事。一輸入波蘭,波蘭的地圖、人口等方方面面的數據都出來了。「喏,你看,這上面沒有中國。我回來就是要填這個空。」張朝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