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耷拉著腦袋縮在沙發一角敘說著過程:下午按照耿部長的安排去拿匯票,從財務部出來時已到下班時間,於是叫上小董一起去夏灣友記餐廳吃飯,人很多,兩人坐在大廳的中間,包就放在座位邊,兩人都喝了酒,走的時候忘記拿包,回到家找鑰匙開門才發現包沒了,於是趕回友記尋找,問遍了、翻遍了,一無所獲。最後不得已給耿福貴打了電話,怕被我罵所以不敢直接打給我。
三年前王躍和一幫新人到公司應聘,我看上了他的嘴緊和忠誠可靠,用現在的話來說就叫「執行能力強」,於是就把科達這個最重要的客戶交給了他,讓他做耿福貴的助手,對他一直也相當信任。幹這一行最怕吃裡爬外,公活私干,他手上握有客戶資源,一旦控制不好他暗中介紹別的供應商渠道,然後悄悄收取中介費,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會幹,但提防總能讓我處於主動,絕對好過亡羊補牢。王躍的確也沒辜負我的信任,幾年下來沒出過什麼閃失。
可麻煩終究還是來了。
我坐在椅子上聽著王躍的陳述,他剛一說完,我就迫不及待地跳起來,指著王躍的鼻子罵,廢物、衰人、黑佬一系列平時難得這麼集中使用的詞全都用上了,末了一句:「公司現在就等這筆錢用,找不回來大家都會死在你手裡!」
林升從頭至尾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盯著王躍,樣子甚是恐怖。
耿福貴說報警,我同意了,半小時我們和警察全部到了事發地點,王躍重新演示了一遍事情經過,然後兩個警察拿出本子找老闆和服務員瞭解情況,本案中另一重要證人小董的電話卻關了機,警察問了他的單位,表示明天要去公司找他本人再詢問,我說今天這麼晚還勞你們出來已經很不好意思的了,明天就不麻煩兩位,我通知他一早到派出所來。警察看了我一眼說行,明天9點前叫他到所裡來。王躍隨即被帶走錄口供,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悻悻然走出來,我發狠似的一腳踢在門口的樹上,痛得齜牙咧嘴。
耿福貴丟了根煙給我,欲言又止,趁他給我點煙的時候我說:「講吧,有什麼辦法?」耿福貴收起火機:「萬一找不回來要不這樣,我們給科達出過公函,而他們交給王躍,我們不認行不行?」我愣了一下:「這樣行嗎?道理倒有,但明明王躍是我們公司的人,不認好像有些耍賴吧?」我轉過頭望著林升,林升皺著眉想了下:「這樣弄法理上倒講得通,但科達是客戶,關係鬧僵了,以後怎麼辦?」我點了點頭,一時把握不準:「這事要好好想一下,要慎重。」劉欣湊過來說:「其實匯票也可以掛失,科達那裡有號碼留底,明天一早查到後我馬上去銀行掛失,就算是別人撿到了錢也拿不出來。」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心裡稍稍寬慰了些。
後天已經和雷總約好,三天之內交不上保證金那就算是自動放棄投標資格了。在車上林升又開腔了,他最近不說則已,一說就能切中要害,不知道讀MBA是不是能學到這些,如果能學到那我真的想去讀一個了。「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王躍的表情不對勁,他表面著急,內心卻慌張,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們,你們是不是有這種感覺?」從耿福貴打電話給我開始,我一直處於焦躁煩亂狀態,沒觀察留意到這一點,這話倒提醒了我,我把車停在路邊,側過頭看著他,說:「的確是有一點,說說你的看法。」
一番分析下來,我悟出了些端倪,回到家給王躍打了個電話,然後一直未睡,到了凌晨5點索性起床,換上衣服從石花西路步行到了情侶路海邊。
時間已是11月底,老家前兩天還下了一點雪,媽媽打了個電話給我,問我過年回不回家,她要準備開始辦年貨了。我說還沒定,反正如果要回就開車,隨時可以走。媽媽不同意,說雪峰山太陡了,開車不安全,要麼坐飛機要麼乘火車。我笑笑說,不用擔心,你兒子身強力壯車技好得很。老媽在電話裡歎了口氣:「小飛啊,聽媽的,我這段時間心發慌,右眼皮一直在跳,夢到你會有一場災難!」我笑了笑:「老媽你放心,你兒子命硬不會有事的,你說的大難我經過了,飛機差點掉下來,這不現在沒事了嗎?」老媽仍不放心:「我夢到的好像不是這回事,你和青青還好吧?」我慶幸自己還算清醒,在青島時叫多多給奶奶打了個電話,沒講多久我就把電話掛了,以免他說漏嘴,老媽一直以為他們在珠海呢,更不知道我和青青已經鬧翻了。我說我們好得很,比任何時候都好!老媽歎了口氣:「你是在騙我,我還不瞭解你,你呀,對青青要好一點,自己平時在外面要小心,我老早給你講過,遇到事能忍就忍,要不然你會吃虧的。」我說行,保證按你老人家的指示辦。媽媽放下電話前又說了句,「反正不管怎樣,過年你們一定要回來,我想多多了。」
如果匯票弄不回來,就意味著科美拿不下來了,這次真的是鐵定回老家了——公司到時保不住,珠海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天剛濛濛亮,珠海的清晨毫無涼爽之感,海邊吹來的風鹹鹹的,沾在身上讓人覺得衣服未干。宏海灣的石欄邊一個臉上佈滿皺紋的精瘦老頭正叼著煙斗在悠閒地打魚,在他前面,一張大網慢慢放下去,直至沒入海水中只露出四角的線,一根煙工夫再緩緩拉起來,漁網全部浮出卻少見有魚在上面,但他卻根本不著急,仍是繼續放下漁網,幾分鐘後再緩慢拉起,如此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生活真好啊。」我此刻滿懷羨慕之情,轉過身,對面的澳門籠罩在一片海上的霧靄之中,別說路環和凼仔兩個島了,連友誼大橋和金沙娛樂場都霧裡煙裡看不見,要是在平日天氣晴朗的中午,它們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從宏海灣這兒望過去伸手可及,現在霧氣沉沉、恍惚迷離,一如我當下的心境。
王躍自首
昨晚我問了王躍派出所錄口供的情況,掛斷前叫他好好休息一下,明早8點到公司來,我想和他單獨談一下。在這之前我還做了件事,我想到了潛逃的可能,耿福貴自告奮勇說去他樓下盯一晚上,我肯定了他的敬業精神,然後說現在什麼年代了,殺人還用得著自己動手?去年我們老家一個在東莞打工的妹仔回家過年,在車上被旁座男人騷擾,你猜她怎麼做?一不反抗二不哭鬧三不打110,掏出幾張錢來:「誰幫我扇他一耳光,我給100元!」馬上就有人衝上去將那人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結賬的時候勇士說:「妹子,其實扇個耳光50塊就夠了,你出100塊我肯定要整他個半死才對得起這錢,我是有原則的!」
我和耿福貴找到小區的保安,給他看了王躍的照片,然後預付了100元,告訴他說一旦這個傢伙半夜攜帶行李離開,馬上打電話通知我們,明天早上我們再過來付100元尾款。因匯票丟失我不能再出任何閃失了,我考慮過,這樣做完全可以確保他能將信息反饋給我們,一是200元的價格遠遠超過市場行情,雇一個民工通宵排隊拿號才50元,我開出的價錢是市價的4倍,更何況本來就該他值夜班。第二,做生意多年,我最討厭貨沒到手就全額付款,不是付不起這錢,而是全額付了之後風險就轉移了,我可能連覺都睡不著,所以我認為高價加上分期付款足以收買任何一個人。近來我越來越喜歡干擾亂行情的事,這種快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我喜歡看別人感激涕零的模樣,哪怕這一切是用錢買來的,再說了,你不多給點,事情懸吊吊的,到頭來捨不得小錢而壞了大事。
7點半鍾我到了公司,倒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沒收到電話就意味著平安無事。不一會兒王躍出現,神態惶恐,估計他也沒睡好,整晚在揣測我的葫蘆裡賣什麼藥。我把他引到一旁的沙發處坐下來,然後盯著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王躍坐不住了,惴惴不安地說:「李總,你,您這麼早把我叫來是什麼事?」
「王躍,你是2003年3月到公司來上班的吧?」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循循善誘。王躍低下頭瞇著眼想了一下:「好像是的。」
「那也快4年了,你說我對你怎麼樣?」
「那肯定沒得說,李總您很器重我,讓我負責科達這個最重要的客戶,給我的工資待遇也不錯。」
這是我想聽到的:「那就好,可是你覺得你對公司呢?」
王躍清了清嗓子,挺了下腰:「嗯,我對公司一直都忠心耿耿,盡自己最大努力來做事。」
「王躍,既然你覺得公司待你不錯你也很努力那就好,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呢,說實話,一直把你當作兄弟來對待,你說是吧?」我停下來看著王躍,王躍點了點頭,「我之所以這麼早把你叫來,是想趁公司的人還沒上班之前就把事情解決掉,我當哥的還是想救你一把,你還年輕,路很長,我不想你栽了一個大跟頭就爬不起來。」
「李,李總,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頓了頓,掏出一根煙遞給他:「不用緊張。」趁點火的時候我斜著眼看他,我這樣一說他的表情更緊張了,我察覺到了。
「情況昨晚我都瞭解清楚了,你是22點35分從派出所出來,22點55分回到家的,王所長給我打了電話,那是我一個朋友的哥們兒。你應該知道警察的厲害,真要被盯上了,他們可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的,不會像我這麼文明,但我希望你能親口對我說,我保證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李總,你是不是懷疑我撒謊,懷疑我吞了這200萬吧?實話說,我王躍就算有這心也沒這個膽啊!」
我站了起來在茶几旁走了兩步,一字一句地說:「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有幾點我必須提醒你。第一,從昨晚匯票丟失到現在銀行還沒開過門,所以錢肯定還沒被劃走,9點鐘銀行一上班劉欣就會去掛失,這張匯票任何人拿到就等於是張廢紙。第二,警察已經準備好了,誰拿去銀行他們10分鐘之內就會趕到。第三,200萬不是2萬,警察對這個數字很感興趣,因為我已承諾他們案子破了我會拿出5%,也就是10萬塊錢來改善他們的辦公條件。王所長昨晚在電話裡給我說了,這種事簡直就是小菜一碟,現在就等我的態度,再硬的嘴他們都撬得開。第四,昨天餐館老闆和服務員都回憶了,在你那一桌旁邊的全都是熟客,所以要找到他們最多只需要一天時間。第五,我知道你媽媽得了尿毒症,需要五六萬塊錢做手術,你正在為這事發愁。」
我邊說邊用餘光觀察王躍的反應,說到第三點的時候他已經開始伸手去拿水杯,放在嘴邊時手有些發抖,水差點濺出來,我心裡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最後呢我還想說一點,其實我也有責任,對你的關心沒到位,你有這份孝心是好事,說實話我是很喜歡有孝心的人,可你有困難為什麼不向我開口呢?不一定非要採取極端的做法啊。你看這樣吧,只要你把匯票拿出來,我可以以個人名義借5萬塊給你,而且我保證這件事不向第三人說,馬上通知公安撤案,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拍了拍王躍的肩膀,在他身邊坐下,他疲憊憔悴的臉龐不亞於我在澳門連續玩三天的神態。金錢啊,你真是可愛又可恨,你能幫人解決困難,救人於水火,可又有多少人為你朝思暮想,因你而瘋狂。
王躍手哆嗦著把杯子擱在茶几上,突然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
在我十餘年的職業生涯中,如果要算經歷的驚濤駭浪,那次做控制器被騙得血本無歸算一次,而這次的匯票事件應該也算是一次。事後我想如果當時我沒有說服王躍,他打死也不承認監守自盜,即便最後他拿不到這筆錢,我可能也無法在招標前搞定這100萬元的保證金。生活有時真的在捉弄人,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樣的事一而再而三地在我身上發生。
幾天後我問林升和耿福貴:「做人怎麼能這樣?公司待他不薄,他竟幹出這等事來!他原來一直很忠厚老實的啊。」林升彎起手指彈了彈西裝袖口上的灰:「這世界沒有永遠的好人,也沒有永遠的壞人,一切要因時、因勢而定。王躍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當時萬種條件具備,而他正好又急需錢,他意識到只要完成一個簡單動作就可以輕而易舉黑下這筆錢,成本很低但收益頗大,值得他鋌而走險。」
王躍將匯票交出來的時候,我說了一句,兄弟,你是個明白人,這事就當沒發生。王躍同時還遞交一份辭職信,我看都不看就撕掉了:「小伙子,不要垂頭喪氣,拿出點幹勁來,你這樣一走不就不打自招了嗎?我不趕你走,你怕什麼!」
這步棋是受到萬老闆的啟發,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雖然為此林升和我大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