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會場陷入沉寂。
坐在周兆麟右邊的陳梓良一臉的莫名其妙。按理說,作為縣委書記,周兆麟對臥虎嶺煤礦的改制工作如果有新的想法,應該預先與縣長通通氣,以便兩個主要領導能夠意見一致。陳梓良不知道周兆麟為什麼把這個必要的程序省略了。
按照常規,縣委書記講話以後就輪到縣長發言。但陳梓良也和大家一樣,一時不知道該怎樣說才好。
本來三大電廠的老總在劉錦華的陪同下首先拜訪了陳梓良。陳梓良一眼就看出了他們設下的圈套,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們逼迫縣政府就範的企圖。這種並非正道而無異於趁火打劫的伎倆為陳梓良所不齒。他還對三大電廠未經縣政府有關部門批准擅自到臥虎嶺煤礦進行資產和資源的調查表示了不滿。
陳梓良認為縣政府應該把作為本縣經濟支柱的煤炭業掌控在手中,這對於本縣的經濟發展具有戰略意義。他曾經與周兆麟交流過多次,周兆麟對陳梓良這些超前的觀念並未表示有異議,他還對由陳梓良主持制定的臥虎嶺煤礦股份制改革的方案持贊同的態度。但在這一次專門討論臥虎嶺煤礦轉換經營機制的常委會上,周兆麟竟然好像把他和陳梓良的多次探討都統統忘記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陳梓良百思不得其解。
陳梓良正猶豫的時候,坐在周兆麟左邊的老資格的縣委副書記龔玉坤說話了:「周書記,關於臥虎嶺煤礦的機制轉換問題,陳縣長不是已經做出了一個方案嗎?」龔玉坤說著拿起放在手上的那個方案的副本繼續說,「既然已經有了一個方案,大家議論起來就有了一個依據,我建議還是以陳縣長的這個方案為討論的話題,這樣大家說話才會有的放矢,你說呢?」
周兆麟說:「陳縣長的方案雖好,但是遠水不解近渴啊!目前,臥虎嶺煤礦已經走到了瀕臨破產的邊緣。與其讓它爛在我們自己的手裡,還不如把它推出去。」
龔玉坤問道:「你說該怎麼推呢?」
周兆麟說:「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周邊三大電廠要收購臥虎嶺煤礦的經營權,作為他們的能源基地。」
龔玉坤說:「能說得具體一點兒嗎?」
周兆麟遲疑了一下說道:「他們倒是向我提出了一個報價,但還需要大家認真地研究。根據他們在臥虎嶺煤礦的調查,他們認為目前臥虎嶺的價值在三百萬元左右。我認為這個報價偏低,他們同意再追加二百萬。」
龔玉坤說:「陳縣長在方案裡提出,經過省資產評估委員會的評估,認定臥虎嶺煤礦資產和資源的價值在三百二十五億,這個差距不是太大了嗎?」
周兆麟說:「此一時彼一時呀!我打個比方吧,比如一棵蔥,如果大家都急需把它買回家去包餃子,那就會形成一個競相搶購的局面,那麼,這棵蔥就有可能變成一根金條。但如果大家都不需要它,那它就只能爛在地裡,它當然就一文不值了。現在是非常時期,臥虎嶺煤礦成了一棵無人問津的蔥,我們還有抬高市價的資本嗎?」
對周兆麟關於「一根蔥」的理論,陳梓良並不陌生。他接待三大電廠老總的時候,華源電廠的老總張黎就曾經用「一根蔥」的理論試圖說服他。沒想到周兆麟不僅全盤接受了張黎的理論,而且還將這個理論發揮到了新的水平,這讓陳梓良感覺有點苦澀。
「我來說說吧!」陳梓良不能再沉默了,他說道:「我認為,當前企業分三類,一類是贏利的企業,一類是暫時遇到困難的企業,一類是瀕臨倒閉的企業。對待這三類企業我們應該採取不同的改革措施,而不是一刀切,統統一賣了之。企業轉換經營機制的目的是要為那些還有希望的企業尋找生路,以使它不僅能走出困境,而且要讓它得到更好的發展。如果這個企業確實得了絕症,沒有了治癒的希望,那麼我們就應該促其倒閉,而不能把行將就木的企業轉嫁給別人。話說回來,如果這個企業還有希望,只是遇到了一點兒暫時的困難,那麼我們就應該幫助它克服困難,而不能因為這點兒困難就把它廉價甩賣。這應該成為我們進行企業改革的出發點。我認為臥虎嶺煤礦也和其他煤礦一樣,屬於暫時遇到困難的企業。煤炭是不可再生能源,挖一點兒就會少一點兒,它的重要價值將會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愈加顯現出來。所以,我主張對臥虎嶺煤礦進行股份制改革,把只有政府一個積極性變成眾多股東的積極性,這樣對它的發展將大有裨益。
大家都知道,臥虎嶺煤礦的銷售量一向很好,目前只是遇到了一些困難。但只要我們對臥虎嶺最近的變化稍加分析,就不難看出其中的一些奧秘。銷量的下滑應該有一個漸遞的過程,而不應該突然從天上掉到地下。如果在市場需求沒有發生根本變化的情況下,銷量急劇下降,那我們就應該問一個為什麼。而恰在這個時候,周邊三大電廠的老總來到曲唐,提出要買斷臥虎嶺煤礦的經營權。而恰恰又是他們突然撤掉了訂單,以致造成臥虎嶺煤礦今天的局面。這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們是在做一個局。先聯合起來把你置於死地,然後逼迫你廉價地把煤礦出賣給他們,這大概就是他們的目的。日前我接待了三大電廠的老總,更加證實了我的看法。所以,我不能同意以五百萬的價格把價值三百二十五億的臥虎嶺煤礦賣掉。我還是堅持對臥虎嶺煤礦進行股份制改革,而且必須由縣政府控股。我堅信,國家的經濟形勢很快就會好轉,將會走出一個『V』字形,並且會一直向上!臥虎嶺煤礦必將很快走出困境,它的發展前景非常光明!我的話講完了。」
陳梓良的發言無異於是對周兆麟講話內容的全盤否定,這讓周兆麟感覺很不是滋味。他已經預料到陳梓良會站出來闡述自己的觀點,但他沒有料到平時很穩重而且很顧及上下級關係的陳梓良竟然不給他這個縣委書記留一點餘地,而是很明確地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上,周兆麟從心底對陳梓良產生了反感。周兆麟心裡明白陳梓良所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儘管有道理,他也堅決不能同意,因為人家送給了他一百萬。拿了人家的錢,就要為人家辦事。
陳梓良的發言就像一塊巨石投入水中,頓時就在各位常委的心裡激起層層浪花,兩位主要領導的觀點對立讓大家有些無所適從。他們並不是沒有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而是沒有撇開職務去尋求真理的勇氣。當陳梓良停止發言以後,會場再一次陷入沉寂。
周兆麟不能聽任會場一直沉寂下去,他必須說話。
「陳縣長說得是不是有些危言聳聽啊?」周兆麟說,「我怎麼就沒有看出三大電廠的老總是在做局呢?我也希望在一夜之間國家的經濟形勢會有根本的好轉,但這只是美好的願望,而不是現實。現實是全國的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轉換經營機制的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並不是只有曲唐的臥虎嶺。難道大家都看不到全國經濟形勢的發展前景?難道大家都沒有眼光?我剛才說過,陳縣長的方案固然好,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煤礦賣不出去煤,我們用什麼來給幾千名在職的和退休的職工發工資?這個沉重的包袱背在政府的肩上,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把曲唐的經濟拖垮,我們不能不看到這個危險性啊!所以,我們必須當機立斷,任何猶豫和彷徨都會錯失良機,我們就會成為歷史的罪人!」
周兆麟的話完全是對陳梓良的反擊,他還從來沒有對一個下屬或者同事說過如此不客氣的話。周兆麟一向比較平易近人,有時還有點優柔寡斷。但在出賣臥虎嶺煤礦的問題上,他的立場卻異乎尋常的堅定,這讓在場的幾乎所有常委都感到難以理解,甚至不知所措。
性格耿直的陳梓良當然不會被周兆麟的幾句話嚇住。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有絲毫個人的打算,所以也就沒有任何顧忌。
「周書記,」陳梓良說,「看不到做局沒有關係,但應該看到臥虎嶺煤礦是國家的財產,是人民的財產。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應該從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出發,我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應該對得起國家和人民。我們應該從許多案例中吸取教訓,絕不能讓國有資產在我們手裡流失,這樣,我們才不會成為歷史的罪人!臥虎嶺煤礦銷量下降沒有那麼可怕,礦上已經採取了必要的措施,他們派出得力的銷售人員去開闢南方和沿海地區的市場。我堅信臥虎嶺會很快走出困境,陣痛過後將會生出一個健壯的嬰兒!」
周兆麟聽了陳梓良的這些話心裡別提多麼彆扭,彷彿陳梓良知道了他收受了別人的那張開列著一百萬的支票一樣。他感覺不能和這個耿直的縣長再對峙下去,這樣對自己毫無好處。他必須採取以退為進的策略。想到這裡,周兆麟笑了。他笑得雖然有些勉強,但畢竟使有些劍拔弩張的會場氣氛有所緩和。
「同志們,」他說道,「我和陳縣長的觀點可以說是大相逕庭,但大家都是想把工作做好,這沒有什麼奇怪的。我提議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裡,關於臥虎嶺的改革問題我們先放一放,大家也想一想怎樣做才更有利於曲唐的發展,過幾天我們再議論一次,大家看怎麼樣?」
大家都說沒有意見,但他們都感覺有點意猶未盡。他們沒有想到周兆麟會突然偃旗息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大家還弄不清楚。
回憶到這裡,龔玉坤對陳羽凡與谷雲波說:「直到現在我也弄不清周兆麟為什麼會突然對臥虎嶺煤礦的機制改革有了興趣。原先曲唐縣企業的機制改革工作都是由陳縣長親手來做,周兆麟只是把把關,並不直接插手。而對臥虎嶺煤礦,他卻一反常態,不能不讓人問一個為什麼。」
谷雲波說:「恐怕裡面有利益的驅動。」
陳羽凡說:「我也這樣認為。」
龔玉坤說:「僅僅是懷疑,內幕究竟是什麼,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陳羽凡說:「總有揭開謎底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