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37章 我們短暫的一生 (5)
    十二里村有十間房子。這裡的水很乾淨,那些漢人把兩個月前剛剛死於流感的一對老夫婦曾住過的小木屋交給了約翰。他一打聽到誰會說英語,就立即去討要一支鉛筆一張紙,去詢問是否有人打算去道森。漢人們是隨時都會去那裡的——每個人都說他們是育空地區的猶太人:他們做生意,把皮毛,成噸的馴鹿肉以及他們女人做的手套和大衣帶進來,又將槍支、帆布和茶葉帶出去。一些英國國教寄宿學校正等著把他們在道森的孩子搶過來,皇家加拿大騎警則施行了新法規,捕獵和捕魚許可證得花上一百美元才能搞到手。在這個時候,村子裡尚沒有人想帶著他們非法捕獲的獵物去道森。據約翰的一個救助者說,等到了冬天,白人們見了肉就會十分開心了。傑裡·伍茲為約翰做了一副枴杖,還墊上了一層駝鹿皮。他每天都在外面遊走,每一次都走得更遠,有兩個小男孩兒總是尾隨其後,將手中的松樹枝充當作枴杖。傑裡說,過兩天我再給你做個籐條枴杖,約翰謝過了他的好意。

    「你有個女人吧?」傑裡·伍茲說道。

    「是的。可能去了道森。」

    傑裡又說:「道森不算遠。我可能會去那兒走一趟。我喜歡那兒的夜生活。」

    他朝約翰擠了擠眼睛,約翰也回擠了一下,心裡想著不管這個人在夜幕掩蓋之下會想要或需要或選擇做出些什麼事來,他都會跟著他,只要能讓他去道森。

    那個老頭兒和他兒子讓莉蓮幫忙侍弄他們的破菜園子,再用他們的雙口爐燒飯吃。小男孩兒對於媽媽、爸爸、學校或是除了幫老醉鬼打理莉蓮的船之外的生活隻字未提。他們花去了她的一些錢用於修補船身,三個星期之後,他們將魚油塗在鐵製支索導輪上讓它們熠熠閃光並散發出惡臭。莉蓮將最後一張寫給約翰的便條留在了造船廠入口處。他們把一條鎖鏈鉤掛在船頭,接著把船推下了水並即刻擎住了船頭,水花迸濺到甲板上來。接著莉蓮已準備就緒,為了去南方而面朝北方,在渡過育空河時人們必須得這樣做。那家真正的造船廠裡的大鬍子男人給了她一卷繩子,一袋麵粉「既然你鐵了心要走。」他說道,還有一個笨重的塗了蠟的帆布救生衣,是從他父親船上拿來的,那艘叫做林德曼號的船已在二十五年前葬身於「白馬急流」之中。

    托比約恩·詹森和小男孩兒歐伊芬德揮了揮手,莉蓮於是也朝他們揮了揮,另一隻手扶握著長漿,小背包放在兩腳之間。當她的身影消失遁去時,一老一小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育空河很寬闊,深褐色的河水靜靜流淌著,宛如巧克力牛奶一般柔滑,只是水流的方向與莉蓮作對。河水胡亂推搡著,零星的幾個人正以與她同樣的速度行走在岸上。雅科夫從紐約公共圖書館偷來的小巧光滑的白令海峽地圖就在她身上,此外她還有托比約恩·詹森的鉛筆草圖,用以說明她將駛達聖米迦勒一帶,再從狹窄的可穿行的白令海峽橫穿過去到達楚科奇,在那兒她會見到與漢人和阿薩帕斯卡人長相極為相像,但實際上卻為俄國人的印第安人,詹森先生所述大意即為如此。

    河道中有無窮無盡的彎折,似乎船總是向岸邊衝去,即使莉蓮像騾子一樣將它朝河中心拉拽也無濟於事。岸邊新生的樹木彎垂到水面上,有幾叢好似面朝下生長在水中,枝條搖曳著就像悲慟不堪的女人。船槳已毫無用處;小船從岸邊彈回到中流接著又返回去,而當它開始趨於安穩時,水中又會出現一些漩渦,詹森先生提醒過莉蓮對此做些準備你劃不過去的地方就避開點兒,他說,別被平靜的水面騙到了。莉蓮覺得所有這些建議恰似詹森先生本人:足夠真誠但卻像公牛的奶頭一樣沒啥用處,這是她剛從他那裡學會的一句修辭。

    莉蓮的小船被從後面湧來的浪朝前推著,她兩次撞到同一塊岩石,水流將船身一側實實地拍在岩石上,那塊石頭在二十英尺開外的地方就像一隻海龜,而此刻卻成了座頭鯨,躁動不安兇猛異常,彷彿是她擋住了它的去路。莉蓮搖動長槳,將船從危險潛藏的岩石邊移開,引導它回到中流,但接著船又向一旁傾側過去,有水從一個漩渦之中迸射出來濺落在甲板上並很快將它淹沒。在這一切事故緩緩發生的進程裡,莉蓮漸漸浸入及腰深的水中,她的小背包則順流而下從她身邊遠離,五英尺,十英尺,然後是三十英尺,她的那袋麵粉,鹽漬馴鹿肉,一盒封口的香煙以及那些地圖亦是如此。就在那兩英吋深,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水層之下,河水是如此冰冷而濃稠。莉蓮用力蹬踢雙腿;她能感覺到它們已變得緊繃而遲緩,她的心在耳朵裡跳動著,當船從她身旁滑移而過時,船邊兒的金屬崩掉了她的一顆牙。船最終側翻在一片沙洲上,猶如一匹睡在田野上的小馬。

    她的衣服黏附在皮膚上,冷水從頭頂一直流進靴子中,積聚在包裹著她腳踝的濕兔皮裡。莉蓮脫下襯衫,扯掉所有扣子,擰了一擰又穿在身上,就讓它那樣敞開著以便能快些風乾。在寒冷中,她一面急劇喘息著,一面絞擰麥爾外套的袖子,然後又將這厚重的布料從肩部直到底邊盡可能地擰乾。她掏空了衣兜,那裡面像往常一樣裝著安全別針以及史奴吉的浸滿水的金錶和表鏈,但是卻沒有了瑪麗·霍恩施密斯的櫻桃木十字架。她隨身物品已所剩無幾,甚至當她襯衫裡別著弗裡達表姐的地址在愛利斯島穿行時都比現在富有得多。此時她已離道森五英里遠。

    萊斯莉所說的一切都不假:蘇菲確是被發現在雞捨台階上嚎哭來著,品斯基夫婦把一條被子鋪在手推車底部,又用幾塊破布蓋住了蘇菲,這樣她就不會引發旁人的興趣了。他們朝東面走去列夫·品斯基說,所有人都朝西走啦。在我們還沒到達我們想去的地方之前,人們會對猶太人緊閉大門的,他們會憎惡我們的——他說的倒是一點兒不錯。瑪麗亞姆姨媽也確是搞錯了——她的確認為自己看見了小蘇菲的藍絲帶漂浮在普裡皮亞季河上,正如她在餘下的歲月中看到她死去的親戚漂在河面上,坐在咖啡廳裡,耕作在圖羅夫的土地上,並且偶爾赤身裸體地走在維爾納的大街上一樣。

    品斯基一家人輾轉來到了提柯那亞,猶太復國主義的天堂,在那裡找不到飲用水,四面全是沼澤,還有那些為沒能幸運地找到苔蘚屋的人家準備的臨時性木板房,它們嵌插在山腰上,像極了漢人居住的冬季村舍,但卻比不上那個漂亮。提柯那亞後來更名為比羅比詹。到處豎立或張貼著標誌,以提醒定居者們記得自己正身在何處,比羅比詹還發展起了博彩業,並將由此籌措到的錢用在下水溝、農耕設備和公共照明設施上;這裡還建成了卡岡諾維奇猶太人劇院,發行了自己的依地語報紙。通過這些報紙,作家們竟然可以自由發表蔑視猶太人的事物及擁戴蘇聯的事物的依地語文章。比羅比詹後被宣佈成為猶太人自治區的首府。正如M.I.加裡寧在此地做巡迴演說時所講的那樣:「你們是這片自由、富饒土地之上的殖民者,拳頭粗大,牙齒堅硬。」

    列夫·品斯基沒有被愚弄。他看到會計師、裁縫、簿記員和鐵匠們呆呆地面朝著那些麝牛以及古老的耕犁,看到四千個和猶太人一樣迷茫的朝鮮國居民。他注意到了此地與敵國邊界間緊密的距離。他等待著某天再一次爆發戰亂,再一次有火車將猶太人傾倒在一小攤泥堆裡,然後在面對卻不肯相信此番罹難的婦孺們疾聲痛哭時揚長而去。他看到了所需要做的一切並使出了渾身解數。他扭斷了鐵路公司的一個小職員的脖子,拿了那人的證件,並把屍體推到了一個沒人住的小棚屋裡。夜裡,在木板房後面,他對麗芙卡和小蘇菲她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被收養的事實,而莉蓮在她的記憶中則是個笑意盈盈的黑頭髮的表姐,並曾送給過她一條藍色羊毛圍巾說,「我們現在改姓布加延科了,我們接下來要去弗拉迪沃斯托克。」

    蘇菲是麗芙卡·品斯基全部生命的核心;她是她媽媽不應得而苦於藏匿的珍寶。她成長為塔蒂阿娜·布加延科,成為一個無神論者,並在她父親認為時機合適的時候成為了一個紅色先鋒隊員。正是列夫對發財機遇的敏銳洞察和他冷酷無情的投機主義行徑保住了這一家人的性命,也正是這些使得蘇菲有機會在弗拉迪沃斯托克成為班裡的佼佼者,有機會在植物園中與長相俊朗的非猶太裔男孩兒共進午餐並以自己的才智使他稍感敬畏。

    列夫所持有的那種投機主義理念是最好的,這使得他對蘇菲說,去上大學吧,而當她在1939年秋天對十八歲女孩兒是否可以或應該去列寧格勒國立大學唸書表示疑慮時,麗芙卡說,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我的寶貝,列夫則說,為了我你也得去,學一門科學,科學是很難被駁倒的,於是她便去了。對於科學的保險性,他的觀點並非全然正確,但事實證明它要比哲學,詩學或新聞學更保險。到了20世紀60年代早期,塔蒂阿娜·布加延科的一首詩作浮出水面,並在與她同齡的大學生群體中引起巨大反響,詩人在詩中感謝她的父親告訴了她關於大學的真相。蘇菲讀詩並寫詩,還將斯特芳·馬拉美的幾首詩翻譯成了俄語;她嫁給了另一個理科學者,她們一直沒有孩子,不過卻有三個受他們溺愛的侄子。他們的生活較為舒心,兩人始終不離不棄。退休後他們回到弗拉迪沃斯托克,坐在一個小小的水泥陽台上,守著兩把曲線優美的鍛鐵椅子以及一張小咖啡桌。他們每天會在四點鐘時喝茶,那是她丈夫最喜愛的一種英式傳統。他們面朝著大海。

    莉蓮面前是一片濃密的雲杉,越過雲杉她能看到明亮的白樺樹,在白樺樹叢的更遠處有窣窣的響動,閃過一點柔軟的棕色,一隻動物。約翰·比捨普正在朝這邊走來。沒有了他曾經翩翩躍然的步態,而那並非是熊皮頭枴杖的錯。「我顛兒起來的時候總是絆絆磕磕的。」他這樣形容自己。那笨拙而堅定的步履將成為她在茫茫人海中尋覓他時所依據的線索。他的步履和他的金色長髮,甚至當他的頭髮變得灰白時,在她看來也是一樣,似乎那裡面仍泛著燦然的金色,似乎只要有光她就能找到他。

    還會有兩次,莉蓮將乘船漂流於育空河上,坐在更好的船裡,有約翰在身邊,每一次他們都會劃出更遠,卻從未接近過足夠遠的地方。他們賣掉了船並有了兩個孩子,她的女兒有時會爬到她的膝上說,給我講講你還是個小女孩兒時的事兒吧媽媽,這時莉蓮會說,哦,漂亮的小臉蛋兒,都過去這麼久了誰能記得住呢,然後她會拿出她的插圖本莎士比亞,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表演「三女巫」或是「城堡露台」那一場戲了。

    當他們步入垂暮之年,當她不再為斯卡圭鎮的小孩子們教英語時,她整理了一遍教室,把七本字典,所有的詞典,那本《布爾芬奇》,莎士比亞全集以及滿滿兩架子其他詩人的詩作都搬回了家。她確實讀了一些蘇俄詩人的俄文原版詩歌,包括安娜·阿赫瑪托娃與曼德爾斯塔姆;但她卻從沒有讀到塔蒂阿娜·布加延科的,不過即使讀到了。在溫暖明亮的午後,她會散步到河邊;她披著一條毯子坐下來,手中抱著一本書;她會讀給蘇菲聽。

    二十五年之後,約翰結束了警察局副巡官的工作,又以一名治安官的身份退休。他們的兒子和女兒搬到了別處去,每個冬季約翰與莉蓮都會去看望他們的兒孫,直到再也走不動時為止。他們的最後一次旅行去了加利福利亞。他們漫步於街頭,就像是遊客,就像是將前往舊金山漁人碼頭的短途旅行都看作是一場冒險的老人。他們的手已鬆軟無力。他們被熙攘的人群衝散,被觀光客和街頭騙子衝散,被分發巧克力樣品和用餐手冊的人衝散,被頭上繫著藍絲帶騎在她們年輕父親偉岸的肩膀上的小女孩兒衝散。莉蓮找尋著約翰,她向左看又向右看找尋著他的熊皮頭枴杖和他閃亮的金髮,她的女兒說,「沒事的,媽,我們會找到他。」

    莉蓮把她推開,彷彿她從未聽過如此殘忍無謂的蠢話,接著她獨自走進人潮中去。約翰從一張面孔望向另一張面孔,尋找她美麗的大眼睛,尋找一個嬌小筆直的背影,尋找一隻灰白的髮辮,但卻都看不到。莉蓮走到他身後,把雙手****他的衣兜。他們在人群中相擁,然後她貼著他的胸膛說:「我以為我失去了你。」當女兒趕到身邊時他們正佇立在那兒,滿面淚痕與笑紋,伸出雙臂將彼此抱緊。她的父親正對她的母親說,即使你嘗試過也無法失去。

    在一大片白樺樹葉上,莉蓮曬乾了臉和手。她脫下濕漉漉的靴子,赤腳站在飄浮著的枯葉中間。她把臉貼著一棵樹,最終感覺到樹皮正在她臉上鐫刻著印痕。在此之前她曾以為自己無法承受這一切,以為那種絕望無依會使她跌落在她正站立的這塊地方,但她想錯了。這很可怕,但還不至於此,於是她把雙臂伸展在面前就如同在水中泅游,她撥開低矮的枝條,找個地方躺了下來。樹林中的光線是一片濃稠而搖曳的綠。她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啄木鳥的篤篤聲,樹葉沙沙地向她靠近。她最先看到的是約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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