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 第36章 我們短暫的一生 (4)
    雪終見消歇,此時已是深夜,天空提亮了底色,莉蓮週遭的世界像玻璃一樣泛著螢光。銀色月光鋪滿山巒,灑落在每一片鑲有寶石的葉子和熠熠閃光的樹幹上,萬籟閃耀,如同一個巨大的燈火輝煌的華蓋。

    在雪之下,莉蓮的路標對她已不起任何作用了。每一片松樹林和雲杉樹叢似乎都指向約翰的小屋,但它們看上去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在雪之下,似乎一切都改換了樣子或是已被連根拔起。

    「我回來了。」莉蓮說著走進了屋門,而在脫下外衣之前她就失聲痛哭起來。在十二個小時之內,房間裡所有的一切都背棄了她:約翰的夾克,漸漸變黑的兔皮,浸泡著豆子的瓦罐。她尋覓著便條,最後在她的帽子上找到了它,帽子已經清洗一新,散發著蘋果醋的味道。

    我出去找你了。待在這兒等我回來。約翰·比捨普。

    在門廊前,在約翰的搖椅中,莉蓮坐等了二十四個小時,直到星期日夜晚的來臨。她聆聽著河水上漲時拍擊河岸的明快的聲音。在小屋四周方圓一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她走了十六個四分之一圓弧,小心仔細得就像個測量員,從最遠到最近,卻始終不見約翰·比捨普的蹤跡。每一天她都走出更遠,將許多藍布條繫在不同的樹上。夜裡,她捲起一條毯子然後懷抱著它入睡。她喝光了約翰的朗姆酒,直到此時,她平生第一次懂得了烈酒的真正用途。

    小樹林裡見不到任何像是屍體、靴子,或是被拖曳著的殘骸一樣的東西,莉蓮又等待了二十一天,直到食物幾乎已被吃光。約翰會對她說,快走,而蘇菲——因為她僅有四歲——會對她說,快來。瑪麗亞姆姨媽則會說,如今對你而言這個地方已被下了詛咒啦,不過也許根本就沒有哪個地方沒被詛咒過。

    在阿拉斯加度過的這個夏季裡的最後一天,她將一張便條插在小屋門上。它在那裡堅守了兩個多星期,字跡慢慢褪去卻仍依稀可辨:1927年6月18日,約翰·比捨普在暴風雪中失蹤。請搜尋他的下落——莉蓮·利波,1927年7月11日,前往道森市。她在豆子罐裡留下另一張便條,並相信如果他回來就一定會發現,然後他會看到那上面寫著她愛他。她把第三張便條用釘子釘在那棵最高大的雲杉上,上面還蓋了一張紅心女王,而在她走出三英里路之前,那張便條連同紙牌都已被風攫走,離開了雲杉。她向道森走去,每走十英里就貼一張便條,同時嫉妒著死去的人。

    在1925年,道森市已不再是「北方的巴黎」了,如果說它曾經算的話。在十九世紀之初的那幾年也許你可以這樣稱呼它,不過前提是巴黎即意味著大批說法語的比利時妓女,弗朗克斯與莫伊斯縫紉用品商店,代表阿拉斯加商業公司利益的正要前往育空堡的非法毛皮販子,約瑟芬法式洗衣店,以及一大把皮條客,而所有的這一切事實上都出產於巴黎。

    莉蓮乘著汽船到來。沿育空河抵達道森的旅程與一個星期六的早晨開車駛過堅尼街的路途並無太大差別,只是時間有一周那麼長,平底船和駁船,為吸引遊客而精心點綴的槳輪拍擊起水花,滿載著柴火的木筏彼此間你追我趕,在無形的信號燈指引下減速緩行,最後停靠岸邊,此時在它們面前的是一艘擁有更大馬力的船隻以及船後牽連的漩渦,男人們像城裡的出租車司機那樣叫罵著滾開,你個瞎子,沒用的孬種。你以為老子在這兒幹嘛,沒看見這些木頭麼?或是在出現麻煩時互相伸個手幫個忙牛栽入水中了,水沖進舵手室把某個小伙子撞到船下面去了。

    莉蓮聽到身後有約翰的聲音。每一個從旁邊經過的男人都讓她看到了他,她能聞到他的煙草味,感覺到他的手正放在她脖頸後面。柯茲餐廳的老闆讓她將最後一張便條別在後門上並對她說,如果你想找個地方歇歇腳那邊就有一個,於是莉蓮穿過後院來到了一個寄宿公寓。在公寓大廳裡有四位小學教師,一個是中年女人,另外三個是年紀與莉蓮相仿的年輕女孩兒,她們正歡慶學期的終結,其中兩個人即將回到溫哥華的家裡。她是一個老師麼?她們問道,莉蓮說不是的。那麼她是要去見未婚夫麼?莉蓮搖頭否認,因為這裡容不下約翰·比捨普的故事。中式清茶被倒進笨重的白色口杯,杏仁餅乾從人們手中傳來遞去,一些眼神在幾位教師中間頻頻交換著。她在那兒會不會有可能是為了見某一位紳士呢——她們只是好奇——而莉蓮則再一次說不。年紀最小的那個教師,也就是有一頭棕色波浪和閃亮的綠眼睛的那一位說道,因為如果你是這兒的女孩兒你就會聽說過那句話:有緣皆好事,好事皆有緣,我發誓那是真的。

    她們又給莉蓮倒了些茶,那位年長的女人還將她從柯茲那兒拿來的小糖霜蛋糕掏了出來。

    「我要找一隻船。」莉蓮說。

    中年女人說:「在哈珀路的盡頭是第一大街,在那兒有一個造船廠,你可以去找亨利先生。」

    那個有棕色波浪的年輕教師這時說道:「亨利先生可與婭德莉小姐訂婚了喲。」婭德莉小姐,也就是那個中年女人神情肅穆地點了點頭,並給莉蓮看了她的訂婚戒指,接著她又傳了一遍蛋糕盤子。

    她拍了拍莉蓮的手,而莉蓮則止不住地在想,她生活的齒輪,那些通常配有操控桿的齒輪,那些將她帶到這裡並使她心痛加倍的齒輪,如今正相互嚙合,好似上了油的表芯。

    在道森造船廠,一個大鬍子的矮個兒男人說:「比爾·亨利出去喝酒啦。我能幫你做點什麼不?」莉蓮告訴他,她想要沿育空河逆流而上,然後從小戴歐米得島前往大戴歐米得島然後再進入西伯利亞,僅此而已,他這時長長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接著不加掩飾地上下打量起她來。然後他笑了,那笑聲讓人極為不快。莉蓮掏出兩張地圖,那男人把它們扒拉到一邊去。

    「你得他媽的找個結實點兒的船,還得有個舷外發動機,」那男人說,「再加上一隊水手。不過就算那樣你也是個瘋子。」

    莉蓮還沒來得及說,我可以買一個舷外發動機的,這時一個年紀最輕的男人在一旁抱著胳膊說道:「我們現在可沒有那東西,等到了十月份才有呢,可那時候到處都是冰,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在想明年春天還差不多。」

    男人們在水桶邊兒上安坐下來,點起了煙斗。現在每個人都清楚,他們不會賣給她任何東西,她會空著手回家去,整個冬天他們也許都會看到她的身影在鎮子裡遊蕩,在接下來的十月裡,他們當中的某個人說不定會發現自己想要向她求愛,想到這些,那個大鬍子男人快活地說:「我們打算著訂購一個喜運來發動機呢,那個可挺不錯的。」

    她可以留在道森的——許多人,差不多八千個人都那樣做了,就在公爵路與阿爾伯特路交匯處的玩具小屋裡,或是在公主街與王后街岔口處的破舊公寓裡。這個多年前曾昌盛一時的小鎮四處都留有印記:兩家醫院,幾處神祠,弗洛拉·多拉舞廳,育空醫科學院,四座教堂,六十三個旅館。1899年的那場大火留下了用金屬支撐著的傾側的建築,不多的幾家咖啡館,較多的雪茄商店是妓院數量的二倍,以及三個雜貨店麥克雜貨店,北極圈雜貨店,還有瑪吉五分錢商店。然後,就在那邊,方方正正地掛在門框上方,「伊扎克·羅森,精品製衣店,一切場合均有所配」。

    「伊扎克·羅森」聽上去像是個鰥夫,像是會有一個漂亮的胖嘟嘟的差不多八歲大的小女兒,她會有一雙黑眼睛,一串白色蝴蝶結將深棕色頭髮緊緊攏到一邊。「伊扎克·羅森」聽上去像是「機遇」。莉蓮努力想像著當她準備晚餐時羅森家的女孩兒與蘇菲在大廳裡玩耍的情景,她看到了伊扎克·羅森,漸漸稀疏的棕髮和金邊眼鏡,他正在讀報紙。他挪了挪雙腳好給玩鬧的孩子們讓出一塊地方來。他看起來有些像似列夫·品斯基,蘇菲正圍著他的座椅騎木馬。莉蓮幾乎已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厭倦了;在約翰之後,它們不會再為任何東西而流。她繼續走著路。

    在公主街和弗蘭特街路口,在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小男孩兒的身後,莉蓮看到了她的船,被安置在一對鐵製支索導輪上。那船又寬又深,已扭曲變形,更像是一個十七英尺高被削掉頭兒的南瓜而不是駁船。莉蓮的手指在圍欄上緩緩滑過。

    「她能抓住水——不會搖晃。」這個老頭兒有點醉酒,可能是個挪威人,冰藍色眼睛,紅色皮膚上遍佈裂紋。「看她那麼漂著,你可能會想她沒什麼本事,不過她吃水可深啦,不會把你甩出去的。」

    「很好。」莉蓮說。

    「這可不是平底船。為什麼,你自己就能應付它,年輕的女士?」

    那個兒子,或者是孫子,不丁點兒大卻一副很勇敢的樣子,大概是家中唯一一個還在與那個老頭兒說話兒的人。他說道:「我們可以用現錢的。」老頭兒點點頭,又說:「我沒瞎掰,她確實是只好船。」莉蓮說:「我相信。」

    「辦事兒去還是消遣去?」老頭問道,儘管這船似乎在那兩方面都不能使人滿意。

    「我想沿育空河而上,穿過白令海峽,跨越大小戴歐米得島,然後到達西伯利亞。」

    小男孩兒笑了起來。老頭猛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兒,又吐了口唾沫。

    「五十三英里!」他說。「有人去過。我有個朋友曾在那兒殺死過一隻弓頭鯨。牙齒還沒丟哩。」

    「哦,很好!」莉蓮說。此時她看到了她自己,就像他們所看到的一樣:愚蠢,怪異,注定要送命。

    「再等三周。」老頭兒說著,一邊扶著男孩兒的肩膀站穩了,「她就準備好了。」

    「好的。」

    這一定就是她長久以來所嚮往的地方了。

    約翰·比捨普摔斷了雙腿。從斜坡上墜落下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是這樣,他頭朝下栽下去,然後便覺兩腳被鎖在一叢沉甸甸的松樹枝裡。這還不是最慘烈的斷折,還沒有骨頭從皮膚裡面綻露出來,要是那樣他就沒命了,不過他的腳陷進了泥土,樹枝和滑溜溜的石頭裡,像腳蹼那般不聽使喚。他可能會像楔子一樣卡在松樹礁下面死去,再也見不到莉蓮和他的母親現在她就要掩埋她的第二個孩子了,他的小弟弟在1912年死於喉炎。愛麗絲也許會在葬禮上唱一支歌並為她的歌聲得意,而他如能在死去之前知道愛麗絲並未做過任何令他心碎的事便會很開心,這個想法在過去的一年裡始終盤繞在他腦際。她只不過如此切削了一下,就像是在一顆寶石上切割出正確的角度,而莉蓮卻走過來切下了寶石的尖頂。莉蓮一定會擔心一定會難過的。

    他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許多條白樺樹皮。他正臥在一隻透光的獨木舟上,除了當他扭過身去想要看清楚他們到了河的哪一段時之外,躺在這上面還算舒服。他挪動身子朝那樹皮上方看過去,這時他發現了兩種痛:從脛骨中劃過的一道閃電,鋪開在踝骨上面的滾燙燒紅的網。有兩個男人正劃著這只僅容下兩個人和一擔魚的獨木舟。當他試圖坐起身時他們兩個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他身後的那個男人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按著他坐了下去,好讓獨木舟穩穩地泅游。他們是特隆戴克維金人——原住民中的漢人,電報接線員所知道的「大河之民」,而那些電報接線員又是他們所知道的沒有女人的男人。他們要把這個人帶回村子裡去,就像小孩子把流浪狗抱回家一樣,乃是出於一時的仁慈與好奇。

    約翰·比捨普在「十二里村」待了一個月,自始至終都是一條流浪狗。當有人確實需要幫助時,當一個粉白的殘廢手掌總歸會有些用時,他們會請他來幫忙。女人們把留給他的飯菜放在門廊上。有那麼兩周時間,人們帶他做些日常雜務。他幫忙將另一個人的白樺皮獨木舟堵了裂縫,和女人們一起咀嚼雲杉樹脂塊兒然後把它們填充到船體的縫隙中去;他幫沃爾特·艾薩克斯往船上安裝了一個舷外發動機。考慮到他的膚色和身體狀況,男人們出去捕捉河鱒和白鮭時則不會邀請約翰同去。他能做的就是把魚曬乾以及研究女人們用白樺樹皮編的籮筐,那筐看上去像膠皮的一樣結實;他把曬乾的鮭魚撇給狗兒們吃,然後坐在地上幫傑裡·伍茲挑揀土豆。到了夜裡,莉蓮會在樹林中找到他,或者他會在道森市找到莉蓮,而從夢中醒來是他唯一不能承受的事情。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