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第3章  (3)
    第一章(3)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的手已經握在了一起。我輕輕閉上眼睛,小聲道:「我想畫畫,我喜歡那些筆在畫布上揮舞的聲音,彷彿它們會說話一樣。每次難過的時候畫畫,它們就會在我耳邊說……不要傷心了,一定要站起來。」我拍拍胸脯,看向他,「這些年,我就是這麼扛過來的。破舊的房子,窮得要死,只能買最便宜的菜,煤氣費水電費都是省得不能再省了。但是我不能讓我弟弟餓著了,他的靈魂只是個五歲大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有時候我焦灼得輾轉難眠時,聽到他歡快的鼾聲,也會忍不住羨慕。你不知道,樓裡的人都是那麼的好,雖然大家都很窮,可都會互相幫助。最開始我不能賺錢的時候,我和我弟弟都是東家蹭一頓,西家蹭一頓的過。我知道我要畫什麼了——」

    我從沙發上躍起來,俯下身在凌峰額頭輕輕一吻:「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我真正想要畫的其實是我的生活。你說那幅畫的名字叫《野孩子》好不好?」

    凌峰仰望著我說:「好。」

    林佑南一直坐在台階上等我們,看到我和弟弟平安歸來,緊繃著的身體這才徹底放鬆了。看著他疲憊的樣子,哎呀……我竟然,竟然忘記了要給他打個電話。

    他把呆瓜緊緊摟在懷裡,嘴裡卻罵髒話:「你TM下次再亂跑,我就替你姐姐揍你。」

    弟弟咧嘴笑,爬到了他背上。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卻還是那麼依戀林佑南寬闊的背脊。我想要阻止,林佑南卻衝我搖搖頭,一步一停頓的把弟弟背上了三樓,才氣喘吁吁地放他下來。

    呆瓜很快在沙發上睡著了,折騰了那麼久,他也累得夠嗆。

    「我想去學個手藝,你說修汽車好還是修空調好啊?」林佑南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在龐大的畫布上打草稿。

    我想了想:「修汽車好,萬一修空調不小心摔下來了可怎麼辦?」

    「我想照顧你和弟弟——」林佑南看著我有些愕然的表情,猛拍了我後腦勺一下。「別想多,我對你呀,就像親妹妹一樣。而且,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丫是文化人兒!哈哈。」連我都聽出了,林佑南在苦笑。

    「放P!什麼配不配得上!我們就是一家人!」我啐了他一口。

    他摟著我的肩,有些疲憊地靠了過來:「是的,我們是一家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和弟弟還有我,有我在,你什麼都不要怕。大不了我養你。」

    許久許久,我才明白,原來「我養你」才是這個世界最動人的誓言。這個眉眼桀驁的少年,拋棄了他難得的天賦,為了我們,走上了艱難的從良道路。

    凌峰帶我去看了一場演唱會,女歌手已經有些年紀了,卻依舊穿著白裙和破洞牛仔褲,一頭長髮和有些破舊的球鞋交相輝映。凌峰說,她的身上有股溫柔的氣息,那是歲月的味道。

    我們一直站著,聽她唱一首首老歌——《夜照亮了夜》,《他不愛我》,《祝我幸福》,《新不了情》。凌峰告訴我,他在寒冷的法國時,隔壁的華人男孩總是會在音響裡她的聲音,像是情人在耳邊絮語。

    那場音樂會的名字叫——「我們不要傷心了」。

    我總覺得凌峰似乎隱瞞了什麼,那麼竭力地,誠惶誠恐地對我好,對弟弟好。可是我始終沒有開口問,也許他哪天想說了,自然會說的吧。

    我沒日沒夜的在畫布前揮灑那幅油畫,我的《野孩子》。我一筆一畫都是像是在揮霍生命般,如此飽滿又如此疲憊,讓我無法停頓。

    抱著嬰兒的婦女,與女孩相撞,半空中散開的襁褓,嬰兒露出了蓮藕般的手臂;樓上的阿伯一臉焦急地探出半個身子;走廊盡頭披著外套的女人,手裡還夾著煙,也望了下來。雨幕中,一個男孩的背影正在遠去。

    這是我的生活,亦是我的生命。我們都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野孩子,可是我們依舊在塵世中奮力掙扎,尋找光明和幸福。

    整個畫面有些灰暗,可是色調卻是冷中帶著絲絲暖意。當我頂著黑眼圈把畫背在肩上朝著咖啡店飛馳而去的時候,它在我的背上像一對龐大的翅膀,載著我越飛越高。

    迫不及待撕開報紙,《野孩子》露出來的時候,關官的表情瞬間凝重起來,然後嘴角揚起了滿意的笑容。凌峰在我背後,偷偷牽著我的手,濕潤了眼眶。

    「這是你住的地方嗎?」他小聲問道。

    我笑得很滿足:「是我的家。」

    三天後,我拿到了兩萬塊的現金,一路上我的心都在砰砰狂跳。弟弟可以去學校了,我可以給老爹添幾件溫暖的冬衣了,我還要買好多好吃的,與這棟樓裡的人分享。沒有他們,就沒有這幅畫。

    那天,林佑南興高采烈地拿著一張報紙衝了進來:「松子,你的畫上報紙了!還得了金獎呢!不過……李黎是你的藝名嗎?哎呀,你們這些藝術家啊就愛搞這些神秘的東西。」

    我捏著報紙足足看了五分鐘,腦海中迴響起了關官的話——「說來也巧,他女兒也是畫畫的,還有點小名氣,叫李黎。你認識嗎?」

    「當然,這幅畫到他手裡了就屬於他的了,展覽也好,販賣也好,你都無權過問了。」

    「這份合同簽署後其中一條就是保密協議,你明白嗎?」

    我渾身都在顫抖,這種被人從高空一掌拍落到地上的感覺,痛得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怪不得關官要我認真看清楚,怪不得有所謂的保密協議。我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上,揪著自己的頭髮……

    不是生氣不是懊惱也不是悔恨,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與感慨。我人生的第一份合同,卻是這樣潦草的賣出了自己深愛的作品。

    畫廊裡,和煦的燈光照著一幅幅油畫,《野孩子》竟然擺在正中央,標籤上註明了作品名字和繪畫者。我在畫前站了很久很久,看到某個地方時,突然笑了。

    「你也喜歡它嗎?」旁邊一個圍著長長流蘇圍巾的女孩輕聲問道,一串串的項鏈和手鐲把她包裹得的的確確像一個藝術家。

    我點點頭,當然,全世界再也找不到誰比我更喜歡它了。

    「它有能夠觸碰人靈魂的力量,我也很喜歡它。」

    我盯著她黝黑的指甲,上面還有兩枚貓頭鷹戒指「可惜有個地方卻出錯了……半空中嬰兒的質感。其實那個嬰兒就是個洋娃娃,根本就不是真的小孩。女人的孩子死了很久了。」

    她看我的眼神立刻警惕起來,後面有人小聲喊道:「李黎,有記者要給你拍照,過來吧。」

    我們對視一眼,非常有默契地不再交談。我伸伸懶腰,走了出去。誰說「壞人」要長得面目猙獰,人家照樣花容月貌,語氣和善風姿翩翩。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絕對。

    當我把這張報紙遞到關官面前的時候,我竟然在笑:「一開始你就知道的吧?不是李老闆看上了我的畫,是他的女兒!」

    關官眼裡閃過一絲尷尬:「松子,我以為你都明白的。所以我才讓你看看合同再想想。」

    我輕輕上前抱著她:「謝謝那筆錢幫我解了燃眉之急,我弟弟上學了。」可是未來,我再也不會簽署這種合同了,我要我的每一幅畫都屬上自己的名字!

    關官輕輕拍拍我的背:「如果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隨時來找我。相信我,松子,你會有個美好的未來。」

    我不知道半小時前,凌峰和關官因為這幅畫已經大吵了一架。

    我更沒想到,林佑南突然衝了進來,對準凌峰的鼻樑就是一拳。

    「王八蛋,你大爺我找了你好久!」林佑南把我擋在身後,一腳把凌峰踹在地上,「這個王八蛋就是害你爸進監獄的狗東西!」

    原來,那天我爹為了以防萬一,讓林佑南躲在暗處。哪知道董事長沒有來,卻來了個毛頭小子,他提了個大口袋,裡面裝了足足三十萬。老爹得意洋洋地把照片交給他,剛走出小飯館就被埋伏的警察逮了個正著。林佑南後來一直在找凌峰,哪知道今天跟我來了咖啡店才看到他。

    「對不起……」凌峰讓關官不要插手,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林佑南狠揍他,他也不還手。我看著他憂傷的表情,突然就明白了,為何他對我那麼好,為何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一直想要彌補我。然而我們都忘記了,憐惜並不是愛情。他這麼辛苦的演戲,真是難為他了。

    我攔住林佑南,讓他不要再打了。然後伸手把凌峰拉起來,前所未有的冷靜:「不,我應該謝謝你。給了我爹這個天大的教訓,如果是爸真給了他錢,我爸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收手。只是你這麼辛苦的陪我玩,真是不值得。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欠了。」

    他掙扎著想要抓住我的手:「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不想讓我的家毀了……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你和呆瓜是他的孩子!你覺得我對你好,只是為了什麼補償嗎?!你錯了!後來你給我講你的家庭,我才知道的……我苦惱的不是有愧於你,而是如何向你解釋這一切。松子,我問心無愧……」

    凌峰說的是真是假已經無所謂了,我一手推開了玻璃門,回頭道:「謝謝你的問心無愧。」

    他三兩步追上來,可憐巴巴問道:「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我毫不猶豫。可是林佑南又想衝上去揍人了,我趕緊拉他走,省得再出事。

    林佑南牽著我,一路罵罵咧咧,詛咒完了凌峰的全家,又罵我攔個P啊,他要揍死這個王八蛋。

    一片樹葉,正好落在了他的頭頂,我竟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頓時想起了林佑南的口頭禪——青春不容你我挽留,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點雲彩,就他媽執意而去了。真是無情!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都是在高空中走鋼索的人,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都足夠要我們的命,手中只有一根保持平衡的竹竿,腳下卻是深淵。可是我們只能前進,不能停頓,更不能後退,否則就會跌落深淵。因為我們的這根細鋼索,名字叫做生活。

    可是我們並沒有摔下來,而是一路高歌著走向了遠方。

    我把一個耳機塞進了林佑南的耳朵裡,那個女歌手還在唱那首歌——

    夜是那麼黑看不見悲喜界限

    任誰都好累青春只剩一滴眼淚

    我變成了誰不自由為愛放逐靈魂

    ……

    夜照亮了夜痛戰勝了痛

    然而春去春回長大成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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