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36章 另類過往 (1)
    文/陳凱鳴

    誰也沒有料到,三個月後詹卜能夠如此磊落地再次浮現在人們的視野裡。祖母見了它,顫了顫碳黃色的手掌——「阿彌陀佛……」——這歎息如被丟棄千年的戈壁老樹墩,扔到火裡,恐怕只有紅彤彤燒上幾天幾夜,才能發散出濃縮了一輩子的精氣神。

    詹卜臨時有些慌亂,爪子似無秩序的潮汐般無聲無息湧上來,在祖母面前定格,隨後它聳起輕柔的脊骨,縮成一團。「倒似一條被鉤弄傷的魚呵。」母親嘴裡嘟嘟有聲,裝作若無其事,她褻瀆了神聖的象徵,她現在不得不處理一件實在太像懺悔的懺悔。

    三個月前母親小心翼翼地將詹卜放入竹籃中,掩上暗綠色花布,密密實實。她提著竹籃,一口氣踏上了通往山腰的青條石階,身影在林子裡若隱若現。青條石階被人卸走了幾條,露出棕黑的泥土,像是豁牙的老人在不平地喘息,碩大的螞蟻來來往往週而復始。她衝著門縫喊出一個女人,然後從口袋顫巍巍地拿出一張皺得發黃的紙條,出來的女人便說,貓可是治這病的好秘方哩。

    母親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詹卜是怎樣逃脫的。那天陽光如液,無孔不入,很突兀地在母親站著的地方濃釅釅慢悠悠地流淌,只是「噗」的一丁聲響,詹卜便不見了。母親回到家,嘴唇緊抿,竟無意在嘴角兩邊拉下弧線。臘喳雀隱藏在暗了的光暈後,用尖喙嗑嗑地啄著窗,笨拙卻沉重,失卻生命的沉重,可分明還是活著的生命。

    詹卜依然不見蹤影,可她身上的紅斑在若干星期後卻自行消失。詹卜用過的藍邊碗碎在一樓大廳的一角,藍邊碗摔不出奇跡,今生今世不會。她細數,碎成了五塊。

    家門拐出去大約二十步,一座普通的教堂被時間噎了一下,年深月久地傾斜著。一群野貓躲在廢棄的長椅下,一抬頭,瞳孔裡便晃著大堂中央耶穌的十字神像,綠色的眼神熠熠發光得很藝術。夜間,由一隻黑色貓王帶領著,它們也在長椅上活動,倘若不經意用圓筒手電照見它們,還會以為是一朵朵花瓣在悄然移動。

    詹卜是教堂貓群中的一隻,祖母偏偏給它起了「詹卜」這個名。黑灰雙色交錯的身影像混沌未開的一團泥,它在大廳裡踱著步,祖母嘴裡唸唸有詞,「觀世音菩薩白佛言:世尊,若諸眾生誦持大悲神咒,墮三惡道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諸佛國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是《大悲咒》。禪客自佛來,祖母瞥了它一眼,它便有了詹卜的名字。雖說詹卜是佛花,可這隻貓卻委實在凡間賤賤旺旺地活著。

    三個月後,詹卜在母親略顯詫異的表情前光明正大地踱進大廳,太平卻走了。太平起初從後山林子下來,加入附近的野狗隊,大概野狗們都猜測它是其他群體的偵探,不久就被孤立獨來獨往。這不是只特立獨行的狗,她對太平端詳了一番,搖搖頭,傻偵探只配演三流喜劇。果然,城裡捕狗隊開著貨車出現在門前的大路上時,所有的野狗四下裡散場逃竄,唯有太平,孤獨卻固執地蹲在大路的中央,似陷在滿是荷花的泥潭裡,等待從天而降的庇佑為它沐浴灌頂。捕狗隊員將繩索套在太平脖子上,它依舊屹立不動,他們一呼氣用力往車上拖,太平挪了挪,然後又挪了挪,臘喳雀不合時宜地啄了啄太平僵硬的耳朵,撲閃撲閃翅膀,被撩起的灰塵抖動得身不由己——太平完全缺乏其他野狗們機關算盡又能衝出重圍的頭腦。

    太平沒有輕易地邁出它的第一步,這一步的責任太複雜、太沉重、太漫長,可在邁出這一步之後,捕狗隊的一切行為都將輕而易舉並且順理成章。

    順理成章的還有白瓦的出現,一隻稜角分明的狗。它與詹卜一起從後山林子裡出來,與太平有幾分相似,或許瓜籐瓜蔓牽扯蔓延,它倆還沾著一點點共同血脈的親,遂境地與命運都如出一轍。

    在她家,詹卜佔領椅子以上的所有空間,而白瓦享有椅子以下的領地。白瓦喜吠,它時常立在門口,兩條後腿著地,兩條前腿指天,伸長脖子使勁地沖路上的一切移動的事物吼叫,臘喳雀時不時在空中搖晃幾下,飢渴的樹時不時抖落滿眼暗淡的灰塵,白瓦仍然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直到有一天,野狗們的狗王來到它身邊,當狗王健壯如獅的側影投落在地面時,整個世界與白瓦形成了一種一與無窮的對比。這不能算是單挑,因為狗王只是稍一伸頸,往白瓦的脖子上蹭了蹭,白瓦便從世界上消失了,它甚至還沒來得及操戈應戰。

    詹卜也許知道,白瓦心中的假想敵。詹卜也許還猜想過,白瓦設想過無數次與狗王戰鬥的場面,並且將它演繹得有聲有色、有起有伏,有踉蹌撲地的慘敗也有人仰馬翻的大獲全勝。但是卻唯獨沒有想過這一天會殘陽如血。

    這一天殘陽如血。

    教堂終於被批准新修。它久遭廢棄,身形佝僂,但是人們不難從這軀年老的身體裡找到它昔日也曾高大魁岸的影子來,然而現在,它只是像個小孩似的蜷縮在路的盡頭,顯得可憐而無助。唯有貓,一群流離失所的野貓冒昧地闖進去,充當需要救助的信徒。這難道也是命運循環的另一種形式?

    教堂外的泡桐樹漫長地排列,夏秋之交,紫色花冠密密匝匝,淡香縷縷騰起,宛若另一種炊煙。疏鬆的木質可用來製作樂器,揚琴聲、柳琴聲,風都能將它們奏出。今後,這兒將是貓群曾經嚮往無限的區域;從前,它們在此自若地穿梭、靜臥,竟也像一群有罪之人面向世間的悲喜禍福吟誦經典。

    野貓被驅逐出教堂。這些隱匿的野貓大概為了避禍,一向就有裝聾作啞的偽裝,除了下雨的夜裡,它們都保持緘默。天長日久,在耶穌的寬宥下形成自我保護的心理積澱,訥於言而敏於行。

    一根根粗大的水泥鋼筋柱堆積在教堂門前,只有水泥和油漆送進去,風吹不進去,臘喳雀溜不進去,眼神繞不進去。

    再以後,詹卜很少回來。偶爾回到家裡,便渾身是泥,射出來的目光,也儘是泥水的渾濁,人類也變得面目模糊,不知為何物。那些野貓落魄如野草,再也找不到本質的泥土,至少再也不能找到長植物的土地了。

    每到暮時,祖母便捧著佛經誦讀,祖母是識字的,總是對她的小孫女念叨佛經能防止千瘡百孔的靈魂出竅。她的小孫女不解,人們不是都宣揚要觸及靈魂,為什麼還要套上庇佑的鎧甲呢?

    祖母閉目不答,詹卜在一旁打著噴嚏,連貓也不曉得自己是誰了。

    貌似從那個黃昏起,詹卜每到這個時刻就會打噴嚏,以後的那些個黃昏,便是這樣的同一個黃昏。祖母見狀,便會起身到冰箱裡拿出凍了兩天的魚麵團,搗糊,倒在詹卜面前的藍邊碗裡。它只吃冰冷的食物。

    她總覺得貓群沒跑遠。要不附近的居民怎麼依舊將垃圾分為兩類?不是回收與不可回收,而是剩菜殘羹與不可食的物體。下雨的夜晚,貓叫聲隱隱約約,潛伏在時間的縫隙裡。有一次,她從窗探出頭,只見一隻隻貓挨個跳進水泥鋼筋中間的空隙中,還真像其他人說的,像一朵朵花瓣在黑暗中悄然跳躍。她使勁揉揉眼,她不知道,那依然是她的想像呢,還是她的記憶在關鍵一刻的迴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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