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錦 第13章 黃花地丁 (1)
    文/劉禹婷

    淡然的香氣,甜美的回憶。我們都有快樂、憂傷,幸而它們如黃花地丁般明媚。

    「汀,快到院子裡來!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親愛的季羽,值得你一驚一乍的——難道是太陽掉下來了?」

    太陽當然沒掉下來,我剛踏進院子,它就在天上咧嘴一笑,陽光燦爛。

    「昨天又沒聊通宵,你怎麼又帶著黑眼圈兒。來看這個!」

    「是蒲……黃花地丁啊。」

    「這一朵很特別噢!」

    「特別?」我重新打量它,從花冠到花托再到花梗——我不由得把眼瞪得銅鈴般大,「啊?是石頭開出的花?」

    這一株小小的黃花地丁,在晨曦中挺直了倔強的花梗,舒展著細瘦的葉子,開出了美麗的淡黃色花朵,彷彿一簇明媚的陽光。而它的根,竟然生長在狹窄的石縫裡。

    「石頭會開花。汀,這是什麼預兆?」

    ……

    盛夏,小城瀘州。

    這是季羽高考考砸的假期,也是我被保送進入重點高中的假期。

    臉頰微紅的太陽爬得老高,清晨,柔和的光灑下來,巨大的彩色廣告牌顯得格外鮮亮,商場的櫥窗熠熠生輝,連木製模特的表情也變得生動。在米色大理石磚鋪就的白招牌步行街上,我和季羽迎著四川盆地濕熱的風,悠閒地走著。不過,大概只有她是真正的悠閒——我偷瞄了一眼——她仰面向微藍的天空,安靜地閉著那雙塗了淺藍眼影的單鳳眼,棕色的眼睫毛在晨曦中閃爍莫名的光澤。

    此刻的步行街靜謐而美好,是最合適勸勉的場景。我繼續打著腹稿,伯母昨夜的叮囑又在耳畔響起。

    「季汀,對你季羽堂姐,我們都不想強迫她。可這次,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放任她。本來高考考砸了,復讀還有一線生機。她偏偏消極得很,跟我大談『讀書無用論』,還說是發揚我和她爸救死扶傷的奉獻精神,堅持要走專科去學醫。學醫也沒錯,但怎麼能讀專科呢?這年頭,醫學專科怎麼找工作?關鍵是,她以後鐵定後悔,還不恨死我?」昨天半夜,向來從容的伯母一臉焦慮地敲開我的門,只為這幾句念叨,「你這麼乖——我真羨慕你媽!你明天就去勸你姐,別說我來找過你啊。就算不復讀,出國也好,她不是老說不適應國內教育嗎?家裡還有錢供她出國……」伯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一顫一顫的,忽然就老了十歲。

    我徹夜難眠。

    「汀,晨曦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能給沒有生命的靜物巧妙地塗上種種色彩,還能在瞬間賦予生命以新的情緒和思考。我先前的煩惱好像都輕了、淡了。謝謝你早上邀我出來散步哦!」

    「嗯?」我回過神來。

    「什麼高考、成績、志願,都隨風去吧……」她輕輕念著,用手指拈著藍色睡裙的裙角,邁著輕快的腳步打了個旋兒,髮絲飛揚,被晨曦染作了金色。

    這叫「消極」嗎?我暗想。季汀!你千萬不要為了她一時舒服就放棄!不勸她就是毀了她!我一口氣把台詞全背了出來:「是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Tomorrowisanotherday,你應該以積極的態度選擇復讀。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也會盡力幫助你的!」

    「特什麼?」她停下滑步,一臉迷惑。

    「特?Tomorrowisanotherday是英語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出自哪裡?電影嗎?」

    「出自——你別轉移話題。」

    「Goahead。不過,你是自發的?」

    「……伯母交代的。」見她並沒有過激的反應,我說了實話。

    「是媽媽?算了吧,你還不知道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季羽訕訕地笑起來,「初中,我就總在『後方』作戰;高中,也是交了好多錢才勉強讀了個普高。那麼多錢,花在我這個笨人身上,真心疼!我媽也是,在讀書上就不讓步,我去讀專科是遲早的事,早走早了。再說,學醫也是我的夢……你記得我的夢嗎?」季羽驀地停下自怨自艾,轉身180度問我。

    「忘了,不過一定是白天做的。」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忘了嗎?我說過,要做懸壺濟世的名醫……」季羽根本沒理解到「白日夢」那層意思。

    「現實些好不好?即使學醫,也該去考一所正規的本科大學。不是學習的料?是你不夠努力吧!」我帶著微妙的驕傲。

    「我有努力過……不過越努力越失望……心裡也好亂好迷惘……」她神色黯淡,「我們別說這些了。我死都不會復讀的,我這種人根本沒法堅持下來的。而且,很丟臉。」

    丟臉?我一愣。若有一天,我終於在追求名次和學歷的路途上不堪重負,或抱憾而歸,幾經思量後選擇復讀,她會否像今天對自己一樣對我說「你很丟臉」?聖瑪諾西餐廳門口,一排服務員照例在齊聲喊口號,我解氣地嘀咕:「書讀不好,能找什麼工作?如果當服務員,更丟臉。」

    「什麼意思,你?」風悄然停了,清麗的雀鳴也隱匿了。人來人往的步行街卻是一片寂靜。她的臉烏雲密佈,眸子裡隱隱含著火,「學習不好,你就瞧不起?」

    「我只希望你對自己的未來負責。」

    「我這樣就沒有未來?我的生活,用得著你跑來演乖角兒?你不就是個書獃子!還輪不到你教訓我!」季羽衝我吼道,打了腮紅的臉都透出青色。

    「我只是好言相勸。」

    「閉嘴!你知道你是什麼嗎?高分低能!」

    「那你是低分低能!」

    「滾!」季羽抬起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地上,全身散架似的疼。然後,她決絕地一轉身,大步走掉了。

    為什麼她總像愚蠢的刺蝟要對最親的我有敵意?為什麼她總像膽怯的兔子遇見困難就逃之夭夭?為什麼她總像懦弱的烏龜永遠躲在堅硬的殼裡?為什麼她沒有一點兒像我們迷戀的黃花地丁?堅強,勇敢,哪怕有一點兒也好!

    我慢慢爬起來,她落寞的背影在我的視野裡漸漸模糊,留下一片碎金。轉身,我像沒頭蒼蠅似的朝反方向晃去,完全沒留意到那輛白色小車。

    「哧——」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剎車聲,我的世界一片混沌……

    我以為,那天我的語言系統一定出了某種故障,才使我又一次口不擇言,把真心話以氣話的形式表達出來。

    雖然她常常說我比她懂事,更像個姐姐;但季汀始終是堂妹,季羽才是堂姐。誰願意在妹妹面前承認自己的失敗呢?季羽一次次坦白她是差生,一次次承受週遭比較的目光,只因為她有一個成績優異而且很親密的堂妹。可我一直以為,這不是我的錯。

    其實小時候,我是極羨慕季羽的。

    我長在單親家庭,父親老早就和不知名的妖女浪跡天涯去了,是母親一手將我拉扯大。我是母親的負擔,母親是我的煎熬;她對我十分苛刻,使我背負著沉重的成長負擔,童年的歡樂寥寥無幾;不過,也唯有拚命地學習,才能讓我擺脫家庭的陰影。然而,季羽擁有幸福的三口之家,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伯父伯母,都是市醫學院婦產科的醫生,性格溫和。別說極少責罵季羽,正如伯母自己所說,他們實在是給了她太多驕縱和自由。

    自由的時間裡,季羽成為奶奶院裡的孩子王和家裡的開心果。你見過她跳皮筋嗎?輕盈翻飛,像一隻蝴蝶。你聽過她唱歌嗎?歌聲婉轉,像一隻百靈。你見過她畫畫嗎?栩栩如生,就像風景照片。還有玩遊戲,極速風暴,沒有男孩子贏得了她!我媽也說,家裡有個季羽,生活再苦也是甜的。

    那時的她像太陽一樣耀眼,內向的我,像星際間的塵埃一樣整日圍著她轉,快樂她的快樂,亦憂傷她的憂傷。

    也是那時,我們一起玩過《仙劍奇俠傳》,被「五氣朝元」、「元靈歸心」等神奇醫術吸引,都有了當名醫的夢想。黃色蒲公英,性甘,微苦,具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的療效,是我們都很喜歡的花。在《本草綱目》裡,黃色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黃花地丁,黃花地丁,我們都覺得這個名字美麗而別緻,從那以後,我們就只說黃花地丁而不提蒲公英了,且做姐妹之間某種默契的暗語,以紀念美好的童年。

    因為,姊妹之間甜美的回憶,也只停留在黃花地丁盛開的童年。

    首先,上學以後,我們不再住在奶奶家,學習任務加重,聚少離多;其次,她在學習上問題多多,我卻是一帆風順,彼此難有共同的話題。我母親又說,我開始轉運了,但願不是我,帶走了季羽的好運。最初,這一切並沒有太大地影響她。她依舊熱情樂觀,對於相處時我表現出的種種情緒,總是一笑了之。

    然而,從初三開始,她的性情忽然有了細微變化,變得有些喜怒無常,一會兒與我十分親近,一會兒又冷言冷語;在學習上,也產生了自暴自棄的心理。以上都是外在,至於內心,已經遠到我無法觸摸。

    仔細想來,這些變化似乎在一次體檢過後,但這並不是催淚韓劇裡慣有的情節。我有偷看過她的體檢表,每一個格子裡都註明了「正常」。我總不能把她的改變,歸咎於幻想中的醫生給她打錯了針吧?所以,我只能臆測,或許我的優秀以及衍生的高傲、冷漠終於傷害到了她。

    伯父伯母忙於工作,並沒有留意這些改變。直到她交上亂七八糟的「壞朋友」,直到她凌晨喝得爛醉回家,直到中考將近她卻玩起失蹤,我終於良心發現,向他們上報了我的發現。「我怎麼沒覺得?」兩人面面相覷,「你也是,怎麼今天才說?」

    我曾經埋怨母親把我看得太牢,對我太過關注;但對比當時甚至今天的季羽,我在自責之餘真有點幸災樂禍。也許,我幼時羨慕她,已經到了嫉妒的地步。

    後來的事記不清了,總之她被找到了,而且在伯父伯母的循循善誘下,規規矩矩開始了高中生活。再後來,我都不知道自己面對季羽時是誰:是真愛她的妹妹還是微嘲她的優生?是她反叛時期的縱容者還是讓她回歸的拯救者?

    我只知道,我們都變了。她不再有太陽耀眼的光芒,我也不甘心再做塵埃,其實,我從來都不甘心。我早就拋棄了名醫的夢想,因為文科的醫學類專業超低的就業率。不變的,只有她的夢想和夢想裡盛開的黃花地丁,還有我們是姊妹。

    所以,我親愛的姐姐,你難道聽不出我為你難過、擔憂的心聲嗎?

    青春的列車飛馳而去,在現實與夢想之間,很多時候,我們無從選擇。

    「咚咚」,有人在敲病房的門。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滲進來,我躺在床上,抬眼看壁鍾:下午3點。這種上不著午飯下不著晚餐的時間,誰會來?懶得理。

    「咚咚咚咚」,來人很有耐心。我只得應了一聲「在」,坐起來。門輕輕推開,是季羽。可是,我盯著那張難得樸素的臉,真的是她嗎?Fomarina的荷色印花短外套和粉色中裙,AEE的紅色皮鞋:如此反常的淑女裝扮,讓我不禁感到眩暈。她走過來,伸手將我的頭髮挽到耳後,順而撫摩我的額頭,「汀,我……我來看看你!頭還暈嗎?」聲音也像泡過溫泉一樣,軟綿綿的。

    「還真有點兒。」我撩開她的手,想笑,「嘁,現在才來,還假惺惺地裝溫柔。」

    「你伯母氣得罰我靜閉三日了嘛。那天把我嚇壞了!」她小心翼翼地解釋,又衝門口嚷了一句,「喂,門外那位肇事司機,你不進來?」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幾天來一直對我照顧有加的肖醫生探進半個頭,有些拘謹有些尷尬。

    「肖醫生?」

    「你好。那天對不起了。」他背著手走進來,對我點頭笑笑。

    我還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表情。

    「那天的車禍,就是他!」季羽提醒。

    「噢!是你?」我恍然大悟,一臉的憤慨,「怪不得這幾天你待我這麼好,原來你是罪魁禍首、萬惡之源,居然在我們爭吵的最後時刻把我撞暈了?害得我輸了氣勢……」

    「其實不是……」他漲紅了臉妄圖狡辯。

    「你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對你不利的證詞。」我很有靈感地發出米蘭達警告。

    季羽卻插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其實不是車禍啦!因為,你根本就不是被撞暈的!」她誇張的笑容漾開來,「醫生診斷,你是被嚇暈的……哈哈!真是很丟臉,我們成績優異又有魄力的季汀居然被車嚇暈了!」

    這次輪到我的臉紅得賽過國旗。

    「我在華西醫科讀大學,趁暑假學開車。是新手,開得很慢,還沒撞到你我就剎住了車,你卻一聲不響地倒下——我以為碰上訛人的呢。」肖越緊跟著描述道,「你姐,瘋了似的跑過來,一邊打120,一邊凶狠地踢車。這借來的車,哪能讓她這麼踢,可我一聽她對120都用吼的,也不敢喊停了……」他眉飛色舞地講述,簡直把季羽比喻成了剽悍的俠女,她站在旁邊都笑不出來了。

    「明白了。」我打斷她,算是給淑女打扮的季羽一個台階下。

    「我都不信,她真是你姐?你們反差還真大。」他彷彿和季羽一樣在語言方面少根兒筋,毫不領情地繼續講,「你小時候很安靜,脾氣又好,才不像她那麼野蠻。」

    「我小時候?我們以前認識?」我吃驚不小。

    「唉。小汀同學,你真的忘記我了。」他失望地望著我。黑髮剪成斜龐克,帶著深綠色的隱形眼鏡,目光深邃,眉很英氣,嘴角微微上揚,含著笑意——我在腦海裡努力搜索這樣一張稜角分明的臉——「肖越,肖越……梓橦路小學?肖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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