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嘴道:「老大,我還是不明白,雖然我們在江湖上混,心狠手辣的事也幹了不少,但那是被逼無奈。我們總歸還是人,是人就有同情心。一個弱女子,倒了霉,男人對她又不好,我表示一下同情總是可以的。老大你幹嗎揪住不放,小題大做?」
「陷阱就是從同情開始的。啊,這女人好可憐啊,我來安慰一下吧!安慰就要接近,接近就會心軟,心一軟,接下來的就是動情。動了情,就由不得你了。一步接一步,拔都拔不出來囉!俗話說,由憐生情。就是這個意思。」
歪嘴想說什麼,結果嘴角牽動幾下,還是沒說。
「早點睡了。」我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明天買張報紙看看,戲唱大了。」
歪嘴又點了根煙:「你先睡吧,我開車去海邊走走,吹吹風。」
臧建明連續兩夜沒有回來。
《世界日報》在當地版上只刊登了一則不滿五百字的消息,說萬聖節之夜有幾個蒙面人在米馨區的一家酒吧開槍,警方說有人死傷,估計是幫派酒後械鬥。《星島日報》也據此發了一則短短的社論,說舊金山的治安世風日下,華人居民要看緊門戶。倒是英文報紙在首版登了一長篇文章,還配了酒吧的照片,照片上的酒吧已經被警方用黃膠帶圍了起來,還有一張是地上用粉筆畫出的人形,另一張是幾枚彈殼的照片。可惜文章看不懂,想起找臧建明,才發現他一夜沒有回來。
我倒不擔心,這小子肯定又去賭了,聽說戒賭的人要麼不開賭,一開賭剎都剎不住。就跟戒煙的老煙槍一樣。反正就是那兩百美金的本錢,玩光了之後自會回來。
桃子在廚房裡準備午餐,看得出她昨晚沒睡好,臉色蒼白,眼眶發青。我和歪嘴都在看電視,裝著沒看見。偏欒軍這小子生事,大聲嚷嚷道臧建明這次發了,兩百美金竟然玩到現在還不回來,人家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這句話不一定准,臧建明這小子大小通吃,財色兼收。話音沒落,廚房裡「匡當」一聲,桃子扔下手中的煎鍋,掩面衝過客廳,跑到樓下去了。
我皺起眉頭:「有這個必要嗎?」
欒軍「哼」了一聲:「這娘們兒,演得像真的一樣。老子說說都不行?」
我說:「女人緊張時像只豎起毛的貓,最好不要去惹她們。」
歪嘴黑著臉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站起身來,不理會我阻止的眼色,也下樓去了。
欒軍恨道:「這女人只是寄居在這兒,憑著有人袒護,倒給我看起臉色來了。」
我說:「不理她就是了。」又說,「明天你跟我去一下海奧德,收了錢出去玩一圈。」
「去拉斯維加斯。」欒軍興奮起來,「包幾間豪華房間,弄兩個嫩一點的小姑娘,玩個過癮。老大,你有沒有試過一箭雙鵰……」
我還沒有回答,歪嘴走了進來,說臧建明怎麼還沒回來,還是出去找一找吧。
欒軍說舊金山這麼大,去哪兒找?
歪嘴說桃子非常不安,一直說預感出了什麼事。
欒軍嘲諷道:「出事?能出什麼事?這娘們兒發騷想男人,要老子替她跑腿,門都沒有。要找讓她自己去找。」
我沉吟了一下,說:「算了,白子你就帶她去一次百合花,省得煩惱。欒軍,我下午和你去海奧德,錢早點收回來放心。」
靶場的門口掛著「closed」的牌子,平時三百六十五天都開著的。傑米的破卡車停在門口,我們繞到後面的小屋,發現門也鎖著,拍門也沒有人應。我直感不對勁,欒軍還在一扇小窗前向裡張望,我看四周無人,吩咐他把窗玻璃砸碎,跳進去從裡面把門打開。
房間裡黑暗暗的,一股單身男人的臭味撲鼻而來,混合了臭鞋子味,浸透被褥的汗酸味,廁所的尿臊味,及長年不開窗積聚的尼古丁味;還有一股很濃重的擦槍油的味道。屋子裡亂得連落腳之地都沒有,鍋盤碗盞堆滿了水槽,我一動,腳下就「匡當」一聲,一隻空酒瓶骨碌碌地滾進床底下去。
我們又進睡房去查看,電視無聲地開著,床上堆滿了破衣爛衫,也沒有人。欒軍嘀咕道:「就這麼點地方,人藏到哪兒去了,老大你該先打個電話過來。」我不做聲,眼睛在房內巡睃。欒軍什麼都好,但想問題還是簡單了些。中國有句老話叫做「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想做完了活被人來個一鍋端。我吩咐欒軍:「你去廁所看看。」
欒軍拔槍在手,推門進去,小小的廁所裡,骯髒的澡盆裡放滿了水,水上漂著一隻破鞋子。馬桶裡還有一坨沒有沖走的大便。欒軍掩著鼻子走出來:「媽的,像豬一樣,臭氣熏天」。
我目光落在那個大鋼櫃上,這櫃子傑米用來貯藏槍支。
「撬開它。」
我們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撬開了那個大鋼櫃。櫃子裡有個帆布包,裡面空空如也。連傑米收藏的那些自動武器也不見蹤影,架子上只靠著一排老掉牙的毛瑟槍。
傑米失蹤了。他是被人做掉了呢?還是捲了我們的餘款逃走了?難道不怕我們找他算賬?
我們晚了一步,應該前晚一幹完活就直接來這兒取錢的,有人搶在了我們的前頭。
欒軍問我怎麼辦?我發狠道:「老子沒這麼好耍!或是傑米,或是斧頭幫,總有人要大出血。」
回家走進客廳,歪嘴和桃子已經在那兒了。沒等我們開口,歪嘴遞了一張報紙過來,大標題赫然入目「米馨區酒吧槍擊案縱深報道,一東方人被槍擊,生死未知」。我驚愕地抬起頭來,歪嘴低聲說:「今天的報紙。」我瞥了一眼桃子,她側頭望著窗外,看不見她的臉,從她手握濕成一團的紙巾來看,顯然已經哭了一陣。我顧不得多說什麼,先讀那篇報道。
「本報記者李秀玲舊金山訊,據舊金山中央警局消息,繼前日發生的米馨區酒吧槍擊案之後,巡邏警車發現在離上述酒吧兩個街口之處,一名東方人倒臥在一輛未熄火的卡馬洛汽車中。頭部和上身受到多處槍傷,由巡警召來救護車急送舊金山總醫院。警方發言人拒絕透露此案是否與前日的酒吧槍擊事件有關。只說案情正在取證階段,希望目睹事情發生的居民與警方聯絡。」
另外還有幾篇相關的報道,其中一篇從舊金山總醫院發出的報道說醫生對被槍擊者的病情表示悲觀。還有一篇配了照片,照的是正從平板拖車上卸下的卡馬洛汽車,擋風玻璃上有好幾個彈洞,從開著的窗口可以看到座位上一大片血跡。只是我們那輛卡馬洛是鐵灰色,報紙上的這輛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也許是拍照時用了閃光燈的原因。
我使了個眼色,歪嘴和欒軍跟著我下樓到車庫裡談話。歪嘴說先去了百合花,沒見到臧建明,回來時桃子想去中國城買些新鮮蔬菜,停了車一進門,就發現報架上這觸目驚心的大標題。他們連菜也沒買,撿了份報紙就回家了。
歪嘴說:「我想不通他去那兒幹什麼?滿地的血腥幫、警察,他在那個關頭去湊什麼熱鬧?」
欒軍道:「這還想不通。老大說那輛車扔了,姓臧的小子肯定想佔這個便宜,奔那輛車去的嘛。」
「可是車鑰匙還在我這兒。」我說。
「他肯定趁你不注意時配了一把,這不,車子在兩個街口之外出事的。原來車子是停在酒吧對面的巴士停靠線上的。」
「要錢不要命,這小子。」
我說憑報上說的還不能肯定就是臧建明。舊金山這個城市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居民是東方人,沒有確切消息之前別自己嚇自己。
這話我自己也不怎麼相信,他們倆都不做聲。
三人悶頭抽煙,半晌欒軍問道:「現在怎麼辦?」
我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念頭,臧建明如果死了,一切好說。但如果臧建明的性命被救了回來,警方一定會想盡辦法要他開口,我不相信他扛得住,如果他的口供落到警方手裡,我們的處境就難了。
走!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們沒有別的選擇,總不能等警察找上門來。
「還是去拉斯維加斯,你們去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動身。」
回到樓上,坐在客廳窗邊的桃子突然叫道:「老大……」
我站住腳步,這女人平時嘴很甜,從來都是大哥長大哥短的,今天是第一次叫我老大。
「什麼事?」我心中詫異。
「我要和你談談。」桃子臉上還有淚痕,口氣卻很鎮定。
「談什麼?」
桃子卻不做聲,我朝歪嘴欒軍揮揮手:「你們先去房間。」
桃子坐在桌邊,我在她對面拉開椅子坐下:「有什麼話就說吧。」
桃子握著兩手,眼睛卻不看我。我不耐煩了:「說呀,我可沒時間和你談戀愛。」
「老大你能不能陪我去醫院看看建明?」
「為什麼要我陪?」
「正因為你是老大,臧建明不管怎麼說也是你們的兄弟,你們不能在他出事之際一走了之,你必須有個擔待。」
這女人肯定偷聽到我們的談話了。
「看了又怎麼樣?不看又怎麼樣?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那人就是他,你也不是不知道,臧建明賭起來沒日沒夜的。幹嗎去蹚渾水,萬一臧建明回來了呢?」
桃子微微地搖頭,眼睛盯著我,一聲不響。這是個太聰明的女人,很難向她隱瞞事情的真相。
「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就陪你跑一趟。但我先要把話講在前頭,不管看到什麼,或者什麼也沒看到,都不要露出聲色來。我們不想找麻煩,不想被警察沒完沒了地盤問。聽到了嗎?」
桃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垂下眼睛。一霎間,我內心動了一下,一個男人能這樣被女人惦記著,也不是容易的事。像我們這些人,今天一伸腿,明天就被人忘個精光。罷,罷,多想無益,男子漢橫行世上短短幾十年,求的不就是個無牽無掛,來去自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