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到時光盡頭 第18章
    狼一旦露出牙齒,總有獵物的喉管要被撕開。嗜血的野性一旦爆發,舊金山就不會太平。中國城賭館的劫案只是小試身手,我們不是那些只想弄幾個錢抽大麻的小混混,既然開了頭,不管活怎麼髒,我們都會去做完,就像歪嘴在廁所裡扼死那個大嘴巴一樣。上了這條船,不能怕髒手,不能怕見血,不能去想良心什麼的勞什子。你手不夠硬,那麼,更硬的手就伸過來把你的脖子扭斷。戰場上的教訓深入我們的血液骨髓,在我們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你要在這裡玩下去,不被人扼住脖子,唯一的辦法是先伸出手去扼住人家的脖子。

    中國城的事好像沒有什麼動靜,報上也只有一小篇報道,沒提有人送命的事,只說有個會館被搶。不知那些中國城的頭面人物用什麼辦法把事情摀住了,反正抖出來對他們也沒有好處。中國城鬧的事情,中國人自己擦屁股。沒說的。

    手上有了錢,我帶大家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放鬆。把桃子也帶去了,畢竟吃了那麼多次她做的飯,一起出門旅遊也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另外,我心裡那個結始終沒有解開,桃子和我第一次到香港作案時碰到的是不是同一個人?有時我覺得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根本就是兩個不相干的人。有時她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使得那要命的幾秒鐘,又一次地閃現在我眼前。

    也許人在旅途中會放開平常的拘束,更多地顯露出本性。我要趁這個機會仔細觀察一下,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攪得我心緒不寧的那個鬼影。

    飛機到了拉斯維加斯有帶空調的大巴士來接,我抽完煙上車,只有桃子身邊有一個空位,她的眼神朝我飄了過來。我略一猶豫,走過去挨著她坐下,桃子對我展顏一笑,有一絲討好的意思。我感到這絲討好之中的防範,就靠進椅背裝著閉目養神,並不看她一眼。

    在巴士的顛簸中,我的肩膀會摩擦到桃子的肩膀,我們倆都裝出不在意,但是在巴士平穩行駛時我倆都靠在各自的扶手上,像個底下聯結上面分得開開的「V」字。我聞到一股女人特有的幽香暗暗傳來,睜開眼縫往下看去,裙子下的膝蓋並得緊緊的,一隻白皙的纖手,無名指上帶了一隻小小的鑽戒,這隻手緊攥著裙邊。我抬起頭,桃子臉朝著窗外的沙漠,她側面的輪廓清秀纖巧,下巴的線條很好看,臉龐和脖項的皮膚細膩光潔,挽向後方的頭髮下露出一隻小而圓的耳廓。應該說這是一張非常吸引人的臉龐,唯一破壞這張臉的和諧的是桃子的嘴角稍微有點向下耷拉,使得這張臉帶了一點幽怨的神色。

    我正在出神,冷不丁桃子一下轉過臉來,正和我打了個照面。嘴角上的那點幽怨不見了,換上一副笑吟吟的神情,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竟然慌亂起來,好像偷看了女人洗澡一樣。其實我腦子裡真的有這個想頭。這樣一個柔如無骨的女人剝掉衣服在床上不知是什麼一種光景?冷若冰霜呢還是風騷入骨?我一向認為不管女人看來是多麼道貌岸然,多麼純情賢淑,女人在這方面不會安分,床上的女人和床下的女人可以根本是兩個人。桃子單身在外,哪耐得住寂寞?這女人和臧建明肯定有一手,只是不知道她和那個捲了她錢的******睡過了嗎?如果那樣可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呢。

    但面前那雙清澈的眼睛一點也不像是到處和男人上床的樣子,憑它能直直地看到你的眼裡,就說明眼睛的主人心地坦蕩。在桃子的目光中,還有一種上海女人才有的聰明得體,一種善解人意,一種親和力,還有一種上海女人才有的看得見,卻摸不著,也解不透的綽約風姿。這種目光可以一下子解除你所有的戒心,所有的警惕和防範。

    「大哥是第一次來拉斯維加斯嗎?」桃子的聲音還是很好聽。

    我點點頭:「我對賭不太感興趣,主要讓歪嘴他們來見識一下。臧建明把這個地方描述得天花亂墜。」

    桃子會心地一笑:「好在拉斯維加斯還有很多別的娛樂,聽說這兒的表演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搖搖頭:「我對那種玩意兒也不感興趣。」

    「那你怎麼消磨這三天時間?」桃子不解。

    我直視她的眼睛:「聽說這兒的妓女是合法的,白的、黑的、黃的都有,我是來開洋葷的。」

    桃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半晌才說:「大哥,你真會開玩笑。」

    開玩笑嗎?一點也不。你桃子以為我們四個大男人只要吃飯、喝酒、打牌就可以把日子對付過去?

    桃子不愧是個聰明人,很巧妙地接著說道:「大哥,像你這樣一表人才,願意成家的話,有很多女孩子會看上你的。」

    我反問她道:「你倒說說看,哪種女孩肯嫁給我這樣的人?一沒身份,二沒文化,三沒一技之長,嫁了我喝西北風去?」

    桃子說:「大哥你說笑了,據我所知,中國城街上走的人至少三分之一是沒有身份的,有些跳船的老華僑幾十年住下來,一樣娶妻生子。我以前的房東太太,從台山鄉下來,目不識丁,一樣靠著踩衣車把三個兒子送進醫學院。婚姻這東西最出人意料了,不在容貌,不在錢財,也不在身份門第,以前唱戲的還有花魁嫁了賣油郎呢。」

    「等下輩子再找個像你一樣的花魁囉。」我話鋒一轉,「倒是你,桃子,應該為自己操操心,你不見得想在地下室一輩子住下去吧。」

    桃子臉上閃過一抹烏雲,一秒鐘就褪去了,笑容像陽光般鑽出來:「大哥要趕我走?只是我走了誰給你們幾個孤寡佬做飯呢?」

    「做飯事小,桃子一輩子的事大,我們哥們兒幾個可不敢耽誤了你。」

    笑容還停留在桃子臉上,但我分明看見一絲陰影在她眼中倏然而過。

    「誰也耽誤不了誰,要說耽誤,只有你自己可以耽誤自己。但那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聽出點名堂,進一步試探道:「桃子小姐不會沒有男朋友吧?」

    桃子轉頭看著窗外,半晌才道:「命中有時終會有,命中無緣莫強求。」聲音裡有絲失落透出來。

    我開玩笑道:「臧建明就是好賭,否則我看你們也是天生一對。」

    前面座位上傳來臧建明半睡半醒的聲音:「老大,別亂點鴛鴦譜,桃子臉皮薄,你亂講小心她跟你哭鼻子。」

    桃子在椅背上捶了一拳:「你胡說些什麼。我才不會哭鼻子呢。我知道大哥為我著想為我好,只是我命不好,這種事強求不來的。」口氣多少有點嬌嗔。

    前面座位上的歪嘴伸了個懶腰:「你們都瞎操心,這樣如花似玉的人兒會沒對象?」

    「就是。」坐在旁邊的欒軍也來湊熱鬧,「我們這兒四個光棍,桃子隨便挑。」

    歪嘴打斷他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個德性。」

    「什麼德性?中國人的德性,桃子你說說我們比別人差到哪兒去了?年輕力壯,長得又不差,錢雖然不多,但也有幾個。你說說我們比別人差到哪裡去?」

    「想得倒美。年輕力壯有什麼用?就會賣臭力氣。你沒看到美國街頭到處是墨西哥人等著賣苦力的,你比他們好到哪兒去?」歪嘴調侃欒軍。

    欒軍漲紅了臉:「歪哥,話可不能這樣說,怎能把我們和墨西哥佬比?他們只會收拾收拾園子,搬搬粗重東西,做做工地小工。我們身經百戰,在千軍萬馬中取人首級易如反掌。你是在把鷹和雞比呢。」欒軍不懷好意地擠擠眼睛,「歪哥,你是對自己的相貌沒信心吧?」

    這話講出格了,什麼取人首級,什麼身經百戰,我一直說要看緊自己的嘴巴,欒軍平時話不多,今天怎麼搞的?還拿歪嘴的相貌打趣。

    我們一塊出生入死,互相之間開些過分的玩笑也是常有的,沒人在意。但在一個半熟不熟的人面前開這種玩笑,特別又是個女人,歪嘴的臉上就有些下不來了。我看見他一隻擱在扶手上的手捏緊了拳頭,趕緊呵斥欒軍:

    「興奮過頭了是吧。說你跟阿米哥一樣沒冤枉你,還沒進賭場就不知所以了。你想桃子會看得上你?做大頭夢吧。」

    一直沒開口的桃子突然道:「我把你們都看成兄長,也許我還比你們大幾個月。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們收留了我,保護了我,也不計較我為你們帶來的金錢損失。你們都是好人,都是堂堂男子漢,我和你們在一起很安心。」

    大家聽了都不說話,我想這個女人不簡單,四兩撥千斤,幾句軟話就把一個尷尬場面應付過去了。

    喇叭裡傳來導遊的聲音,說我們的目的地米高梅大酒店就要到了。

    我們開了三間相鄰的房間,我和臧建明住602,歪嘴和欒軍住606,桃子夾在我們中間,住604號房。

    臧建明一頭扎進賭桌,我在他面前來回幾次,他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副落地生根的樣子。歪嘴和欒軍拉了一會兒吃角子老虎,一塊一塊的銀幣只見吞進去,沒見吐出來。叮叮咚咚亂響的都是別人的機器。我們又逛到一台像釘耙似的機器前,大堆的銀幣堆集在出幣口上,把一圓硬幣彈射進去,打中那一堆錢幣,掉下來多少都是你贏的。可是一枚枚銀彈打過去,沒幾塊錢掉下來,有的錢半個身子掛在出幣口上,就是不掉下來,氣得欒軍踹了那機器一腳,破口大罵:「都是騙人的!機器裝了磁鐵了。」話音剛落,那機器卻像發瘋似的警鈴大作,保安和經理都趕來了,差點把我們送去辦公室。還好桃子出現,用英語跟賭場人員交談一番,幫我們解了圍。

    吃過自助餐之後,歪嘴和欒軍都說要出去逛逛,散散步消消食。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正式的好戲上場了。

    我們分頭行動,在拉斯維加斯的主要大道上,每個賭場的大門口都站著十來個分發廣告的人,遞給遊客的廣告上印著小姐的照片和電話號碼。也有很多打散工的年輕女郎,從高頭大馬到文靜標緻無所不有,那些上身穿著狐皮大衣下身著超短裙、無所事事閒逛的都是。

    我看中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二十來歲,小巧的身材,淺金色的長髮。她開價二百美金,貴了一點,但好在年輕而且看上去幹乾淨淨。我帶了她來到旅館房間,進了門先付錢,她把兩張百元大鈔小心地折疊起來,放進坤包,開始解襯衫上的扣子。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床頭燈。女孩已經脫光了衣服,自己爬上床去躺下,燈光下她的皮膚顯得格外蒼白,看上去非常消瘦。女孩從床上抬起身來催促我,說二百美金只是一個鐘頭,過時還要加錢。

    我把煙頭按熄在床頭的煙灰缸裡,開始脫衣服。正在這時,房門的把手突然轉動,「咯吱」一聲門開了,臧建明闖了進來。那女孩一聲尖叫,抓起被單裹在身上。臧建明尷尬地連聲說對不起,說來拿點錢就走。

    被他這麼一攪和,火熱的興頭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我厭煩地揮揮手叫她走人。房門「彭」的一聲撞上了,高跟鞋聲在走廊裡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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