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做完,一算工錢,一個月的苦力只換來千把美金,臧建明說什麼也不幹了,取了五百美金連夜趕去拉斯維加斯搏殺。我又落了單,天天睡懶覺養精神,睡醒就吃,實在閒得慌就乘地鐵去市中心亂逛。
我最大的興趣是逛槍械店,這樣的店在舊金山有兩家,一家規模大的在市場街和第二街交口處,另一家在靠近海邊的久達街上。
市場街的那家叫舊金山槍械交售總店,雙開間門面,玻璃櫃檯裡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手槍,後面的架子上陳列著一排排的步槍和衝鋒鎗。從最古老的三八大蓋到最新式的烏茲衝鋒鎗應有盡有。我可以一待兩三個小時,彎腰凝視櫃檯裡的手槍,或擠在顧客的身邊看店員示範衝鋒鎗,偶爾手癢難忍也讓店員取過一支半自動步槍,在三分鐘之內拆卸完畢,再用兩分鐘裝回原樣。櫃檯裡的店員是個大胖子,在我裝卸槍械時不動聲色,眼睛裡露出一股行家對行家才有的讚許神色。
手槍我比較喜歡左輪,這種世界上最老的也是最穩定的槍械,在中國軍隊裡倒不常見。軍官們都配備五四或****式手槍,雖然新式手槍的擊發速度快一點,但也容易卡殼,還容易走火,部隊裡常傳走火受傷的故事,一般都與自動手槍有關。相對來說,左輪就安全多了,它採用單擊發火的原理,槍後部的撞針可以用手扳動,也可以扣扳機擊發。在射擊時一般先用拇指把槍機扳到擊發的位置,這樣扣動扳機時干擾力小,準頭也較好。緊急時也可連扣扳機,達到連發的效果,副作用是槍口跳動較大,比較適用於近距離行事。
槍管有長有短,一般短槍管的口徑比較大,像點四五的斯密斯,用來防身很好。長槍管的是攻擊武器。彈倉在槍管下方,發射之後自動上膛。左輪唯一的缺點是裝子彈較慢。
自動手槍太多了,從不到三寸的袖珍手槍到大型柯爾特軍用手槍。價錢從三百到二千的都有。我發覺美國人特別在意「自動」二字,這種槍比那種槍發射快零點五秒,價格就差上好大一截。要我選擇,我情願擁有一把以色列產的烏茲,槍身比手槍長不了多少,有一個可折疊的肩托,採用活動式拉機柄。拉機柄依靠上機匣蓋的開口作為導引,向後拉拉機柄,推動槍機框導桿尾端,壓縮復進簧到位後,釋放拉機柄,槍機在復進簧作用下推彈上膛、閉鎖,完成首發裝填。子彈採用點四五的標準式,長彈匣可裝四十七發普通子彈,也可換裝穿甲彈,專門對付防彈衣。可以點射,也可以連發,速度達到每秒三十五發。
我翻過掛在扳機上的小牌子,$899。不貴,但我不能買,美國法律規定買槍需要登記,查看你沒有犯罪記錄才賣給你。我連身份證都沒有,所以自己識相地免開尊口。
還有一家槍店在靠近海邊的日落區,小得多,店堂裡黑洞洞的。老闆也是個胖子,站在櫃檯裡售貨的卻是個瘦猴,留著個馬桶蓋似的髮型,右邊鼻孔上戴了個環,光膀子穿件皮背心,手腕處文了一條青龍,再從脖子上繞出來。他接待客人的態度有點橫,把槍放在櫃檯上時眼睛都不朝你看一眼,當你無物。在店門口,聚集著三五個跟瘦猴差不多打扮的,或光頭、或扎馬尾,皮衣皮褲,手臂上刺青,駕著重型機車呼嘯來去;或是無所事事地站在人行道上抽煙、吐痰、大聲喧嘩,一看就不是善類,居民看到他們都繞著走。
我去多了,跟那些人也混了個臉熟,會點頭說聲「嗨」。有時他們會攔住我要香煙,我整包甩給他們。還有一次一個傢伙問我要錢加油,我也掏了十美金給他。
一個下午,從久達街槍店出來,海面上落滿了晚霞,天邊通紅一片,我漫步上了海堤,上有供人憩坐的石凳,我點起香煙深吸一口,在石凳上坐下。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潮水一波波地湧來,海鳥貼著水面掠去,一兩個跑步者在沙灘上匆匆跑過。
海灘上一片空曠,空得人心頭發緊,直讓人無去無從;空得就像我在美國過的日子,窩在地下室裡,吃著劣等小飯館的伙食,聽不懂英文,看不懂電視,處處招人白眼。臧建明三天兩頭跑賭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人都憋出毛病來了。
天黑了,我把煙頭在腳下踩滅,站起身來,轉身向公車站走去。跨下海堤的台階,走近巴士站的候車亭,看見幾輛重型機車停泊在路邊,是槍店門前那幫人,為首的是一個彪形大漢,他彎了彎右手食指,意思要我過去。
在薄暮暗合的荒涼海邊,獨身一人面對這幾個匪氣十足的傢伙,我不禁心跳加快。我既不能轉身逃跑,摩托車很快就會追上我;也不能對他們不理不睬。再一想,我跟他們沒有任何過節,有什麼好怕的?於是就朝候車亭走去。
這些人倒沒有找麻煩的意思,他們圍成一堆互相傳遞著一根用鑷子夾著的小小煙卷,一股辛辣的氣息在海風中飄來,我恍然大悟這就是傳說中的大麻,我還是第一次見識。
彪形大漢對我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只得搖搖頭,轉身準備走開。忽聽背後「卡啦」一聲拉槍機的聲音,我渾身汗毛一奓,不由得停下腳步。
我慢慢地轉過身去,只見彪形漢子伸直了胳膊,把一支嶄新的烏茲衝鋒鎗遞給我。我狐疑地盯著他,漢子把手掌一揚,意思讓我仔細看看手中的槍支。
沒裝子彈的槍身很輕,除了槍管,很多組件都採用了鋁合金,手柄做得非常合適,虎口的弧度天衣無縫。握起來穩定度很高,這種槍可以單手發射,也可以雙手端平掃射。
我不動聲色地把玩了半分鐘,隨手交還給漢子。他從褲袋裡取出一片紙,在上面寫了點什麼,然後放到我的面前。
我一看,紙上只寫了個數字$600,什麼意思?他要把槍賣給我?才六百美金,比店裡賣得還便宜?這會不會是個圈套?
那幾個漢子像狼一樣盯著我,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初來美國,我並不迫切地需要槍,也不知道我們今後的生活會是怎樣;但這支散發著機油味的槍對我的誘惑太大了,當過兵打過仗的人對得心應手的武器有天生的親近感,雖然是在和平時期,但內心深處總有一絲抹不去的危機感,有一件武器在手邊,精神上安慰不少。而且,這是我在美國買槍的唯一途徑,從地下,從黑道上,從一轉身就不知道對方姓啥名啥的人手中買。
機會一瞬即逝,這個險值得一冒。
我接過那紙片,在600後面乘上4,畫了個等號,再寫上2400。然後交還給漢子。
那漢子看了紙條之後又抬頭看我,一面伸出熊掌一樣的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過去,把四根手指戳在我面前。我點了點頭。
漢子跟他的同伴低聲嘀咕了一陣,又轉向我,先用手指指腕表,再伸出大拇指往肩後一指,又指指我,伸出食指和拇指,互相摩擦一陣。
我點頭表示明白了。
漢子是說明天在同樣的時間碰頭,他食指和拇指的動作是讓我帶錢來。
漢子伸過手來跟我相握,他的手掌又大又軟,我沒來由地想起有人說過,大人物的手掌一般都是又大又軟。
第二天帶了錢去赴會,我留了個心眼兒,讓臧建明在離公共汽車站半個街口的地方等我。那兒能看到我們會面處,萬一有事可以照應。
危險在於他們完全可能只是以槍作為誘餌,搶了錢就走,摩托車一眨眼就不見影。我已經做好準備,要錢就拿走,我不會反抗的;但是,除非你們不再出現在久達街槍店。跟老子結下冤家,相信你們也睡不穩覺的。
我在海堤的平台處晃悠,前後左右並不見那批人的蹤影。我正在疑惑昨日是否領會錯漢子的啞語,卻見路上駛來一輛機車,到我面前「嘎」的一聲剎住,昨天見到的某個漢子朝我擺擺頭,我照他的意思跨上摩托車的後座,漢子一擰油門,摩托車像箭一樣飆出去。
沿著三十五號公路,摩托車七繞八拐,來到太平洋沿岸一處半荒蕪的小鎮。街道兩邊的房子黑洞洞的,沒有幾處燈光。摩托車來到一所破落失修的房屋前停下,從旁邊歪歪斜斜的車庫裡走出領頭的彪形大漢。
我們走進車庫,帶我來的那傢伙站在門口抽煙,我知道他在放哨。車庫裡排了六七輛拆卸一半的摩托車,滿地都是各種各樣的輪胎和烏黑的機車零件。
大漢向我伸出手來,我從褲袋裡掏出錢來遞過去。他很快地點了一遍,然後在工具箱裡取出一個帆布的背包遞給我,我拉開拉鏈,看到裡面有四個用膠帶封緊的紙盒。
帶我來的那個傢伙把我送回海邊,我提著背包走下海堤,過公共汽車站時,已經不見臧建明人影,這小子從來不做徒然等候的事情。
我回家鎖上門,動手拆紙盒上的封帶。槍還沒有裝配起來,槍管、槍身、手柄都用塑料口袋包著,一件件地用塑料繩固定在盒子裡。我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有英文的說明書,但我一個字也看不懂,只能憑自己對槍械的知識一點點地摸索。
夜裡十一點,我裝好第一支衝鋒鎗,一拉槍機,滑膛嚴絲合縫,撞針精確到位。再張開虎口,穩穩地握住槍柄,單手舉起,瞄準臧建明床頭貼的花花公子女郎的肚臍眼兒,三點成一線,食指漸漸加壓,到發射的臨界點上扣動。沒裝子彈的槍膛裡輕輕地「嗒」的一聲,槍身幾乎沒有什麼震動。一流的殺人凶器。
臧建明晚上回來時,我已經把一切清理乾淨了。背包放到床下,烏茲槍藏在枕頭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