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忙擺手,「不用的,元江哥哥,我自己沒問題……」
「我陪你過去。」元江的話透出不容抗拒的語氣,初夏愣了一下,最終還是妥協了。
在前往教堂的路上,車裡的兩個人各懷心事。
在和初夏約定舉行婚禮的教堂裡,徵淵把結婚戒指戴在了另一個女孩的手指上。
被余晴果挽著手臂,在親朋好友的祝福和歡呼聲中走出教堂大門的那一刻,徵淵感到自己的心已經在刺眼的陽光下灰飛煙滅。
你沒有來……
初夏,從今以後,我要忘了你……
然而,就在徵淵和余晴果並肩走下教堂前的高高台階的時候,他看到了初夏!
他的初夏,他最深愛的初夏,他愛得靈魂都在顫抖的初夏,正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面的泡桐樹下望著自己。
當徵淵渾身肌肉緊繃,就要將初夏的名字喊出口的那一刻,他猛然發現,初夏身旁竟還有一個人。
元江……
頃刻,徵淵心中剛剛建立起的希望和勇氣,又在瞬間崩塌,飛濺的石塊和揚起的塵土讓他的世界滿目瘡痍。
你帶著他來參加我的婚禮……你是在用這種殘酷的方式告訴我,你真的放棄我了,是嗎?你的臉上為什麼沒有表情?你不為我祝福嗎?
就站在那裡吧……不要靠近我……
倘若你再向我走近哪怕一步的距離,我就會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緊緊擁抱你,再不讓你離開……
站在泡桐樹下,初夏望著馬路對面教堂台階上的徵淵。
知道嗎?你穿結婚禮服的樣子好帥,新娘的婚紗也好美……祝福你們……
這是我和寶寶最後一次看你,以後,我就會忘了你,就當你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你是正在看我嗎?抱歉,我只能這樣遠遠望著你,因為倘若再靠近你哪怕一步的距離,我就會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擁抱你,不讓你離開……
初夏靜靜望著徵淵,感覺他們兩人如同隔海相望。
美得耀眼的陽光下,她看到徵淵扭過頭不再看她。他和他的新娘一起走下台階,坐進婚車離開了。
教堂門前漸漸安靜了下來,初夏依然站在原地。已經全身麻木的她,漸漸感到身體深處傳來一絲痛感。
她竭力探究這條痛感的小蛇是從哪裡遊走出來的。很快,她便找到了答案。
一陣接著一陣的強烈宮縮像是漫過堤岸的海嘯狂潮,將初夏吞沒……
陪在初夏身旁的元江一直沉默著。初夏的每一次呼吸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氣息裡帶著絕望和最最深入骨髓的疼痛,讓他甚至不忍扭過頭去看她一眼。
新郎新娘坐車離開了,參加婚禮的嘉賓也都陸續離開了……初夏還那樣無聲無息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許久,一聲輕輕的呻吟傳來,元江終於說服自己,去面對身旁這個必定傷心欲絕的女孩。然而,他看到的是面色慘白、咬緊嘴唇,似乎忍受著巨大痛苦的初夏。
「初夏!你怎麼了!」
初夏捂著肚子,慢慢弓下腰去,「寶寶……疼……」
新婚之夜,徵淵坐在客廳沙發上,身旁的余晴果正在興奮不已地捧著下午剛剛領到的結婚證書沒完沒了地欣賞,「這張照片沒有拍出我最完美的髮型,應該再……」
「我們已經結婚了……」
徵淵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余晴果的目光終於從照片上脫離開來,轉移到自己丈夫臉上,「是啊,怎麼了?」
徵淵扭過頭,盯著余晴果的眼睛,「你可以告訴我了吧……誰是夏曉靈?誰是初慎?這兩個名字為什麼會在你的項鏈上?」
余晴果陡然變了臉色,但她又很快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好吧,可以告訴你了,我說過只要我們結了婚,我就告訴你這個故事,現在我準備兌現承諾。」
她把結婚證書輕輕放在茶几上,然後靠回到舒適柔軟的沙發靠背上,「我說過,我是個殺過人的人……夏曉靈和初慎,就是被我殺掉的人。」
聽著余晴果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徵淵全身的器官都在瞬間衰竭,他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腦部活動,沒有絲毫意識,只有一雙耳朵還在勉強工作,聽著晴果的話語緩慢而清晰地傳來。
「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一個仇人,他曾對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他毀了我的一生。在我十六歲那年,我終於意識到,我必須讓他為他曾犯的錯付出些代價,否則我心裡一生都會燃燒著報復的火焰,那樣的煎熬我無法承受。
「我真的曾經想過要殺了他,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人死了,就不會感受到痛苦了,所以我得讓他活著,只有這樣,他才能被痛苦折磨。
「究竟應該給他什麼樣的痛苦呢?想來想去,我決定讓他變得殘疾。
「通過非常隱秘而安全的渠道,我找人在他的汽車裡做了手腳。當時他所生活的城市是座山城,如果剎車系統出現故障,交通事故是很容易發生的。那天,他就那樣開著車上路了。
「果然出了交通事故。在一所學校附近的陡坡下,他的車撞上了兩個路人,他們一個當場死亡,一個在送往醫院的路上身亡。而我所憎恨的那個仇人—大概是老天不願讓我太如意吧—他的車在撞了兩人之後又與一輛貨車相撞,他死了。
「就這樣,十六歲的我,間接殺死了三個人。對於仇人的死,我只覺得遺憾,他就那麼乾淨利落地死了,我再也沒有機會讓他體會痛苦的滋味。然而對於那兩個無辜路人,我真的感到萬分內疚和抱歉……有時命運就是如此無常不是嗎?他們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於是,就這樣葬送了性命。這都是命運的安排,你我這樣的凡人都無力預測和改變。
「你不相信我內疚過嗎?你以為我的心是萬年不化的冰川嗎?那一年,我定做了這條項鏈,把他們的名字刻在上面,好在以後的日子裡時常提醒自己——余晴果,不要忘了他們,你對他們的死負有責任。
「故事就是這樣。別問我那個仇人到底是誰,我不會告訴你的。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我要守著它,到死。」
說完這些話,一直盯著茶几上結婚證書的余晴果將視線轉移到徵淵身上,等待著他的反應。
客廳裡燈光柔和,但徵淵臉上竟沒有絲毫血色。如同一尊石膏雕塑,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任憑一顆顆巨大隕石砸在他的星球上,整個世界已滿目瘡痍。
「那座山城,是哪裡?」彷彿過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歲月,徵淵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在空氣中。
「就是距離這裡幾小時車程的一座小城市。」
「那兩個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余晴果吐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細小歎息,「只聽說是對夫妻,好像是學校的老師,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我不想過分探究他們生前的事,那樣非但不會改變他們已經死亡的事實,反而會給我增添更多內疚和煩惱……你臉色很差呢……怎麼?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娶了個殺人犯?」
徵淵沒再開口,他閉上眼睛,把沉重的四肢和靈魂都陷在柔軟的沙發裡,因為此刻的他,哪怕只是做出一個眨眼的微小動作,都會疲憊致死。
見徵淵沒有任何反應,余晴果站起身,「如果你能接受我剛才說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如果不能接受,就索性把它當成我虛構的小說吧。我們已經是夫妻了,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被改變。」
她走到徵淵面前,俯下身,在他冰冷的唇上輕輕印上一個吻,「我去洗澡了,等會兒臥室見。」說完,她轉身離去。
深夜,徵淵獨自躺在床上。
他的新家和新娘此刻都在城市的另一端。今夜,他的新婚之夜,他只想要一個人躺在這個充滿了自己與初夏最後甜蜜時光的房間裡,在黑暗中靜靜想念她。
空蕩蕩的房子,只迴盪著徵淵一個人的呼吸與心跳。
埃瑪走了,在徵淵婚禮前一天,她遞交了辭呈,決定回到自己闊別多年的家鄉。
臨別時,埃瑪的話又迴響在徵淵耳邊:「以後有人照顧你了,你不再需要生活助理。余小姐是很愛你……不過……我一直以為,你愛的是初夏小姐……」
初夏畫的星空壁畫依然美麗非凡,閃耀在徵淵頭頂。大概是心情與以往不同的緣故,此刻,他覺得那浩瀚宇宙帶給自己靈魂的不再是平日裡的寧靜與安定,而是越來越滑向恐懼深淵的巨大孤寂……
徵淵不敢再看那星空,他轉過身,面向畫著城堡的那面牆。
深沉的黑暗海洋中,城堡窗戶裡透出的點點光亮如同具有某種不可思議的魔力,用它們小小的身體與四周圍無邊的暗夜對峙著。
那麼溫暖的燈光,那就是我此生唯一想要的幸福之光……那光亮,唯有這座名為初夏的美麗城堡才能給我……
然而,上天終究沒有眷顧我,我命中注定要與她擦肩而過……
初夏,對不起……直到今天,直到幾個小時前,我才得知你父母離世的真相……
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了——我的妻子,她讓你失去父母,成為孤兒……
你知道嗎?這樣的真相讓我終其一生也無法釋然……
明明白天還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要忘掉你,可是,你還是倔強地坐在我的心裡,晃著腿,頑皮地不肯離開……
初夏,這房子,這房間,我再不會讓別的女人靠近,它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
這裡的所有一切,從那個夜晚之後,就再沒有改變過,我讓它們都保留著原樣。你穿過的藍色睡衣,你睡過的被單,你看過的書……它們的存在都是為了提醒我,我們也曾經那麼開心、那麼幸福過……
讓我在牆壁上寫你的名字吧,一遍一遍,直到想你的痛能稍稍緩解……
初夏……
沐浴完畢,精心將自己打扮得性感又嫵媚的余晴果走出浴室,卻發現新房裡已經不見了徵淵的身影。
撥打徵淵的手機,電話那端傳來的永遠是冰涼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新婚之夜,余晴果獨自坐在床上,徹夜未眠。
新生兒監護室外,易千秋淚眼婆娑地透過玻璃窗,望著躺在無菌恆溫箱裡渾身插滿管線的小小男嬰。
「堅強點兒……」元江鼓勵道,「初夏可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
易千秋用手背擦去淚水,「求你告訴我實情吧,小寶貝到底情況如何?我真的可以承受……」
元江輕歎口氣,「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醫生們很盡力,但早產無法避免……初夏今天受了太大的刺激……新生兒才七個多月,各方面指標都不理想……如果我們想要幫助初夏,幫助孩子,就要首先讓自己堅強起來,明白嗎?要讓初夏感覺到你的堅強,讓她能專心致志地渡過難關,明白嗎?」
易千秋強忍悲痛,用力點點頭。
婚禮舉行後的第三天下午,徵淵拿到了事務所送來的調查結果。靜靜望著放在辦公桌上的信封發了兩小時呆,徵淵終於還是伸出手,拿過信封。
提著菜籃買菜回家的初夏;和元江並肩在小區裡散步的初夏;坐在花壇旁曬著太陽,獨自發呆的初夏……
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感殘忍吞噬了徵淵,他痛苦地放下照片,盡力從那種瀕死體驗中掙扎出來。輕輕地,他用冰涼的手指拿起寫著一個地址的紙張。
原來,你住在這裡……和他一起……
拉開抽屜,徵淵拿出打火機——他是從一個月前開始抽煙的。
小小的火苗亮起,它溫柔舔食著照片一角,然後,那照片用自己的身軀感應著火的熱情,極快地綻放出一朵橘紅色火焰。
照片中的初夏,就在這美麗的火焰中漸漸湮滅了形象……
你走吧……遠遠地,永遠地,走出我的世界,再不要回來……
早產生下一名男嬰的初夏躺在病床上。元江坐在床邊,望著初夏沉睡的臉龐。
面前這個靈魂似乎都被抽空了的虛弱女孩,曾經那麼有活力、那麼積極向上、那麼朝氣十足地生活在他的身邊;這個如今被愛情傷得體無完膚的女孩,曾經那麼單純、那麼執著、那麼熱情不息地愛過他。
當時的他,對於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高中女孩完全不放在心上。她進入不了他的世界,他是平靜廣袤的海洋,她這樣的徐徐微風甚至無法在海面上吹出波浪。
然而從何時起,這波瀾不驚的海面開始出現變化了呢?
他開始介意她的出現,但是不是更介意她的不出現?
她在身邊的時候,他反感她的打擾;她不在身邊的時候,不時閃現在腦海中的她的身影更令他不安和煩躁。
她只不過是個長相還算可愛、學習不肯用功、各方面都再普通不過的高中女生,憑什麼要來擾亂他原本平靜、理性、嚴謹的大腦?他的頭腦是用來進行醫學研究的,怎麼能被這些俗事侵擾?
真是豈有此理!
當她在他家的寄宿生活結束時,他曾一度十分高興,她走以後,他的生活應該終於可以回到正軌了。事業上他一帆風順,是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醫生;愛情上,他和小雪訂婚了,即將開始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一切都應該很順利……
可是,當他發現一直喜歡自己的初夏竟然和別的男孩在一起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讓他煩悶不已。
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她對自己的愛是理所當然、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可是他忘了,這世上能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呢?
他終於醒悟,自己竟然錯過了內心深處一直在乎的人。原本以為她會始終留在原地等他,而當他轉過身才發現,她已經悄然離開了。
再後來,他和小雪和平分手了,而本應失落的他竟然感到一絲輕鬆和解脫。只可惜,當他終於可以自由地愛他所愛的人之時,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初夏,已經無法再讓他走進她的情感城堡,那裡,早已有了男主人……
就此打住吧,讓她遠遠走出自己的世界,讓自己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醫學上,她帶來的陰影會逐漸消散的……當初的他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上天竟用這種令人絕望的方式又一次將她推進了他的世界。
這一次的她,帶著一顆被愛傷得支離破碎的心和一個生死未卜的孩子……
他知道,這一次,自己不能再錯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