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們說了,別送,別送,千萬不要送,還是都來了。咳,不管你們有什麼目的,就算是送我吧。」周達方在約堡機場一邊耍著貧嘴,一邊與前來送行的兄弟們相互擁抱,握別。他何嘗不想有人送送呢?他知道,這一別也許幾年,也許十幾二十年才能見上一面,誰說得清呢?這就是人生無常吧,所以,這樣的送行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看著眼前的哥們兒,包括褚莊,哪一個不是與他同甘共苦、共經風雨走過來的。可不知為什麼,在與他們擁抱時,他的目光卻總是盯著大廳的門口,希冀著看到一個更讓他思念的人,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心裡卻總有這種感覺。他握著褚莊的手,抹了一把傷感的老淚,苦笑著說:「老褚,讓你見笑了,真他媽受不了這場面。」
「老周,我也很難過,少了一個與我既可以對酒當歌,又可以在一起品茶論道的知己。我會想你的。」褚莊說完再次緊緊地抱住了周達方,那雙手在他的後背微微地顫抖。
周達方抬起頭,是想制約住淚水還是為了掩飾,他不知道。他看到了約堡機場那巨大透亮的屋頂,跟七年前一樣,可心境卻大不相同。「Seeyou!Goback!Go!Go!」(再見,回去吧,走呀!)可誰都沒動。
孟海濤猛地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了他,兩個鬍子拉碴的臉貼在了一起。
「哥們兒,想說再見真他媽不容易呀。多保重吧。」
「你也一樣。」周達方重重地拍打著他的後背說。
孟海濤再次掏出昨晚就要給周達方的2000美元。
「海濤,別這樣,我不要,你也不容易,都屬於落魄江湖。我成什麼人了,藉著走人收斂浮財呢!謝謝你啊海濤,心意領了。」
「哥哥!我叫你聲哥哥行嗎?這許多年來,你我風裡雨裡經歷了多少事,哥們兒我沒皺過眉頭,可今天你真要走了,我是真他媽難過,我捨不得你走,我特失落。你真他媽孫子忒不夠意思,把哥們兒扔在這兒,自己先顛兒了。」孟海濤說著說著眼眶濕潤了。
「海濤別說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心知肚明,都在這裡。」周達方指了指心口。
「老周,你我能淡如水嗎?你我是酒濃於水,咱們是心交心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可不是這2000美子能換來的。你收下吧,要不然我於心不忍,就算我求你了。我不會買東西,你自己看著辦吧。」孟海濤激動得聲淚俱下。
周達方眼裡再次湧滿了熱熱的液體,他看著周圍這幾個共同經歷了風風雨雨的難兄難弟,心裡明白這是一片真誠,哽噎著說不出話來。
胡斌說:「哥們兒,收著吧,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說,國內的親朋好友也有雞賊的,他們以為你們這幫出國的不定掙了多少錢吶。其實,他們不知道在國外的苦衷。我上次回去特有感觸,不買禮物不行,買多了自己承受不了,收著吧,哥們兒,回去後千萬別提咱走麥城的事兒,丟不起那人。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就得了。」
「老周,別想了,發生的事已經成為歷史了,學會放下吧。人生就得學會承受,你這一走,唉……」吳浩特感慨地說。
胡斌安慰著大家的情緒:「老夫子,你這又哲理上了,其實這幾年走的人也不在少數,別怪老周了。老周,你也夠灑脫的,百十個銀兩說不要就不要了。」
周達方笑了笑說:「我著不起那急了。你們都是性情中人,哥們兒對不住了,你們可別步我的後塵,還指望著你們去追賬呢。」
周達方看著這支送行的團隊,生出了很多感慨,又有著幾許驕傲。都說在海外的華人只有利益沒有情意,可眼前的哥們兒個個都是知心換命、同甘共苦、能放在心上的朋友,周達方真的有些捨不得。
「好了,你們不走,我得走了,飛機可不等人。」周達方提起行李轉身,如同七年前一樣。那時的他,心高氣盛,躊躇滿志,帶著一份跨出國門可以改變命運的遐想,抱著夢幻般的激情,把前景看得一派美好的勃勃雄心跨出了國門。七年的時光,在不算短的人生長河中,讓他經歷了怎樣的感受呀!
激情而來,孤獨而去。他背朝著大家揮了揮手,走向海關通道。
周達方帶著悲涼、迷戀和依依不捨的複雜心情告別了約翰內斯堡,告別了南非。在飛機上,他俯瞰著南非大地,這片在美麗中又帶著幾許荒蠻,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度,心裡默默地想:南非,你拯救了多少中國人?你又毀滅了多少中國人的夢想,甚至生命?南非,你到底是天上的彩虹,是夢的開始,還是幸福的起點?
2003年的鐘聲剛剛響過,回國探親並結婚的孟海濤要走了。周達方坐在通往機場高速路的出租車裡,看著尚未褪去冬色的原野,飄渺的輕霧像一層曼妙的薄紗,裊裊地在田野上飄蕩,隱藏在高速路的楊樹林裡,懶懶地不願散去。冬日初生的太陽,慘白慘白無力地掛在天空中,顯得沒有朝氣。他猛的想起,當年他走出國門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冬日裡。
「出國並不等於出色」,鍾漢旗不知從哪裡聽來的一句話,讓周達方想起了與他的第一次會面:兩年未見,顯得有些蒼老,又多了幾許嘮叨,原本滴酒不沾的他,竟也端起了酒杯,不過是淺淺地呷了一下,就又開始了他那遊歷各國的輝煌。在他的心裡,那是他的驕傲。繼而就是滿面愁容,一聲長長的歎息「唉,不知怎麼搞的,南非之行竟讓我扮演了悲劇的角色。對不起你呀小周。」話語中綿延著失落與無奈。周達方知道這樣的老調已重彈多次了,可他每到這個時候就不知該如何去勸說。「我不知該幹些什麼,似乎是在看著生命的底牌過日子。」鍾漢旗的話透出了宿命的傷感。
是呀,他們回來了,可是他們並沒能向親朋包括自己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在過去的時間裡,他們共同書寫了一次失敗。是我們的無知,還是我們不夠成熟,或是壓根就不該出去?他不想再去討論什麼了,因為,這一切都已經變得沒有了意義。想想他身邊的朋友,哪一個不是懷揣憧憬跨出國門的?韓淼實現了放飛自己,看到了除綠色之外的精彩。她想安定下來,想把兒子接來盡享天倫,可紅顏薄命,客死他鄉。年輕貌美的安婕是讓他心靈最感不安的人,由於家庭的緣故,踏錯了人生之路,在孤寂中感受了愛情帶給她的錯覺,卻注定又要失去。康凱不過是想幹一番出色一點的事業,在老婆面前找個平衡,但卻屢屢受挫,最後竟然那麼淒慘地客死他鄉。胡斌想聯手跨國婚姻,有了事業,可媳婦卻與他貌合神離。吳浩命中注定的漂泊,讓他在異國他鄉屢敗屢戰。羅崗夢想著光宗耀祖,可卻栽在了身份上,過著東躲西藏不安定的日子……他們都是好人,平凡的人,都有著一顆善良的心,但他們在國外打拼的命運都很坎坷。
逝者不可追,每個人每天都在續寫著自己的歷史,但是塗茂雄的歷史的確不怎麼光彩。前半生的輝煌毀在了個人的貪慾之上,為逃避罪責而出走。個人及家庭的變故,卻讓他難逃心靈的桎梏。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周達方看到了他的孤苦無依、風燭殘年的可憐相,他雖然醒悟了,但在心上卻帶著一把沉重的枷鎖。生於憂患而死於憂患的他,給人們留下了太多的沉思與啟示。
社會是一架龐大的機器,依個人之能力是無法改變它向前運轉的軌跡的,但社會帶給每一個人的生存壓力,以及它所給予的精彩誘惑,使每個人每走一步,都會有個不小的拐點,都有著自己命運的曲線。然而,歲月的年輪不管你是否受過傷害和挫折,它都會一圈一輪的生長著,如刀刻般的記錄著你生命中,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間發生的事,直至生命的終結。不論發生了多少事,只要生命還在延伸,年輪就在繼續。
時光荏苒的七年,物是人非的變化、坎坷會讓人生出如此之多的唏噓。曾經青春的面龐,如今在皺褶裡藏滿了故事。充滿生機的軀體,佈滿了歲月磨礪後的滄桑。七年的時間裡,他體驗了,付出了,走過了,感受了,雖沒有驚世駭俗的偉業,但卻演繹了一段普通人在大時代裡的小生活。他們平凡而又平淡地活著,波瀾不驚,只是為讓家人和自己生活得更好些。從未想到的艱辛,從未切身體驗過的生死考驗,從未感受過的巨大的生存和情感上的壓力,都給他留下了一生揮之不去的深刻記憶。想到這兒,他心情難以平復。情感的淚腺再也難以承載這諸多的心酸。也許揮揮手,說聲再見是最好的選擇。儘管內心還在做著掙扎,他知道無濟於事。彷徨與悵然若失久久地彌留在胸間。「走了那麼久,你變了沒有……」出租車的音響裡流淌出的歌聲在他心中迴盪著,讓他生出了諸多的感歎。
不知該如何向親人交代。當他把自己的故事講給老父親時,父親樂了:「孩子,過去了,就讓他過去吧,人生何嘗不是如此。你成熟了,因為你知道了什麼是沉重,你懂得了什麼叫責任。」他茫然地看著父親那飽經風霜的臉上透出的慈祥的笑容,他不解。父親又說道,「失去了固然可惜,可你懂得了珍惜。經歷了,你就會變得堅強,總想著就會覺得沉重。唯有放下,你才會重新擁有。你雖然遭受了挫折,生意上失敗了,但不等於做人失敗。這是你人生一次難得的收穫。你帶著重托,將流失的資金交給了國家,為國家挽回了一定的損失。你又將故去友人的遺骸帶回故里,使他們得以安葬,這是善舉。你逾越了自己,沒有就此沉淪。爸爸為你感到驕傲。」想到這,他感到渾身無比的輕鬆。此時,太陽破霧而出的燦爛照在了身上,暖暖的。「師傅,機場到了。」出租司機的提醒,把他從長長的思緒中拽了出來。
首都機場候機大廳裡依然人聲鼎沸,滾滾人流中,不乏有許多整裝待發要出國的人。他們有的默然垂淚,有的淺聲交談,有的在接受著家人、朋友的叮嚀或擁抱。周達方對這一切都感同身受,他想告訴他們:你要去的地方不是家,更不是一條可確保無虞的諾亞方舟。不論你們抱著什麼樣的目的出國,無非是續寫著太多華人的夢想。
在人群中,周達方遠遠地看到了孟海濤和他的新婚妻子杜馨手拉手,面對面地站在那裡聊著,幸福洋溢在他們的眉宇之間。他們二人於2003年的元旦,終於結束了長達近十年的馬拉松式的戀愛歷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難能可貴的是,杜馨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裡,獨善其身,忠實地守候著她心中的那份愛。周達方不忍心去打擾他們的私密空間,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觀望著,正想著自己是不是多餘時,被孟海濤的目光捕捉到了。
「嗨,哥們兒,說不讓你來你還是來了,又站在那麼遠不過來,啥意思呀?」孟海濤大聲說道。
「我能不來嗎?你現在是國際友人了,我得巴結巴結你。」
「得了老周,別拿我開涮了,說外國話吃中國飯,拿外國護照,依然是中國心。」
「行,沒忘了老祖宗。」
「這不是為了給杜馨辦出國手續方便一些嗎。」
「可以理解,本想等到最後幾分鐘時跟你說聲再見,還你在約堡送我的情。」
「淨他媽勾我傷心,你說咱倆還有什麼說的。」孟海濤已是雙眼通紅。
「是呀,你有了老婆,允許忘了老友。」周達方瞥了一眼杜馨,笑著說。
「周哥,謝謝你來送我們。海濤總跟我談起你們的事。哦,你們先聊著,我去辦理登機牌。」杜馨轉身離開了。
「嘿,我他媽這輩子忘了誰都忘不了你。」說著話,二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多保重!」「你也一樣,保重!」四目相對,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他們都知道這份友誼的珍貴,他們也都瞭解這份情感的來之不易,但此時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們久久地握著手,不願鬆開,說了一遍又一遍的平安、保重!離別的滋味,周達方這幾年裡不知經歷了多少回,但每一次似乎都有所不同。他看著孟海濤和他身邊的杜馨,揉了揉眼睛,對孟海濤說:「我再不走就討嫌了。」
杜馨接過話說:「看你說的,沒那麼嚴重。我們有的是時間,你們哥倆再多聊一會兒吧。」
周達方看了看孟海濤和杜馨說:「海濤,這回把老婆帶去可得好好地看護,最好拴在褲腰帶上,可別出什麼事。」
「看你說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杜馨笑著回應周達方。
「不是,這麼多年了,杜馨也不容易。我應該擔當起男子漢大豆腐的責任。」
杜馨笑著推了孟海濤一把:「什麼男子漢大豆腐,我是覺得你們在國外太不容易了。我們應該在一起同甘共苦,對海濤也是個幫助和安慰。
周達方點了點頭,再次拉起孟海濤的手說:「海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日回來,祖國在召喚你們。」
「不久的將來我會回來的,國外護照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這份緣分。2008年北京要舉辦奧運會了,你先在京安排著,我一準兒到。」
「問兄弟們好,別忘了吉爾。」
「我會的,再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