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意思？」周達方問。
安婕微微一笑說：「我一會兒還回來玩呀，這就算是佔著這台機器了，這是賭場的規矩，不會有人動的，以後你就知道了。」
周達方跟著韓淼來到一家烤肉店。要不是她帶著，這地方還真不好找，環境不錯，人也不多，四周的玻璃擋住了外界的嘈雜，顯得很雅靜。
落座後，韓淼大大方方地說：「想吃點什麼隨便點，剛才小安逗你，不會讓你請客的。」
Waiter遞過菜單，恭恭敬敬地站在桌旁。周達方接過菜單假模假式地翻著，這家餐廳名叫「BLACKSTEER」，他早就聽說這是全南非最有名的一家烤肉店，擅長烤制豬、牛排。
周達方無數次在約堡的街頭看到這樣的餐廳，但從未涉足過，沒想到今晚會來到這裡。手中的菜譜，對他來講無異於一本天書，但他卻反覆翻看，掩蓋自己的尷尬。他不明白，韓淼費這麼大的心思找他幹嘛？剛才還把人家挖苦了一番，這會兒又乖乖地跟人家坐在了餐廳裡，真他媽沒原則！但看得出來，韓淼沒有惡意，可能真的有什麼事。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只見韓淼神情若定，正在微笑地看著他。他覺得那微笑是一種嘲笑，索性把那本根本看不懂的菜譜一合，推給韓淼：「你看著辦吧。」說完蹺起二郎腿，點上一支煙，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韓淼倒顯得很高興似的，很熟練地點了菜和啤酒，然後對周達方說：「我點的是烤豬排，不知你是否喜歡，還有兩瓶啤酒，不夠再加好嗎？」商量的口吻，讓他感覺有些曖昧，這是相識以來，從未感受到的另一個韓淼。「客隨主便吧。」周達方的語氣雖不再那麼冷淡，但也透著一種距離感。
「對不起啊！老周，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來賭場，而且正在興頭上，卻被我給攪和了。來！」韓淼端起啤酒，「我向你賠禮，以後有機會我陪你來，如果可以的話。」
這是周達方第二次單獨面對韓淼，雖然冷若冰霜的面孔變成了謙和的笑，周達方也還是覺得沒什麼好談的，淡漠來自於成見，他冷冷的目光說明他心中的隔閡並沒有消除。他舉起酒杯：「你請我到這兒來，不會是單單為了吃烤肉，說句賠禮道歉的話吧，有什麼事請講。」
韓淼一笑，舉起杯子示意了一下，淺淺地啜了一口，目光柔和地看著周達方：「你說得對，不單單是請你吃烤肉，就是想說說心裡話。但我知道，你對我有很深的成見。希望今晚你能心平氣和地聽我把話說完。」韓淼臉上掛著淡淡的不自然的微笑。
周達方突然想起孟海濤曾經說過小韓有事找他，他明白點什麼似的，淡淡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今晚這個局是你費了很大的心思安排的。但是，我想不出我們之間還能有什麼話題。」說完，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不屑地說，「你我之間？那已是過去式了。你我之間還有什麼關係嗎？你開公司，我當夥計，天經地義的事，當老闆的怎麼能把夥計當朋友？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要說有事的話，」他沉吟了一下，翻著眼皮接著說，「是不是你付給我的錢算錯了？想要回去，又難以啟齒？還是……」周達方一股子混不講理的勁兒，做足了生生不給這女人一點面子的姿態。
「不！不！那遠遠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激之心。」韓淼急切地打斷了他的話，「老周，沒想到你是這樣理解我。但我不計較，我知道以前給了你太多的傷害和不尊敬，你不會輕易原諒我。可今天，我想真誠地說一句對不起！請你原諒。」一種苦澀和歉疚寫在她的臉上，雙眸瞬間變得通紅，似有淚水在眼中淤積。
「是嗎？人得知道給自己留面子。你不覺得今晚你找錯了談話對像？」周達方還是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
韓淼明白，只有讓這個男人發完牢騷，才可能接受她以下的話題。她用餐巾紙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又恢復了平靜的神態。
「老周，就算我是自取其辱，我也要跟你談。難道我們之間真的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不能像普通朋友似的談一次話嗎？」
「朋友？」周達方瞇縫著小眼睛，「有這份緣分嗎？」儘管心裡有些鬆動，但他還要考驗她的耐心。他心裡琢磨，自從上次在她家裡見面，就感覺到了韓淼的細微變化。今天她又是如此唯唯諾諾，難道她真的改變了？還是又要上演哪出戲？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他有些糊塗了。難道僅僅因為我的一次挺身而出，就改變了她對我的看法？
韓淼的誠意一再受到揶揄，依然很誠懇地說：「老周，你讓我等多久才能等到一個當面答謝你的機會？」
如果還懷疑這種真誠的坦率，那周達方就真是不近人情了。然而，他就是不理解她的做法，僅僅就是為了感謝？「你說的是搶劫那檔子事？」他揣著明白裝糊塗。
「是呀，還會有別的嗎？」
周達方趕緊擺手：「千萬別提『感謝』二字，我承擔不起。要說感謝的話我也應該謝謝你，在我挨揍時，是你衝上來保護了我，不是嗎？好了，你我互不相欠扯平了可以吧。就算今兒是你給我下個套兒，我也認了。但我有個小要求，以後別再以淚示弱，我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快把眼淚擦了，讓人看見還以為咱們那啥呢。」
韓淼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很放鬆，心裡的陰霾消除了，如同打開了一片藍天。她用柔柔的目光看著這個男人，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老周你也會開玩笑。她的腦海裡不時閃現二人怒目相向的場景，一會兒又變成他為了她被打得滿身是血，在地上翻滾的情形。女人的天性油然而升，這一生還能碰到幾個為我抵擋災難而不要命的人？
烤豬排端了上來，誘惑人的香味一陣陣往周達方鼻子裡鑽。他覺得話說開了，是可以開撮的時候了，可還是假惺惺地說：「你別光看我，有話就說吧。要不你吃點？你不吃我可都吃啦，不怕你見笑，我是第一次吃這東西。」周達方一點兒也沒客氣，說話的時候就盯緊了眼前的烤豬排，這會兒已是迫不及待地揮舞著刀叉，又是切又是鋸地忙個不亦樂乎，心想：給你點面子緩和一下氣氛，裝傻充愣看你耍什麼花招兒。他叉起一塊肉送到嘴裡，邊嚼邊含混不清地說：「這肉還真好吃，你不吃可便宜我了。」
「你真貧，我幫你切吧。」
「不用，你真把我當成劉姥姥啦？你不吃可就沒了。」
「你都吃了我才高興呢。」韓淼笑得特別甜，「身上的傷還疼嗎？」她關切地問。
「天生皮糙肉厚，早沒事了，勞你掛念。」周達方滿不在乎地說。
「都是為了我，每每想起，我心裡都特不安，總希望有機會表示一下，哪怕是很渺小，很微不足道，但那是發自內心的，真的。」她像是自言自語，語氣中透著關心與溫柔，「但在我家那次，是我選錯了時間和地點，事後我一直在埋怨自己粗心。今晚終於可以當著你的面，向你表達歉疚和感謝之情。我很高興，儘管晚了一些，但我仍然還是感謝你能給我這次機會。」
「咳，那天……」周達方想說點兒什麼，被韓淼阻止了。
「老周，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這句話是你教給我的，但希望這次你能讓我把話說完。那天……」韓淼的思緒又回到了那一天，揮之不去的夢魘幾個月來一直纏繞在她的腦際：那一天是自己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也是自己生命中看到光明，獲得重生的一天。那一天，她遇到了一份能打動自己的真誠。生死關頭，是這個男人勇敢地衝了出來，讓自己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猶如一縷陽光照在心裡。難道我會忘卻嗎？
「那天怎麼啦？」周達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那一天的那一刻，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出來的。可你做到了，雖然我不知道你當時是怎麼想的，但你不計前嫌的胸懷，挺讓我感動的。而且，不知用什麼語言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周達方放下刀叉：「哎，有點兒肉麻了啊，我聽著直起雞皮疙瘩。」
「是嗎？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就憑你當時的壯舉，就值得我感謝你一輩子。」
「不至於吧！事情都過去了。你還讓不讓我吃豬排了。」周達方突然大聲說道。韓淼吃驚地看著他，周達方也發現自己失態了，欠身悄聲說：「對不起啊，我的意思是沒那麼嚴重，幹嘛要感謝一輩子呀，有半輩子就行了。」
「行，那我就用我的後半生謝你。」韓淼很認真地表白。
周達方看出來韓淼的回答是認真的，趕緊說：「過了，過了，開個玩笑，千萬別認真。」說完自己端起酒杯喝了起來。
韓淼默默地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心想：好在老天爺讓我們都活了下來，這也許就是命吧。在國外，因生活所迫，人都在變，變得冷漠，變得只認錢。可你這個傻男人，傻得是那樣的無私無畏，是那樣的驚天地、泣鬼神……她端起酒杯：「老周，再次謝謝你，謝謝你終於給了我一次表達謝意的機會。同時，請你原諒我過去的種種不是，希望你能不計前嫌。」她招招手叫來服務生：「Waiter！Onebottleredwine，please！」（請打開一瓶紅酒）
隨著瓶塞開啟那輕微的「砰」的一聲，周達方似乎也跟著開啟了封閉的心門。
「來！為我們的重逢乾杯！為我們的劫後餘生乾杯。」說著話，這個因激動而眼角噙淚，滿面通紅的女人莊重地站了起來，雙手端著酒杯。盛滿紅酒的杯子在燈光照射下，呈現出紅寶石般的光彩，如同她目光中溢滿的希望。
周達方終於放棄了警惕，繃緊的神經也終於有所緩和。他被這女人的話感動了，舉著杯子站了起來：「韓淼，不至於吧，我沒那麼偉大。」話未說完，韓淼的杯子已迎面碰了過來，「砰」的一聲撞在了一起。她隨即一飲而盡。不知是喝得太急還是太激動，她大口地喘息，淚水悄然滾落。好一會兒，她放下酒杯，波光流轉地對傻傻盯著她看的男人說：「老周你怎麼不喝呀？」
周達方端詳著這個比過去漂亮了許多的韓淼，心裡暗暗地對自己說：不要再責備她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面對這麼一個曾經受了那麼大傷害而今卻滿懷感激之情的柔弱女子，你堂堂一介大丈夫還有什麼可計較的？也太小肚雞腸了吧？像被這句話叫醒了似的，他一改幾個月來的敵視態度，微笑著對韓淼說了一句：「謝謝你的真誠。」隨後仰頭喝光了杯中酒。
重新落座後，周達方說：「剛才你說了那麼多，該休息一下了，給我一個表態的機會好嗎？」
「看你說的，就像誰不讓你說話似的。請吧，我洗耳恭聽。」韓淼嬌嗔地帶著一點頑皮說。
「看你這麼激動，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首先，我沒你說的那麼勇敢，更沒有那麼高的境界，你抬舉我了，這讓我很高興。其實我不是個勇敢的人，天生膽小怕事。這可能是我平生第一次這麼勇敢，也許是第一次經歷生死考驗。突然的變故，導致了我突然的壯舉。」
韓淼認真地說：「真不知你當時想沒想過，這樣做值不值得？但你卻做了！你知道嗎？你可能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如果那一幕真的發生了，讓我這一輩子都會愧對你，愧對你的家人。」
「我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真的，反正沒想到死。可能是沒有什麼比憤怒更能改變人的情緒吧，當時情緒挺激動的，可以說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哎，你說我這麼誇自己是不是臉皮特厚呀？你還別笑，為這事我經常把自己感動得不行不行的。這可是我此生最能感動自己的一件事。其實，那種勇敢純屬一種衝動或被逼無奈。如果不是上蒼眷顧我，很可能一顆子彈就了結了我這平凡、健碩，又有著錦繡前程的軀體。但我沒死，這就是命。」
周達方自顧自地喝了口酒，又自嘲地說：「我這人不會表白什麼，讓你見笑了。」
韓淼笑笑說：「你口才不錯，從來也沒跟你聊過天，我想聽你的感言。」
「真的不嫌貧？我就再白話兩句。說實在的，我是恨你，甚至有些鄙視你，但是沒有恨到眼看著那幫歹徒在我面前讓你遭受凌辱，乃至生命受到威脅而不顧的程度。我以為自己當時挺大義凜然的，可能是那股子視死如歸的氣勢震懾了歹徒吧。我這樣表揚自己，是不是過於標榜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你別往心裡去。你我不都活著嗎？按國外的說法『感謝上帝』吧！」
韓淼執著地說：「我不感謝上帝，就感謝你！是你給了我這次活的機會，是你的行為改變了我對人生的看法，是你讓我領悟了生命的價值。」
「好了，別表態了，咱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來，為我們都還活著乾杯！」
「為我們同命相連，乾杯！」韓淼的臉微微泛紅。
周達方繼續說道：「不過我覺得，女人是應該被男人關懷和呵護的，保護弱者是男人的責任。哎，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就讓它成為歷史吧。你以後別再提什麼感謝呀、抱歉之類的話。同是天涯淪落人，」韓淼接道：「相逢何必曾相識。」
周達方微笑地接著說：「你要說的話是不是都說完了？你表達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可以做朋友，今後有事說句話，我畢竟是個男人，該出力一定盡力而為。」
周達方說完，心情豁然開朗了。此時他心裡又騰起一股躁動，急切地想衝到老虎機前拚個高下，看看那鐵傢伙能給他帶來什麼結果。這麼一走神，他不禁往賭場那邊望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