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60章 天國裡的孩子 (2)
    「夢是反的。」從小就聽外婆這麼說,我對此深信不疑。曾經無數次,我夢見自己像小鳥一樣在天空飛翔,總在將要穿過雲層之際,由於一個不慎,我從高處掉下來,墜落在無邊的黑暗中,恐懼佔滿了我的胸懷,且在墜地那一刻痛得我死去活來。可是,這樣的飛翔,這樣的粉身碎骨,從未在我的生活中發生過。然而這個寒風蕭瑟的秋夜,我從那個五臟迸裂的夢中驚醒,一種來勢兇猛的墜痛,卻實實在在地糾纏著我。我雙手抱住肚子,在床上來回打滾,被腹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同時膀胱脹得苦不堪言,逼得我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往廁所裡趕。

    隨著馬桶裡嘩啦嘩啦幾聲響,空氣中霎時充滿了嗆人的血腥味,我痛喊一聲,在馬桶上蜷縮成一團。腹部的劇痛又起,渾身痙攣直冒冷汗,我腦袋往什麼地方一栽,立即變得不省人事。不知過了多久,才恢復了知覺,我扶著門勉強站起來,扭頭朝馬桶看一眼,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瞧不清。但我知道,馬桶內灌滿了鮮血,上面還漂著一個粉紅的東西。天哪!那是我孩子的屍體。

    淚水從眼裡噴薄而出,我把頭狠狠搗在門上,嗚嗚痛哭起來。哭到後來,我力氣全無,於是兩手一鬆,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尖銳的腹痛仍在繼續,一股股殷紅的鮮血,不斷從雙腿間冒出來。那種場面真的很慘烈!等到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我想我就可以走進死亡了。自小到大,我從來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但在這一刻,我對死亡沒有絲毫的恐懼,反而有所期待。只有死亡了,才能追上我的孩子。我那可憐的孩子剛剛踏進死亡之門,正孤零零地趕往天國。在這個漆黑的夜晚,我期待與他結伴而行,用我那滔天的母愛點燃千萬盞天燈,照耀他通向天國的旅程。

    早晨,兒子起床後,雷急火急跑廁所,猛見倒在血泊中的我,他放聲大哭起來:

    「你生大病了麼?媽媽!你流了這麼多血,你肯定你不會死嗎?」

    我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聲音虛弱地說:「寶貝別怕,你還沒有長大,媽媽怎麼敢死呢?我想叫輛救護車來,你拿電話給我好嗎?」

    「學校老師教過我們怎麼打911電話。媽媽你別動,我能幫你叫來救護車。」說著,他撥通了電話,「你們快來人送我媽媽上醫院,她正在流血。」

    電話那頭,接警員立即問:

    「你在哪兒?你媽媽在哪兒?你們都在家是嗎?你家是在楓樹街十四號嗎?」

    「是的,我家是在楓樹街十四號。」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爸爸在家嗎?」

    「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起床後看見媽媽倒在地上流血。我爸爸在中國,只有媽媽和我住在這裡,我需要你的幫助。」

    「孩子別怕,你不要掛斷電話好嗎?現在來看看你媽媽的情況,她還能講話嗎?」

    「她只能講一點點,小聲講一點點。」

    「孩子,你做得很好,你很勇敢,我真為你感到驕傲。救援人員馬上就到,你不要害怕,繼續與我講話好嗎?」

    幾分鐘後,樓下響起叩門聲:「屋內有人嗎?」

    「我聽見有人來了。我下樓給他們開門去。」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好孩子。請記住,以後任何時候看見有人受到傷害或遇到危險,你就打我們的電話好嗎?」

    一打開門,為首衝進來一黑人警察,跟在他身後的兩個男人,二話沒說把我整上擔架,抬著就往急救車裡跑。一上車,幾個白大褂圍上來,為我插氧氣,量體溫量血壓,忙得不可開交。

    稍後,黑人警察領著兒子上車來:「你想如何安排孩子?我送他去學校好嗎?」

    我對警察點頭,又拉著兒子的手說:

    「寶貝,媽媽沒事的。你放心去上學,下午媽媽來學校接你。」

    一路上,急救車開得風馳電掣,醫院轉眼即到。躺在蒼白的手術台上,我盯著蒼白的天花板,雙目發呆,腦子裡一片空白。不一會兒,我的醫生從門外匆匆走進來,我搖晃著她的手,兩眼淚汪汪,失聲痛哭起來:「我的孩子沒了,我的孩子沒了。」

    她抱住我輕聲說:「詩雲,別太難過了,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接著,有人進來給我注射麻藥,說是局部麻醉,但一針打下去,我整個人失去了知覺。等我再一醒來,清宮手術已經結束。

    「怎麼樣,你感覺好些了嗎?」醫生馬上問我。

    我含淚點頭又搖頭。

    「記住注意休息保證營養,一個月內不要有性生活。」她又叮囑我。

    我被推下手術台,過了一個長長的走廊,又下了電梯,最後進入一個房間。

    「稍作休息,你就可以回家了。有人來接你嗎?」護士問。

    請誰來接我?把我所有的朋友篩一遍,覺得只有一個喬治能夠擔當如此重任。他來了以後,我只說做了一個意外的手術,他理解地點點頭,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多問,算是沒有辜負我對他的信任。上車後,我努力端坐著,裝出平靜無事。不料無意中我的手碰到腹部,肚子裡空空的,那兒本來裝著一個漂亮孩子,叫西蒙爸爸,叫我媽媽。我卻把我們的孩子弄沒了,頓時撕心裂肺,淚水傾盆而下。

    喬治將車停在路邊,我索性一頭搗向他,嚎啕大哭起來,淚水流過他的肩頭,一片汪洋。

    「任何時候都不要絕望,相信上帝是公平的,這回我們失去了,下回我們又會得到的。關鍵在於我們心中要有上帝,有了上帝就有了信心。」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聽他的意思,上帝總會讓人失而復得。他盡可以把上帝吹得天花亂墜,信不信只由得我。這要在平時,我哪會信這個?可在某個悲痛欲絕的時刻,用我們的肉身硬扛是扛不過去的,那個虛無縹緲的上帝於是帶來一線生機。這個秋天的中午,在對失而復得的憧憬中,我慢慢收起了淚水。

    上帝果然垂愛我,三番五次讓孩子走入我的夢中。他依然騎著白馬,騰雲駕霧而來,又騰雲駕霧而去。我把他牢牢擁入懷中,親著他粉團團的小臉蛋,揉著他小小的手掌問:「孩子,你在天堂可好嗎?」他笑而不答,但從他爛漫的笑容中,我猜他喜歡天堂的日子。恨不得在這樣的夢境中千年不醒,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午夜夢迴時,我柔腸寸斷地憑窗遠望,蒼穹廣袤無涯,一捧流星劃過淒茫的夜空,那顆最明亮的,我相信一定是我的孩子。

    那天黃昏,我正在暗自垂淚,西蒙來電話說:「我下周去達拉斯,會在亞城轉機。」

    「去達拉斯?你們教會又搞什麼活動?」

    「教會請我去那裡演講。『9·11』事件過後,不少人悲觀失望,特別需要心理關懷。如何面對災難重建生活的信心?是我這次演講的主題。」停了一會兒,他把語氣放得很是莊嚴,「其實,在遭受挫折和不幸後,盡心禱告是擺脫困境的唯一良藥。上帝是宇宙的真正主宰,我們只可能從上帝那裡獲得支撐我們的精神力量。」

    我本想問他:「既然上帝萬能,怎麼不請上帝去幫助你老婆?」但我知道妻子是他內心深處柔不可及的領地,捨不得傷他,於是把話壓了回去。

    「星期五晚上八點鐘,你能來機場見一面嗎?」他問。

    我故意賣關子:「好像不行吧。」

    「詩雲,怎麼你不想見我?」他急了。

    「跟你開玩笑的。」我馬上改口,「沒問題,我一定來。」

    別怪我沒骨氣。愛一個人不但是心靈的,而且是肉體的,我們需要從膚肌與膚肌的纏綿中,獲得愛的激情和力量。經過失去孩子的劇痛後,我的內心很是脆弱,特別嚮往西蒙的懷抱,哪怕只被他擁抱一分鐘。

    扳著手指算日子,終於等來了星期五。中午,喬治又痛吃了一頓意大利麵包,再次造成腹部的萬劫不復。他挺著一肚子的麵包,出其不意地向我宣佈「9·11」後機場的新規定:「聽說機場改辦法了,現在不搭飛機的閒人一律被擋在安全檢查門外,要憑機票才去得了登機口。」他不是一個輕易精神抖擻的人,說這話時,他很是抖擻。

    聽得我嚴重傻了眼,我進不去的話,那就只有等西蒙出來見面。

    「從登機口到安檢門不近,還要坐地鐵。你朋友只有半小時的轉機時間,夠緊張的,更別說再過一次安檢了。」喬治再三警告我。任憑他講得天花亂墜,機場我是去定了。好不容易等來一個親愛的西蒙,要我放棄辦不到。

    下班後接著兒子,直奔必勝客解決晚餐。路上我問他:「威威,今晚西蒙路過亞城,媽媽要去機場見他,你是跟我去機場還是去傑威家玩?」

    他煞有介事地說:「西蒙是你的好朋友,傑威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各跟各的朋友吧。」

    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我不忍「撲哧」一笑。這小子馬上得寸進尺:「媽媽,要是讓我在傑威家過夜,那就更好了。」

    「我跟人家講好你只待到九點半,不能說變就變。」

    「傑威的媽媽說,歡迎我隨時去她家過夜。」他據理力爭,「不信,你可以問她。」

    「別囉唆了,你趕緊收拾一下。」我有點不耐煩。

    兒子整了一箱玩具上車,又指了指滾在草地上的籃球說:「差點忘了,傑威家的籃球走氣,我應該把球也帶上。媽媽,好媽媽,你停車。」他央求我。

    我正在車道上倒車,停下對他說:「你動作快點,我已經晚了。」

    他下車歡快地朝籃球跑去,隨即一聲慘叫。我飛快衝下車,只見他一隻腳踩在螞蟻窩裡,被成千上萬隻火螞蟻包圍著。我急忙抱他上樓,放進浴缸裡用大水沖,轉眼螞蟻在水面上陳屍一片。亞城的火螞蟻出了名的兇猛,剛才只咬了片刻,他那只淪陷的腳又紅又腫。毒素迅速往上蔓延,從腳背湧到腰間,紅腫了一大片,真是慘不忍睹啊。

    「媽媽,我痛啊,痛死我了。」邊哭,他邊用手在身上亂抓一通。

    我心急如焚,打電話向兒科醫生求救。

    「別著急,你到藥店去買專治火螞蟻咬傷的藥膏,任何一種牌子都行,抹上藥通常很快就會止痛消腫。」醫生總歸冷靜。

    買來的藥還真管用,只抹上一會兒,兒子又生龍活虎起來:「媽媽,我不痛了,現在你送我去傑威家吧。」

    牆上的鍾正奔向八點,西蒙的飛機即將落地,這時去機場肯定來不及了。我怔在那裡半天不想動,只覺得心裡堵得慌。

    「媽媽,你不會不讓我去傑威家吧?你可不能反悔啊。」兒子急得很。

    「小東西,媽媽幾時說不讓你去了?走吧。」

    在傑威家門口,兒子請出傑威媽當說客,成功說服我同意他留在那裡過夜。

    「可是你的牙刷和睡衣……」

    他歪頭一笑,打斷我說:「媽媽,別操心,我都帶來了。」原來這小子蓄謀已久。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