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4年11月13日,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
廣州軍港。
孫中山偕同夫人宋慶齡健步登上永豐艦,向送行的黨政軍要員揮手致意。隨著艦長令發,汽笛長鳴,永豐艦緩緩離岸,向墨藍色的深海域駛去,任重而道遠,目的地——北京。
這次孫氏夫婦的北行,是應北京「基督將軍」馮玉祥之邀,共商和平統一大計。馮玉祥是直系將領,雖能征善戰,卻受到吳佩孚的排擠。20天前,他趁直奉大戰正酣之時,倒戈回師,發動了北京政變,趕走了由「豬仔議員」賄選出來的總統曹錕,還捎帶著把已經退位的清朝最後一個皇帝溥儀逐出紫禁城,一舉控制了北京。
政變成功後的第二天(10月25日),馮即召集政治軍事會議,決定暫由段祺瑞主政,同時電請孫中山北上,共商時局。段祺瑞、張作霖也致電表示歡迎。
孫中山一直關注著北方的局勢,接電沉思良久,宋慶齡心裡也犯猶豫。
孫中山痛恨軍閥混戰與割據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不願放棄一線和平統一的希望。為了擴大國民革命的影響,加速和平統一,便毅然決然接受馮玉祥等人的北上之邀。
對於這麼大的事情,或吉或凶,宋慶齡吃不準,找來宋子文商議。宋子文亦感到事非一般,他講:「此人(馮玉祥)靠不住,再說他也不是一個好東西!這次北京政變,是馮搗了他的上司吳佩孚的鬼。邀總統北上,不知又在耍什麼鬼把戲?」
孫中山先生力排眾議:「不管他們有沒有把戲,為求得全國統一,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跳!」
孫中山先生已經決定,宋子文還能說什麼,只是提醒孫中山說:「長途跋涉,社會動亂,路上要多加注意。」
宋子文說的不無道理。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一致反對孫中山的國民革命,千方百計欲將其扼殺在搖籃中。因此北上之途困難重重,險象環生,有些問題難以預料。
「這些我已考慮了,是否能活著回來還很難說,不管怎麼說,我到那裡是進行鬥爭。一路平坦的話,還要我們革命者幹什麼!」孫中山的話頗有幾分悲壯,說到這裡,又話題一轉,「不過,我們還要防備萬一。路線可以調整,先到香港,再由香港搭日本郵輪繞上海,後到日本神戶,再到天津驅車進北京,另外,多帶些衛兵,加強防備力量。」
「希望你多想些困難。」宋子文再次叮嚀道。
臨登艦前,孫中山夫婦又在黃埔軍校作了短暫停留,受到了全校師生的熱烈歡迎和歡送。會議由周恩來主持,孫中山和蔣介石都講了話,那是個何等激動人心的場面啊!
刺刀閃亮,軍旗獵獵。
孫中山緩緩走到軍校檢閱台上。
迎面可見大字標幅:「鎮壓商團,鞏固廣東革命發源地!熱烈歡送孫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國事!」
學員們排成整齊的隊列,精神飽滿,手持蘇式步槍,朝氣蓬勃,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正步通過檢閱台,以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孫中山。
汪精衛看著這場面感慨萬千地說:「鎮壓商團,黃埔學生軍初試鋒芒,馮玉祥在北京政變,又邀請先生主持國事。局面總算日趨好轉!」
廖仲愷走到孫中山身旁,懇切地說:「請先生訓示。」
孫中山搖一搖頭,沉默。
軍旗隨風飄動。
廖仲愷再一次勸請:「先生還是說幾句吧!」
孫中山右手按著肝部,凝望著這支軍容整齊、生氣勃勃的新型軍隊,不禁心潮激盪。在他眼前交替地出現了一幅幅圖景:火奴魯魯的華僑兵隊的操練;頭包紅巾的惠州起義軍蜂擁衝來;臂纏白布的黃花崗之役的敢死隊拚殺向前;辛亥革命時期的各路軍民匯成洶湧的海洋……疊印的記憶又化為陽光下行進的黃埔軍。他的聲音哽咽,似乎是對自己說:「我可以死而瞑目了。」
廖仲愷等沉默,面容戚嚴。
碼頭上站滿了歡送的人群。
軍人們一齊向孫中山、宋慶齡敬禮告別。
黃埔校歌高唱,響徹珠海:「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
孫中山深沉的目光,凝視在革命軍戰士身上。
戰士們望著緩緩離去的艦隻,熱淚盈眶。
永豐艦當天抵達香港,再由香港換船,經過四天四夜的航行,抵達上海港。在上海孫中山夫婦一行受到了三萬群眾的熱烈歡迎,盛況空前,令孫中山先生感歎不已。他們在莫裡哀路寓所住了下來,看望者、拜訪者絡繹不絕,再加上開會商討國事,忙得整天團團轉。本來停留主要是為了休息一下,緩解途中之疲勞。宋慶齡面對這種應接不暇的情況對孫中山說:「還不如路上休息好。」因此,他們在上海只停留了四天,就又起程了。
12月4日中午,朔風怒號,船到天津大沽港,二萬餘名前來迎接的各界群眾,已立於碼頭和主要街巷。孫中山夫婦立在甲板上,同歡迎的群眾見面,揮手致意。在這數萬群眾中,其中也有一名女大學生,後來成為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她在回憶中寫道:
我在歡迎行列中,看到為推翻清朝帝制、為中國獨立、自由、民主而奮鬥不息的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堅定沉著,雖顯得年邁,面帶病容,仍然熱情地向歡迎的人群揮帽致意:同時看到亭亭玉立在孫先生右側的宋慶齡。她那樣年輕、美貌、端莊,安詳而又有明確的革命信念。她以一位青年革命女戰士的形象,從那時就深深印入我的腦際,至今仍然清晰如初。
可就在這天晚上,孫中山突發高燒,肝病暴發。連日的旅途勞累和多年的憂憤積勞,終於使他病倒了。
孫中山一行在北上之前發表的《北上宣言》中即提出了召開國民會議解決時局問題的主張,並明確指出此會必須有工農代表們參加。但段祺瑞卻故伎重演,召集了一個只有舊式的將軍和政客們參加的「善後會議」,作為抵制。他還擅自照會各外國公使館,聲明「外崇國信」,尊重歷年來和帝國主義所簽訂的一切條約。此時已臥病在床的孫中山怒斥道:「我在外面要廢除那些不平等的條約,你們在北京卻偏偏要尊重那些不平等條約,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們要陞官發財,怕那些外國人,要尊重他們,為什麼還來歡迎我呢?!」孫中山百思不得其解。
平津線上,載送孫中山入京的專列奔馳著。
專列衝破迷霧,減速駛過一個小車站。小站兩側站立著稀落的歡迎人群。他們在寒風中顫抖著,手搖各色小旗。孩子們瘦骨嶙峋,睜著失神的眼睛,依在大人們身旁,注視著列車。
孫中山從臥榻上撐起身來,向窗外頻頻招手。
孫中山一行到京後,馮玉祥卻一直沒有見面。馮玉祥所以如此,有其難言之隱。在北京政變剛開始時,確有一番革命新氣象,但是後來局勢逆轉,政變的革命意義逐漸消失,北京的情況一天不如一天。馮玉祥不得已乃急流勇退。當孫中山到京時,馮玉祥先在天台山,後在張家口,兩地均與北京相距不遠,不是沒有可能與孫中山晤面,而馮玉祥所以沒有前去晤面,是因為當時的北京,已經是段祺瑞的天下。段祺瑞對孫中山用盡一切手段進行抵制,使馮玉祥感到如果與孫中山過於接近,必會招致段祺瑞的更加猜疑和不滿。特別是馮玉祥很明白孫中山所以北來,是由於他的真誠相邀,等到孫中山抵京的時候,北京局勢已與政變初期相比發生了根本變化。即使見了面,又將如何談起呢?後來馮玉祥每與副將鹿鍾麟談及此事,總是耿耿於懷,似有不勝愧對孫中山先生之感。
因為馮玉祥主動邀請孫中山北來,當孫中山到京時,馮玉祥雖不在京,而國民軍早即準備好舉行盛大的歡迎,但因孫中山累於病,不能出席,乃臨時中止。國民軍將領為了表示歡迎,特在1月6日於西車站食堂宴請孫中山隨行人員,赴宴的有汪精衛等數十人,從下午6時開始,直進行到8時始散。
孫中山移住協和醫院的當日下午5點,即施行手術,醫生診定為肝癌,確認是不治之症。當時雖用鐳錠療治,僅可減少痛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宋慶齡真正的痛苦不在孫中山先生得病的時候,而在她親眼看到大夫在化驗單上的癌症簽字,那字雖小,卻宣判了先生的死刑。痛苦中的宋慶齡含淚對孔祥熙說:「子文還在廣州?」
「夫人的意思是讓子文也過來?」孔祥熙道。
宋慶齡點點頭:「讓子文也過來吧,幫你一把。」
宋子文得知這個不祥的消息,心急如焚,飯也沒吃,午夜徑赴北京。他一面安慰二姐,一面跑裡跑外,請大夫,買藥品,竭盡全力,關心和照料重病中的孫中山。
1925年2月24日,孫中山病危,宋子文、孔祥熙、汪精衛、孫科心事重重地進入病房。
孫中山從昏迷中醒來道:「汝等前來,將有何言,不妨直陳。」
宋子文猶猶豫豫,不敢言語。過了一會兒,汪精衛說:「1月26日先生入院後,諸同志皆責備我等。想請先生留下些教誨之言,如先生的病痊癒無所說矣,如不痊癒吾等仍可永聽教誨也。」
孫中山聽後,沉默良久,然後說:「我何言哉!我病若痊癒則所言甚多,吾先至溫泉休養,費數日之思索,然後分別言之。假使不幸而死,由汝等任意去做可矣,復何言哉!」
宋子文四人再次請求說:「我們仍願聽先生之吩咐也。」
江精衛說:「我等今已預備一稿,讀與先生一一請聽,先生如肯贊同,即請簽字,當做先生之言。如不贊成,亦請別賜數語,我可代為筆記。」
孫中山閉目片刻,然後道:「可,汝可試讀之。」
汪精衛立即取出所擬文稿,即著名的《總理遺囑》,低聲慢讀。
孫中山聽畢,點頭說:「好,我極贊成。」
汪精衛取來筆具,請孫中山簽字。
孫中山說:「汝暫時收存可也,今日不需簽字,俟數日後再酌。吾總還有數日之生命。」
3月11日,孫先生再次報病危。
這天是星期三,孫先生要求把他從那張舒適的床上移到行軍床上。宋子文、孔祥熙、孫科等圍繞在病榻旁。汪精衛將預備好的《總理遺囑》呈上去,孫中山先生因手力甚弱,不停地顫動,無法持筆。晚9時,夫人宋慶齡含淚托起孫中山先生的手腕,執鋼筆簽上「孫文」二字。
宋子文又將孫中山的英文秘書陳友仁起草的《致蘇俄同志的一封信》輕聲讀了一遍,先生聽過後,用英文簽上自己的大名。
3月12日,這是一個無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