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50章
    終於有了空閒的一天,,龔天賜應約來到了趙太太家。他帶著初次登門的拘束坐在趙家的客廳裡,明亮的燈光照耀著寬敞高雅的客廳。趙太太去廚房忙日本料理了。趙莉娜因為對龔天賜已比較熟悉,所以,她在客廳陪著他,兩人很融洽的交談起來,他們談學校,談音樂,談世界,談中國……她雖年齡不大,可知識面卻很廣,話語投機,也很健談。她告訴他,她的外祖母家在日本奈良,她就出生在那裡,音樂似乎是外祖母一系列藝術愛好中最喜歡的,後來影響了母親。她學聲樂已經五年,現在好像進步很慢,她在離開日本前老師說,她當時已很難突破,只要越過目前的水平,以後會有很大的進步,叫她一定要堅持努力,不能有一點點松勁。來中國後,又沒有老師指導,學習非常吃力,所以進步更難。龔天賜聽後,很有經驗的告訴她,不什麼都會有這樣的停滯線出現,在學習心理上稱其謂「高原反應」,許多人常常到了這「高原」跟前,因攀登更加吃力,氧氣又供給不足,因而畏難不前。不進則退,這就是哲學上的道理。他還鼓勵她不能這樣灰心,否則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她告訴他,她很喜歡中國,也喜歡日本,只可惜現在日本正在攻打中國,這是她所不願看到的事。要是中國與日本,像她爸爸和媽媽那樣親密,那該多麼好!她因來中國時間不長,還沒有交到很好的中國朋友,很想交象龔天賜這樣的朋友,這會對自己各方面的提高有益。

    他倆又談到了電影,她的口氣簡直象中國五十開外的老人。像她這樣的年齡,正當是電影藝術的熱誠觀眾,是當代那些電影明星的崇拜者。而她喜歡的電影竟少得使他吃驚。而且她的見解到很深沉,她認為看電影裡的故事不如讀小說引人入勝;看電影演員的表現不如舞台上演員的演技出色;聽電影裡的音樂不如聽音樂會使人陶醉。她對這三種藝術都喜歡,卻不喜歡這三樣藝術的綜合——電影藝術。她又說南京沒有像樣的好劇場,更少有高檔次的音樂會,使她很少有出去的興趣,在家裡聽聽音樂唱片,讀讀小說是她最好的娛樂。這就是她的世界……

    趙太太準備好晚飯以後,換了一套色彩鮮艷的日本和服出來陪龔天賜。在此之前他看到穿和服的日本人,心中就會產生極其厭惡的反感。今天卻全然不同,不僅覺得趙太太穿上這套和服,更顯得年輕美麗,還體現了日本婦女特有的溫順、謙恭。此刻,趙莉娜也跑到她的房間去了,回來時她換了一件白色的中國式祺袍,緩步裊裊,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她婀娜多姿的風韻,使他心怦怦好跳了一陣……

    晚飯是趙太太親手做的日本料理,口味的確是南京所有的日本餐館裡無法吃到的。趙莉娜開了留聲機,放了一張唱片《日本小調》,這使他與她們母女共同享受著日本式家庭的夜趣。不知是因為龔天賜初次來訪,還是她家有素的教養,吃飯時他們很少說話。但他時時能體驗到趙莉娜瞇迷的笑容所表達的意思,她臉上的表情始終在音樂的節拍裡舒展與收斂。

    飯後趙太太又為龔天賜煮了咖啡,在咖啡端上來後,趙太太又與他漫談起來。她問到他的家庭,問到他的故鄉,問到他在大學教書的幸苦與樂趣。她重述了她和丈夫在日本時的情況,特別重點談了趙莉娜的音樂天賦,她非常寄希望於女兒在音樂方面的發展。她說到自己的音樂成就完全給戀愛、結婚、生孩子所囿。她希望女兒能完成她未就的事業,她非常相信女兒的天賦,她要用自己的經驗教訓去教育女兒,她想女兒會從這些教訓中有極大的收穫。她希望他要常常給趙莉娜指導與鼓勵。她又對女兒說,一個人要在藝術上有不同一般的成就,就應當為藝術做出不同一般的犧牲。趙太太對女兒的真誠希望,令龔天賜非常感動和深深的同情。

    後來,趙莉娜又同龔天賜談到小說,有許多部他們都同樣讀過,她對有幾部小說的意見雖有些片面,但許多地方也頗有見解,對於龔天賜的見解她多數是贊成的,有些不同的觀點她也認真聽他說;她讀的有些作品是他沒有讀過的,她在他臨走之前都找了出來,交給他時說,等他讀過再與她交換意見;有些他讀過的小說她還沒有,她又囑他借給她讀。他與她一直聊到十點多鐘,才帶著未盡的興致離開了趙家。

    這是一個極其平淡的夜晚,但卻令龔天賜回味無窮。趙莉娜的性格內向,在她身上有著中國古典的,田園詩般的,浪漫色彩的種種情調。他在趙家做客的時候,還不能辨別出她的滋味,現在把他與她所有接觸與談話連續在一起回味,真是太絕妙了。

    故園初春花示欣,山鳥歡歌流水輕。春天來了,不管世界發生什麼事情,春天總歸按照它的步伐從容不迫走來了。歷來久居都市的人們到了春天,都有到郊外踏青的愛好,故南京會有「春牛首、秋棲霞」的口碑。然而,今年春天日本鬼子對牛首山封鎖很嚴,據說那裡常有新四軍游擊隊出沒。因此,今年去牛首山踏青對南京城裡的人是不可能的了,也只好在城內的公園裡體會一下春意了。

    龔天賜為了驅散滿腹紛繁的心事,午睡後也不知不覺來到了白鷺洲公園。起初公園裡人云如織,他很不習慣這樣的熱鬧,便在茶社泡了一壺茶,拿出當日的報紙,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

    公園裡的人少多了,龔天賜從茶社出來看到更鮮明的月色,更美麗的星光,月色與星光將草地融化得像水一樣的柔和,空曠的池面夜景更開拓了他的胸襟,他這多日來的憂悶似已解脫。他踏著柔和濕潤的草地,間步地走向池邊,池邊的石椅上都坐著成雙成對的戀人、情侶。倒映在池中的水色分外明媚,有一種神韻飄逸的美感。他站在水邊遐想著……忽然發現他身後的燈光,把他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水中,並與別的倒影互相交錯,其中一個倒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好像有些熟悉。他抬起頭來一看,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裙的少女,她腰束一根黑色皮帶,腋下夾著一隻黑色的皮手包,正背對著他裊裊婷婷地踏著草坪,緩緩向小樹林走去。月色如水,草坪如池,他仔細地看過去,覺得那少女很像趙莉娜,再細細看看,又覺得不像。於是,他便跟了過去。

    她走進了小樹林,他離開她一段路尾隨著,只見她慢步徘徊,低頭思忖,而後又直緩緩地走出了小樹林。她穿過草地便是小河,她又從小河橋上走過,在橋上站住仰天望望,又安閒地走到河對岸。她隨手摘下一片樹葉玩玩,無聊地踢踢路邊的小草。這回他看清了她的臉,斷定她就是趙莉娜無疑了。

    龔天賜想,她來此幹什麼呢?難道同他一樣,心裡鬱悶一個人出來散散心的;也許不是,有可能離開了同伴,暫時一個人隨便走走。他想喊她,但忽又覺得需要弄清她究竟想幹什麼,或弄清與她一道來的同伴是誰?所以,他隔河窺探著。河兩邊都是一片草坪,天上的月色很明亮,他若靠近河邊是很容易被她發現的,因此他站於小樹林邊沿的暗處,斜依著一棵小樹,不時的注視著她。只見她在小河邊站著,凝視著什麼,見她始終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背過臉去吸了一口煙,回過頭來看見她還一直注視著河心。心想她不知是在看掉進河裡的星月,還是在想什麼心事?月光下她像一尊漢白玉的塑像,一動不動地矗立著。水光、月光交融的光輝,映照著她的臉龐,連細微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楚,她眉宇間似有淡淡的憂傷,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漣漪,少女的心真難揣摸……

    香煙燒到了龔天賜的手指,他不知所措的把煙尾拋到她正注視的河心,水面上立即發出了「嗤」的一聲響,她這才如夢初醒過來。

    「小姐,可是有顆星星落入水中了?」

    「果然是你,龔先生。」趙莉娜嘴角漾起迷人的笑容。

    「果然是你?……」

    龔天賜想她怎麼知道是我的?難道她已發現我在偷看她了嗎?這多麼不好意思。他正在猜想著,她在對岸草坪上快樂地又說:

    「我正奇怪河中有一顆星星像你的時候,你果然就在河對岸出現了。」

    「我的上帝……」聽了趙莉娜的玩笑話,龔天賜慌亂內羞的心平靜了下來,以同樣玩笑的口氣對她說,「我發現你的時候,還以為是水中的仙子偷著上岸思凡來了呢!」

    她嫵媚地笑了,往前走了兩步,那神情似乎從河中走過來,腳到河沿邊,這才醒悟到她並不真是水中仙子,這才抬頭尋路。她看到了剛才走過去的小橋,便沿著小橋,迅速用舞蹈似的步伐奔了過來。龔天賜也向小橋奔去,他倆在橋頂上相遇。

    「現在我不許你再變成水中仙子了。」他握著她的手說,又感到她的手有點冷,她關心地問,「冷嗎?」

    「還好!」

    他鬆開她的手,她挽起他的手臂,步伐一致的走下小橋。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下橋以後他問她。

    「是的,」她答過又反問他:「你呢?」

    「也是一個人。」

    「是哲學家在找思考的課題嗎?」她俏皮地問。

    「我想是來看藝術家尋找情感和靈感的。」

    「這幾天一直在想,真正的崇高的藝術應該是哲學。」

    趙莉娜說話的神態,就像那天晚上他在她家裡談論讀書,討論藝術一樣的認真、嚴肅。

    「哈哈,又一新說問世了。」龔天賜想把談話的氣氛弄得活潑一下,「我聽說過哲學是知識的總匯,我也聽說過哲學是科學的科學,我還聽說過哲學是宗教的婢女,甚至我聽說過哲學是政治的衛士……今天我才聽說了哲學是真正的最高的藝術。」

    「那麼,你認為我這說法妥嗎?」她態度很謙虛的問。

    「我還沒有這個水平來認定你的說法是否正確!」他同樣謙虛的回答,接著他又用比較嚴肅的口氣說,「以我本人對哲學的理解,這只是一個臆說。要證明這個臆說的正確或不正確,就要有嚴格的方法,將廣博的材料來提練,反覆論證。這就需要用科學的頭腦,去做科學的工作。」

    「那麼,你認為寫小說也是做科學的工作了。」機靈的趙莉娜似乎想鑽他一點小空子。

    「嚴格的說,一切藝術的根基都是科學的反映。」龔天賜坦率地回答她,又說,「音樂的訓練難道不是科學麼?」

    是的,一切技巧的訓練都是科學的。」她好像是同意他的觀點,實則不然,並繞著彎子說,「所以說,對哲學這門科學,在基本訓練上也是科學的。藝術是科學;科學也是藝術。」

    「那麼,以你之說,所有哲學家都是藝術家了?」他嚴然以師長的口氣在質問一個做錯了答案的學生。

    「是的。」

    她就像一個固執而又勇敢的學生,對師長的質問毫不介意,並繼續按照自己的思維在認真地回答。

    「我認為只有這種藝術家,他的創造是整個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藝術作品,而作品永遠是根據他的思想認識不斷地提高,作品也在不斷地補充與修改。」

    「看來你是想做這樣的藝術家了!」他像在課堂上遇到了難對付的學生,自找台階下來了。「我現在只能說有一點興趣。」

    「幾天不見,你真長見識了。」他看看她,盡量用愉快的聲調說,「沒想到,這張不愛說話的小嘴,如今變得這樣伶俐。」

    「全靠老師你的栽培。」從她爽朗的語氣中完全可以聽出這話絕不是諷刺,她笑笑又問他:「龔老師,你拿去的書看了嗎?有何見教?」

    龔天賜聽她一問,好一陣臉紅耳赤,因為那天從她家拿回去的書,連一本也沒看完。

    「真對不起,近來因事務和應酬纏身,那天所借的書,我都還沒有看呢!」

    「那麼,你答應借給我的書呢!」

    「這……因為我那裡的書太多,又不知你喜歡那些?所以一時還沒有挑好。」

    「今天我跟你去挑好嗎?」

    「今天去挑……」龔天賜遲疑了一下,怕時候已晚,但還是答應了,「好吧!」

    「那麼,我們現在就走行嗎?」

    「隨聽尊便。」

    他們倆從白鷺洲公園出來,走到建康路,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他打開後門,很有風度的一躬腰,一揮手,禮貌周全的請趙小姐先上了車。他隨後也上了車,坐在她的身邊。他見她正襟危坐,他也就沉默不語了。隨著車窗的風,斷斷續續的向他吹來,陣陣少女特有的芬芳,使他感到了一種特殊的魔力。她不像梅曼麗在車上與他依偎,卻謹慎地離他有一點距離,這正好使他能夠有一種較好角度去欣賞她美麗的風韻。窗風吹著她的頭髮飄舞婆娑,潔白的衣裙在暗黑的車內對比特別鮮明,使他想到白衣天使,他斜著身子也只能看到他的側面,從額角到雙膝的曲線,是柔和與力量的調和,是動與靜的融合,是形體與慾望……一瞬間他的確不能相信他是在人世間。

    龔天賜在懵懵懂懂之間,汽轉了一個彎,不一會就突然停下了,原來已經到了金陵女子學院。他下車叫老工友開了大門,出租車一直開到他的宿舍門前。他又叫司機稍等,因太晚了怕趙莉娜等會一人回去不安全,再叫車又有一定困難。所以,他陪著她很快選了幾本書,就匆匆把她送上車,並與司機說好價錢,他先付了車資。

    龔天賜總記得他那老舉人父親的一句話:「跟好人,學好樣;跟著叫化子,學討飯。」現在看來,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有理呵!龔天賜與趙莉娜的交往及友誼,幫助他堅定地實行了新定的平靜生活,也點綴了他新定生活中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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