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媽,夫人呢?」
「哎呀呀!少爺,你可回來了!」李媽在錢家已當了二十多年的女傭,錢佑利在襁褓中的時候,就是吃她的奶水長大的。所以,她叫少爺是一直也改不了口。「少爺,你可回來了,少奶奶一晚上都在打電話找你,到處都找不到你,可把我們給急死了!」李媽忙不迭地奔過來,從懷中衣襟扣上抽出一條雪白的手帕,一邊給他揩汗,一邊仍不住地呢喃,「你可回來了,現在可好了,可回來了!哎喲喲!可回來了!這就好了!」
錢佑利看在李媽是他的乳娘,他小的時候,她待他比親媽還好,故不好對她發作。但他卻有些不耐煩似的一把抓住李媽為她擦汗的手問。
「李媽,少奶奶呢?」
「看把你急的!」李媽仍不急不忙地說,「我這就給你去找。」李媽說過轉身向外走去。錢佑利緊跟其後,他見李媽穿過庭院朝大門外走的時候,他立刻趕上她問。
「你這是去那裡找夫人?」
「夫人在隔壁周家地下室躲著呢!」
錢佑利一聽便明白了,他勸住李媽。
「李媽,不勞你的神了。我自己認識,我去找吧!」
與錢佑利家庇鄰的西流灣八號,是一幢頗氣派的花園洋房,周圍是一片翠竹垂楊,映著青水綠波,一看就知此房住的不是等閒之輩。李媽說的隔壁周家,便是當時名噪國共兩黨的周佛海。這個出生在破落的封建官僚家庭的周佛海,是一個狡黠善變的資產階級政客。他出世後不久,父親病歿,家境漸趨拮据,日子過得比較清苦。一九一七年靠親朋好友的資助,能以赴日本留學,在京都帝國大學經濟科與錢佑利的父親交情頗深。錢父比周佛海大幾歲年紀學業也早幾年學成回國。早年在日本時曾追隨過孫中山先生,參加過同盟會。
不過他一直是經商要精於政治,特別是在蔣介石「四?一二」政變以後,他便徹底放棄了政治專心經商。而周佛海與錢父卻完全相反,他不僅喜歡政治投機,並且野心勃勃。當年他在日本留學時,島國蓬勃發展著社會主義思潮,他身臨其境,「對於共產主義思想」,也受到了感染,「不覺信仰起來」,但是,他的這種信仰卻含有強烈的個人慾望。正如後來他自供說的,那時他「抱著一種野心,想做領導廣大民眾,推翻支配階級,樹立革命政權的革命領導者。列寧、托洛茨基等人物的印象,時縈腦際,輾轉反側,夙興夜寐,都想成為這樣的人物。」所以他曾作為旅日共產主義小組的代表,出席了中共第一次黨代會。時過不久,他就與國民黨右派沆瀣一氣,為國民黨右派的****活動搖旗吶喊。
周佛海在共產黨裡無法達到的個人目的,通過****去投靠蔣介石,不僅實現了政治上的勃勃野心,經濟上也成了暴發戶。周佛海竟在西流灣建造了這幢別具一格的花園洋房,想與他的老學兄——錢佑利的父親比試一下。為防日機的空襲,他特意在花壇下造了一個地下室。全面抗戰爆發之後,這裡便成了周佛海社交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常來的客人中有文官,有武將;武的有顧祝同、熊式輝、朱紹良;文的有梅思平、羅君強、陶希聖、胡適等人,每日必來的,就是國民政府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高宗武——他的同鄉孟唯臣乾脆搬到這裡來住了。錢、周兩家不僅庇鄰,而且在日本還有過一段同學的關係,雖然後來在政治上有了分歧,但沒有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有些禮節上的拜訪還是常有的。在這些拜訪中,錢家的兒子要比老子極積的多。這中間錢父免不了要提醒、勸導兒子。錢佑利沒有反對父親的勸導,但也沒有完全遵從老人家的訓導。錢佑利自有自己的見解,他既感謝父親給他安排的這樣闊老闆的生活,又不甘心作象父親那樣闊綽得空虛的人。時代不同了,特別是周佛海的誘惑早使他躍躍欲試,很想轟轟烈烈地大幹一番事業。他本想依靠周佛海的勢力登上首都的政治舞台,只可恨周與錢父的過結,一直不看重他。
自從結識了孟唯臣之後,錢佑利便開始了另闢蹊徑的計劃。他首先利用父親交給他的當前南京較大的麗都飯店為基地干開了。他把飯店裡的普通餐廳改造成高級娛樂廳,聘請來一流歌星,造成名伶薈萃的場面;添置了一流設備,招徠許多要人出沒,更顯紛華盛麗。他想名伶是吸引要人的磁塊,而要人們又總是和政治分不開的,他們來涉足,政治自然也就跟他錢佑利聯在一起了。當時在所有公共場合皆「勿談國事」的風氣中,他的麗都娛樂廳卻反其道而行之,他不僅要大家大談國事,自己還直言不諱地表示要參與中國的政治。
錢佑利常常用「有志者事竟成」來鼓勵自己。時隔不久,在南京——國民黨政府的首都,他居然成了政治大舞台上的一個不凡角色。他曾利用麗都娛樂廳,成功的組織了歡迎美國史迪威將軍率領的戰時考察團這樣的盛大舞會;他還安排過不宜公開露面的一些日本政界要人和國民政府某要人的秘密會見。就在他特地建造的專供秘密會談的那間密室裡,曾經光顧那些人物,足已使錢佑利飄飄然了。到那時,錢佑利定會大展宏圖,他會叫他的父親另眼看他這個兒子。然而……
錢佑利帶著惶恐、頹喪、痛恨的複雜心情,心急火燎的叫開周家大門。沒等看門人問清原因,就匆匆奔地下室而去,因為他知道周佛海與夫人早就內遷到武漢去了。當他來到地下室門口時,竟然愣怔怔站住了,顯得不知所措。他被眼前出現的這一幅伊甸園入睡圖,弄得愕然惶遽。
身材嬌小打扮得十分媚艷的葉美菁,以一種撒嬌而嫵媚的姿態側臥在長沙發上,臉上還存有挑逗中帶著甜蜜的微笑,彷彿睡前幹過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或者就是現在睡夢中遇上了什麼美事。長沙發的一頭仰靠著一個男人,葉美菁的頭正枕在這個男人的大腿上,明顯是仰靠在長沙發上的男人故意將葉美菁摟住睡的,他身上的西裝敞開著,白襯衫領圈上扎的黑領帶帶鬆鬆地歪在右肩上,他身旁茶几上的煙灰缸裡有一個煙蒂還冒著一縷青煙。看來這一對男女大概折騰了一夜,現在剛剛打了個盹。男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詛咒不想見到的「兄弟」孟唯臣。
錢佑利已感窒息了。他原本是個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釣譽的人,他這種天性要使那變化無常的大千世界任其遊戲;其實這種世界是他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去認識的,像他這樣很慕虛名的人,頃刻之間一徹都化為烏有,他這才驚異的發現自己原以為的強壯是多麼不堪一擊,而且這個世界又多麼的叫人懼怕。
錢佑利實在有點受不了,一種包含著憤怒、苦痛,慘雜著酸溜溜的味道使他哭笑不得。當他膽顫心驚地,從死人堆中逃回家來的時候,看到眼前這個情景實在叫他無法忍受。他感到渾身的血液經受著加熱一樣,液體中的物質在分裂,在膨脹,在沸騰,衝擊著大腦要爆炸似的,雙眼奔突地鼓起,他攥起拳頭,抬起右腳,身子傾斜,像餓虎捕捉獵物一樣,欲猛撲上去,揪住他詛咒不想見到的這個「兄弟」揍他個半死……
就在此刻,錢佑利的動作還沒有展開的時候,孟唯臣忽然打了一個鼾嚕,這鼾聲震耳欲聾,到象出山猛虎的嘯聲。這聲音嚇得錢佑利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剛才那大丈夫的勇氣已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懾懦地站在門口,一時不知所措,進退兩難起來……
他知道孟唯臣,此人現在並不簡單,原本是周佛海等人低調俱樂部的吹鼓手——一個小卒子。但他很得周佛海的賞識,所以在周佛海夫婦撤退之後,才會把這周公館交給他來保管。更叫錢佑利看重的到並不是這幢房子,而是孟唯臣留下的動機和目的!也許他是周佛海故意安排留下的;也許他早已裡通外國勾搭上了日本人。不管是什麼原因,這個人眼下決不能得罪,這個小卒過了河要比原來厲害多了,忍得一時氣,求得百日安。老婆算什麼?不就是女人嗎!女人算什麼?不就像一件衣服——穿舊了可以換。何況他這個老婆本來就是個婊子行裡的貨色!
錢佑利其實也不是那種視妻如命的男人,他作為一個頗有政治抱負的男人,思想本來是很解放的。他不隱諱,他這個麗都飯店的老闆,也不知跟幾位歌女、舞女有過類似的尋歡作樂,可能比這個場面更精彩、更刺激。話說回來,他也早有耳聞,妻子在他常常外出不歸時,曾跟這個「兄弟」消磨過許多無聊時光。他倆都是心照不宣,互不追究,在心理上兩人還都能平衡。他倆互不干涉,也不嫉恨,倒也相安無事,依舊彬彬有禮,相敬如賓。
錢佑利冷靜了一會兒,這麼一想也就想通了。他平心靜氣地走到妻子跟前想輕輕叫醒她,瞬間覺得不妥,在這種場面相見,不僅會叫妻子難看,更主要的是自己難辦。如果他默認了這一切,今後妻子與這個狗屁兄弟會更加放蕩。若訓斥他們一頓,一是怕妻子下不了台,二是怕得罪了孟唯臣今後對自己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