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15章 你知道的太多了 (3)
    這類社交性的酒會我倒是參加過好多次,最好看的還是某些奢侈品、商業雜誌舉辦的酒會,有娛樂界人士穿梭其中,有高挑的美女,男人們都西裝筆挺。眼前這個酒會,人人都怪模怪樣的,穿著件黃色的粗製濫造的T恤,有一組韓國婦女,聚在一起嘰裡呱啦地聊天。COCO李介紹說,韓國的電視知識競賽很多,其中最火暴的一個節目是家庭主婦百科問答,所以有腦俱樂部韓國會員以家庭主婦居多,她們聚在一起討論最多的是怎麼做泡菜,去哪裡打高爾夫球,交流美容經驗。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端著一杯茶走到我面前,那個茶杯傾斜成四十五度角,裡面的確有小半杯茶水,COCO李介紹說,這位女士是澳大利亞人,對昆蟲學最有研究。

    「你有什麼關於蟲子的問題想問嗎?」老太太望著我,希望我能問出一個有見地的問題。我慌亂之間想不起來有什麼東西算是昆蟲,我問:「澳大利亞有恐龍嗎?」老太太點點頭:「有,我就是來自澳大利亞的恐龍,老了,行將滅絕,行動起來也不方便。」老太太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哈哈大笑,我和COCO李都陪著她笑。老太太接著念叨:「你從哪裡來?啊,北京,好地方,紫禁城、長城、烤鴨,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去一次北京了,我上一次去北京還是十年前呢。」COCO李說:「也許明年,有腦俱樂部會在上海或者北京召開一個年會,有腦俱樂部要進入中國內地了,到時候歡迎你來啊。」老太太的茶杯更斜了,裡面的水蕩漾著還沒有冒出來:「是的,是的,我會去的,澳大利亞的恐龍並不那麼容易死。」

    我在這個場子裡轉了一圈,實在不知道該插入哪個圈子聊天,咖啡廳有一扇玻璃門,外面是個很小的花園,我決定到那裡去抽支煙。剛點上煙,就有個小老頭兒推開玻璃門跟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色麻料西裝,裡面是那件明黃色的T恤,白褲子,一雙黑白相間的皮鞋,身高不到一米六,他拿出一盒「七星」,點上煙,深吸了一口。

    「韓國?」他問。

    「中國。」我說。

    「ど西。」他說。

    這個小日本深吸了兩口煙,忽然唱了起來,旋律極其熟悉,歌詞含混不清,但聽到第四句我終於聽出來了,他唱的是「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他是用漢語在唱,發音不是很標準,但一股腦兒地已經「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他一邊唱,一邊搖晃腦袋,邀請我加入合唱,我只好跟著他哼完了第一段。幸虧小日本唱完這段就停了下來,他把煙屁股掐在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小煙灰缸裡:「我會唱你們的國歌。」

    「你唱的不是我們的國歌。」

    「我會唱你們的國歌,這個不是,我也會唱你們的國歌,你們的國歌是打我們的,所以我不會唱你們的國歌。」

    小日本的漢語說得有些古怪,但我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你還會唱哪些中國歌?」

    「很多,但我會唱的最多的是國歌。」

    「什麼?」

    「我會唱六十個國歌,六十個國家的國歌,我都會唱。」這個小日本說話,完全是抗日題材電視劇裡日本鬼子的腔調,「我叫中田。」

    「中田英壽。」

    「啊,你知道中田英壽?」

    「知道。」

    「你也喜歡看足球?」

    「喜歡。」

    「我唱歌就是看足球學習的。足球比賽開始前,兩個隊排好,唱國歌。我看了好多足球比賽,所以會唱好多國歌,六十個國歌。」

    「那你給我唱一個韓國國歌。」

    中田先生張嘴就唱,但只唱了兩句就停了下來:「這就是韓國國歌。我不能多唱,唱歌要喝酒,我喝完酒之後,會很高興地唱歌。我要進去喝香檳了。」

    七點半不到,斯蒂文就招呼著客人前往晚宴地點萬珍樓。那裡出酒店步行十分鐘就到了。我先跑到108房間,許一鴻已經將那份問卷答完。我揣在兜裡,再出來,八十位客人走得稀稀拉拉,我跟著COCO李往飯館去。街邊是賣電子產品的小商舖,不時有幾個客人停下來打聽價錢。萬珍樓是一家中餐館,一樓有十來張小桌子和兩張大桌,一隊內地旅行團正在導遊的帶領下進入飯館。二樓是八張大圓桌,桌上已經擺好了燒鵝、花生米、白切雞等涼盤,「你知道的太多了」俱樂部香港年會最隆重的一場晚宴就在這裡舉行。

    主席羅賓先生率先發言:「很高興我們的年會在香港舉行,感謝斯蒂文先生。香港是一個經濟中心,這裡的人們很願意談論錢,但斯蒂文先生成功地把有腦俱樂部引進到這裡,使之成為一個探索知識的社交組織。這也是我們的宗旨,我們不僅關心怎麼樣生活,我們更關心怎麼生活得更好,更有智慧。」

    我和COCO李、中田先生還有幾位韓國婦女坐在同一張桌上,每當羅賓先生的演講告一段落,我們就鼓掌。但聽得羅賓先生說道:「最近,我參加了一個很特殊的知識測驗,一方是三個有腦俱樂部的會員,一方是三個年輕人,他們可以用黑莓手機上網查找任何資料。我們一共測驗了六十道題目,結果你們猜,到底是哪一方獲得了勝利?」

    中田先生率先站了起來,雙手舉過頭頂,像慶祝足球比賽中的進球:「我們!」

    飯桌上的人七七八八地都喊了起來:「是的」、「我們」。

    羅賓先生很興奮地揮舞了一下拳頭:「是的,我們。」他語速飛快地又說了一段,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我知道,他的演講結束了,要開飯了。

    八個服務員魚貫而入,將魚蝦肉等熱菜擺到了桌上。最後,每個服務員手拿一個托盤上來,托盤裡正是「香港歷史知識問卷」,還有幾支鉛筆,他們將這個盤子放到清蒸鮭魚和炒芥藍之間。每一桌的客人都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菜。

    中午羅賓先生曾跟我說過,這個有腦俱樂部不是聰明人俱樂部,也不是非凡記憶力俱樂部,它的成員是一幫各類知識競賽的積極參與者,他們聚在一起並不為炫耀,他們只是對多知道點兒事情有特別的熱情,而多知道點兒事情,並不說明他們智商高,更和智慧沒啥關係。這頓晚宴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八張桌子上的人都在吃飯,誰也不會在吃飯的時候顯現出自己的博聞強記。中田先生叫了幾瓶朝日啤酒,倒滿一杯,喝上一大口,然後很誇張地咂巴一下嘴,他不吃主食,也很少吃菜,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

    酒過三巡,中田先生開始說話,他好像是對我說,也好像是對旁邊一個韓國主婦說,嘰裡呱啦的誰也聽不明白。COCO李夾起來一根蔬菜,輕聲說:「斯蒂文告訴我,這位中田先生每次都要講他的發明,他說他發明了新型的交通系統,個人交通工具採用發條,平常上緊發條,上班的時候打開,發條帶動車輪,你就上班去了。公共交通採用過山車原理,勢能轉化為動能,大家坐著過山車也可以去上班。」果然,中田君正在用手比畫波浪形的過山車和擰緊發條,很是興奮地看著邊上的韓國主婦。那位女士頻頻點頭表示讚許。中田先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又嘰裡咕嚕地說了一番,那意思顯然是,這麼了不起的發明居然不能被採用,不能造福人類,實在是因為日本汽車工業在阻撓。

    COCO李對飯桌上的氣氛肯定有些不滿,她放下碗筷拿起托盤裡的OUIZ問卷:「喲,好像都是歷史題,我對歷史可是一竅不通。」

    我說:「要是經濟學的題目你就能做出來了。」

    她沒聽出來我話語中的譏諷,聽出來了也假裝不理睬:「你幫我做一份?」

    我夾起來一塊魚:「我也不會。」

    她起身去衛生間的時候,我把兜裡那份許一鴻已經答好的問卷拿了出來,桌上的幾位韓國主婦也商量著在選擇答案。服務員開始撒桌,我在問卷上簽下COCO李的名字,放到托盤裡,那幾份問卷連同吃剩下的魚骨頭一起被撤下。

    接下來是甜點時間,服務員端上果盤,也有人點了冰激凌或咖啡,中田先生兀自喝著啤酒,我趁這個工夫出去抽煙。等我回到二樓的時候,中田面前已經換了一杯「三得利」威士忌,我的咖啡也上桌了。羅賓先生在主桌那裡站起身來,他身邊坐著的那位澳大利亞老太太,顫顫巍巍地喝著一杯英國紅茶。羅賓先生朗聲說道:「我們這次在香港開年會,OUIZ題目自然和香港有關,我來宣佈一下獲勝者,那就是COCO李小姐。」

    眾人鼓掌,COCO李有些詫異地走上前,羅賓先生說:「這次的獎品非常特別。」他從斯蒂文手中接過一張紙,向大家展示,「這是你知道的太多了俱樂部中國內地OO1號會員的證書。我們很高興地歡迎COCO李成為你知道的太多了俱樂部一個新的區域的第一號會員,也恭賀她在今天晚上的OUIZ中獲得優勝。」

    COCO李接過證書,和羅賓先生合影留念,這就是晚宴的高潮部分。等水果和咖啡吃完了,桌上的諸位隨即準備作鳥獸散。

    COCO李回到我這桌:「是你幫我答了OUIZ?」

    「不是我,是那個小許答的。」

    COCO李不動聲色:「斯蒂文和羅賓要去蘭桂坊一帶逛酒吧,你要一起嗎?」

    「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我指了指中田先生,「我還想聽他唱國歌呢。」

    萬珍樓上風雲際會的YouKnowTooMuch晚宴結束了,賓客紛紛散去。中田終於喝光了他的威士忌,他站起身,叫住正打算離去的羅賓:「羅賓,來,聽我唱歌。」隨即他就唱起了《天祐女王》,羅賓和斯蒂文都駐足,澳大利亞老太太居然應和著一起唱,好在中田只唱了一段,羅賓、斯蒂文、COCO李等人脫身而去。中田立在樓梯處,回身望著從他身邊繞過去的賓客,他念叨著:「沒有法國人,沒有法國人。」

    我走過去拉住他,攙著他下樓,他開始唱《馬賽曲》,等出了飯館的大門,他已經開始唱《星條旗永不落》,這時候,許一鴻又冒了出來。

    我問他:「你吃過飯了嗎?」

    他說:「我就在一樓吃的,萬珍樓,你們在樓上,我在樓下。」

    中田忽然拉住許一鴻:「我有一個發明,過山車,用過山車來做交通工具,兩百公里,全是過山車,我對交通最有研究,飛機、火車、輪船、汽車、過山車,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我都能回答上來。世界上最早的客運火車線路?太簡單了,是從利物浦到曼徹斯特。羅伯特?斯蒂芬森的行星號機車?那是一八三○年建造的。日本新幹線,哈哈,這個太簡單了。」中田就這麼自問自答起來,然後開始自己的角色扮演,他先裝成電視主持人問一個問題,又裝成回答問題的參賽者,他右手的食指向前一伸一伸的。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看得出來,他那根手指是在按搶答器。

    我和許一鴻看著這日本醉鬼表演,他踉蹌地向前走著,手指堅定有力地按向搶答器。我點上一支煙,說:「又一個謊言誕生了,COCO李獲得OUIZ比賽的優勝,成為有腦俱樂部中國內地001號會員,而那份答卷是你做的。」

    許一鴻搖搖頭:「這個無所謂了,我不打算參加這個俱樂部了。」

    「為什麼呀?」

    「還是一個人比較好,加入一個群體,很可能智力會下降呢。」

    中田先生終於停了下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我跟許一鴻說:「這老頭兒會唱六十多個國家的國歌呢。都是看足球比賽時學的,真厲害。」

    中田深吸了一口煙:「是的,足球,巴西,巴西最厲害。」他唱起了巴西國歌,這首歌的確在電視轉播中出現的頻率很高,我的印象是它非常之長,唱巴西國歌的時間足以唱四遍日本國歌。唱完之後,中田又說:「墨西哥,墨西哥。」他唱了起來,這一回我可不知道他唱的到底是不是墨西哥國歌了。

    「你要參加這個俱樂部嗎?」許一鴻問我。

    「沒有,我從來沒想過。」我說。

    這又是一個謊言。我也許沒想過要加入「你知道的太多了」俱樂部,但我的確想過,要參加電視知識競賽。想過很多次,想了很久,不管是《開心辭典》還是《百萬富翁》,我做過許多次白日夢,過關斬將。我甚至設想過這麼一個情節,你知道嗎?好多知識競賽裡有這樣一個環節,遇到你不會的問題,你可以打電話向親友求助,我一直沒有用過這個手段,但到最後關頭,主持人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我知道答案,但我要求使用電話求助,我打電話給我爸爸,告訴他,從小您就讓我背唐詩圓周率元素週期表,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我正在參加電視知識大賽,要拿冠軍了,拿了獎金我帶您旅遊去。最後幾秒,我掛斷電話,說出答案。全場掌聲雷動。

    中田先生終於開始唱《君之代》了,我們終於走到酒店門口了,我知道此後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白日夢了。我見識了世界上最為博聞強記的一幫人,他們知道的太多了,和他們相比,我就像個傻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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