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14章 你知道的太多了 (2)
    我請羅賓先生在採訪本上寫下這兩個名字,然後問:「羅賓先生,我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但我回到房間裡查一下Google不就知道了嗎?」

    「是的,但你只是知道了兩個人名。『毛澤東』只是一個名字嗎?『珍珠港』只是一場標注了時間和地點的戰爭嗎?盧梭在瓦爾登湖邊想了些什麼?這些是互聯網不能回答的。」羅賓先生的兩隻大手揉搓起來,「最近,我參加了一個很特殊的知識測驗,一方是三個有腦俱樂部的會員,一方是三個年輕人,他們可以用黑莓手機上網查找任何資料。我們一共測驗了六十道題目,結果你猜,到底是哪一方獲得了勝利?」

    羅賓先生笑得鼻子頭都紅了,我心裡暗罵一句「Shit,當然是你們丫勝了」,可還是故作驚奇地問:「你們勝了?」

    羅賓的大手往桌子上一拍:「是的,我們勝了。」

    他哈哈大笑,斯蒂文、COCO李也開心地笑了。十二點過十分,採訪順利結束,斯蒂文陪羅賓先生外出公幹,我和COCO李到酒店外一家茶餐廳吃中飯。COCO李用筷子撥弄著盤子裡的一塊叉燒:「羅賓為什麼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呢?」

    我裝傻:「有什麼不好嗎?我覺得出租車司機這個身份最有意思了。」

    COCO李終於說了實話:「這個俱樂部中國人都不知道,你要給他們介紹這個俱樂部很高端,都是知識分子,起碼都是知道分子,可這個俱樂部的主席是個出租車司機,這一來,誰還會參加這個俱樂部呢?」她用筷子紮著那塊叉燒肉,「你能不能在文章裡不提這個?」

    「不提出租車司機,只說羅賓先生是有腦俱樂部主席?」

    COCO李嫵媚地笑了:「本來他就是主席啊。」

    面對漂亮姑娘,我總不能堅持自己的立場,但我也不想讓COCO李抓住我的弱點:「還是明白告訴讀者更好,你以後招收的會員,總會知道他們的主席是開出租車的,你不能騙他們。你知道英國有個作家叫毛姆,寫過一本小說叫《刀鋒》,主人公是個叫拉裡的年輕人,一戰參軍,退役之後不過二十歲。可他既不想上大學,也不想當商人,他跑到巴黎學希臘語,看書,最後回紐約,就想當個出租車司機。他的未婚妻伊莎貝爾說,你學知識,可知識派不上用場,就等於浪費時間。而拉裡堅持認為,知識給內心世界帶來的滿足就是最大的用處。我看你們的羅賓先生,就是這樣的人。」

    COCO李這一回是真的笑了,上身很自然地往桌上一傾,露出乳溝:「這麼一說就顯得深刻多了。要不說你是大記者呢,就是跟那些小記者不一樣!」

    後面的半頓飯,基本上就是COCO李不露聲色地誇獎我,我被她忽悠一番,決定當天下午就整理出羅賓先生的採訪錄音。

    下午四點,我正在屋子裡整理筆記,有人敲門。我以為COCO李再來向我施展乳溝大法呢,開門一看,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小伙子,長頭髮,戴著眼鏡。他說:「苗記者,您好。我叫許一鴻,我能和您聊一聊嗎?談談YouKnowClub。就是『你知道的太多了俱樂部』。」

    我把他讓進屋。屋裡只有一張大床和一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好,我坐到了床上。許一鴻略顯拘謹,瞥了一眼桌上的電腦,說:「您在寫文章?我打擾您了吧?」

    「別老『您』『您』的,『你』就可以了。」

    他乾笑了一聲,清清嗓子:「我是從廈門來的,到香港是想參加有腦俱樂部的年會。我知道,這個俱樂部還沒有在內地招收會員,我想參加這個俱樂部,所以就來看看。我一直關注有腦俱樂部,一直看他們的官方網站。」

    「你覺得這個俱樂部有意思嗎?」

    「應該很有意思吧。」

    「我只是來報道他們的年會,要參加他們這組織,好像你得找COCO李小姐。」

    「我和COCO李小姐談過了。」許一鴻低下頭,看來他們談得並不愉快。

    「談得怎麼樣?」

    許一鴻扶了一下眼睛,鏡片後的小眼睛精光一閃:「你覺得她有資格擔任中國有腦俱樂部的主席嗎?」

    「不是主席,這名稱太嚇人了,她只是一個代表,首席代表。」

    「我覺得我更適合做這個代表。」許一鴻沉穩地說,「我首先認為『有腦俱樂部』這個名字不好,應該叫『求知俱樂部』,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探求知識。知與識不是一回事……」

    我連忙打斷他:「你哪方面的知識比較多呢?」

    「我什麼都知道一點兒,哲學、數學,但最近幾年,我一直都在看歷史。」

    「歷史?哪一段歷史?」

    「全部,全部的中國歷史。」

    「有什麼發現嗎?」

    許一鴻剛要開口,房間裡的電話響了,是COCO李。她說,俱樂部晚宴是晚上八點,在一家叫萬珍樓的中國餐廳舉行,晚六點是酒會,就在飯店的咖啡廳。這兩個事兒她中午吃飯時已經告訴我了,此時又打電話通知一番,然後她說:「你在忙什麼呢?要去喝杯咖啡嗎?」

    我說,我在整理錄音,晚上見吧。

    掛了電話,我又動了壞念頭,這個COCO李大概是不願意讓我見到許一鴻,特意打來電話試探一下。我坐回到床上,點了根煙。

    許一鴻揮手拒絕了我遞過去的煙,接著剛才的提問說了下去:「我的發現就是中國歷史是由許多謊言構成的,謊言相互交織,謊言維繫統治,一代又一代人傳遞謊言。我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課本裡就有《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裡的一段,秦王喝多了,讓趙王鼓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日: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後來藺相如逼著秦王擊缶,召趙御史書日: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你看,秦國的歷史和趙國的歷史就是這麼寫的。英國首相丘吉爾說過,打贏一場戰爭之後,不算完,還要力爭做第一個闡述歷史的人,那才是完整的勝利。大概為了親自貫徹自己的思想,丘吉爾動筆寫了好幾部大部頭的歷史書,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他都寫了很長的專著。」

    許一鴻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月薪兩萬起,他的偶像是維特根斯坦,他希望四十歲之前憑借自己運作基金的本事賺到足夠退休的錢,然後用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寫兩本書,其中一本將一勞永逸地解決中國歷史的問題,另一本的主題還沒有確定。那天下午我們談了一個多小時,自打大學畢業之後我就沒有再聽到如此雲山霧罩充滿智慧的談話了。我不敢肯定他對歷史的分析以及對維特根斯坦、拉康的理解是否正確,但我多年的記者生涯還是讓我明白,一個人談論自己不懂的東西總會露出馬腳,我的職業讓我總是要談論或詢問我不懂的東西,提一個問題都磕磕絆絆詞不達義。許一鴻胸中有溝壑,他偶爾抬頭望向窗外香港陰鬱的天空,用半個小時的時間向我講述了鴉片戰爭、割讓香港的來龍去脈,義律、顛地、林則徐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林則徐會被後世塑造成一個英雄。劉易斯?卡萊爾堅稱,歷史是由偉大人物塑造的,這位英國歷史學家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一個民族必須靠吹牛皮才能獲得生存下去的自信。

    忽然,他停下來,看看手錶:「快六點了,酒會要開始了。」

    「是啊。」我也看看手錶。

    「我能和你一起去參加酒會嗎?」許一鴻再無表現自己知識時的自信,很靦腆地問。

    「可以,應該沒問題。」

    我們兩個下樓。原來他也在這家酒店住下了,房間號是108。他說,香港好像比廈門要熱很多,歡迎我去廈門看看。到了大堂,就看見COCO李站在咖啡廳門口,我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嘿,這位叫許一鴻,從廈門來的,他想參加有腦俱樂部呢。」

    COCO李笑了:「我們見過了,許先生好。」

    「你好。」許一鴻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兩個人沒有握手。

    「開始了嗎?」我探頭向咖啡廳裡張望。

    「嗯,有不少人了。」COCO李說,「這個酒會和後面的晚宴,都是有腦俱樂部的會員才能參加,嚴格意義上來說,我還沒有資格參加。因為有腦俱樂部還沒有在中國內地招收會員。」她看著許一鴻加了一句:「非常抱歉。」

    出乎我的意料,許一鴻非常有教養地說:「我貿然前來,已經很唐突了。不打擾了。」說罷,他轉身就走了。

    我覺得被駁了面子,COCO李已然又是一副笑臉:「斯蒂文這個人太有意思了,他表面是嶺南大學的講師,實際上還是一個秘密社團的頭兒呢,專門從事破壞活動,到處搞抗議。你應該好好和他聊聊。」

    比之中午採訪羅賓先生時,咖啡廳裡多了些佈置,有氣球,上面寫著「你知道的太多了」,還有鮮花。斯蒂文手拿一沓打印好的A4紙,端著一杯香檳和眾人寒暄,COCO李領著我走向前:「斯蒂文,說說你們的掟爛社。」

    「掟爛社。」斯蒂文用粵語重複了一遍。

    「你們要打爛什麼東西呢?」我問。

    「我們就是反對屏幕,鼓勵大家多讀書,少用電腦,也少用手機。現在最厲害的傳播媒介就是屏幕啊,手機、電視、電腦,都是屏幕,人們從屏幕上獲得的信息比從書上多。」

    「那你們組織過什麼抗議活動呢?」

    「也不是抗議了。iPad在香港發售的時候,我們去發過傳單,希望那些排隊買電腦的人能多讀書。有些寫字樓或公寓裡,增設了電子顯示屏,我們就會去抗議一下。我們所做的是一種文化干擾,Youknow,Culturaljamming。」

    這時候斯蒂文嘴裡冒出來的「Youknow」並不是「有腦」,而是個語氣詞,他接著給我講解什麼叫「文化干擾」:「Youknow,有些團體專門和戶外廣告作對,他們會給麥當勞叔叔的大嘴塗上『油膩』兩個字,還會給耐克的廣告搗亂,指責他們是血汗工廠,這都是一種文化干擾,我們要做的就是維護書本的傳統文化價值。電腦的確有好處,技術當然很好,但是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整個社會都低齡化、碎片化,書本所代表的那種成人的智慧、思考和專注的能力,都受到輕視。」

    斯蒂文接著介紹有腦俱樂部香港分會的情況。他講起話來要比許一鴻更文雅也更有魅力,還知道適可而止。他從那沓A4紙中抽出一張遞給我:「我們每次聚會都會有一個OUIZ問卷,是個助興的節目,這是今天晚上的問卷,你可以先看看。」

    我接過那張紙,斯蒂文微笑著說:「我還要招呼一下客人,失陪了,晚些再聊。」

    我低頭看那張OUIZ問卷,上面用中英文正反面印著二十個問題,都是關於香港的歷史,都是選擇題,四個答案選擇其一,我正琢磨能答出來幾個,就聽到COCO李在邊上說:「你說這個人怎麼這麼沒有教養?」

    我抬起頭。咖啡廳裡聚了三五十人,羅賓先生身邊圍了五六個人聊得正歡,許一鴻瘦削的身影也搖曳其中。COCO李沉著臉,一時還不知道如何發作,我對她說:「別著急,我去請他離開。」

    我走過去,拉著許一鴻的胳膊就往外走,到了大堂,我把手裡那張問卷遞給他:「回屋去把這些問題都答出來,我過一小時去取。」

    許一鴻看了一眼問卷:「答好了就能加入俱樂部?」

    「這我不知道,你先幫我答完了再說。」

    回到咖啡廳,COCO李開始向我抱怨:「這孩子太無禮了,我又不是不讓他參加俱樂部,我只是說,回去之後我會再聯繫他,俱樂部怎麼組織怎麼展開活動還沒有確定,他非要去打擾羅賓先生幹什麼?他想跟人家說什麼?」

    「他沒想說什麼,他大概就是想看看,這幫世界上知道的事兒最多的人都長得什麼樣子,都聊什麼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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