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下半年隊上來了兩個新人。一個是駐隊工作組干部小林,一個是遣回原籍勞動改造的禮叔。
小林在隊上駐了不久,來不及發生過多的故事就走了。這是一個白淨斯文理分頭的青年,說話時有點臉紅。同社員們出工的時候,喜歡偷偷瞟我姐姐,船哥便到公社告了狀,說小林同地主女兒亂搞。縣裡馬上派人來調查。小林不承認,說並沒有亂稿。調查組的人說無風不起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小林靈魂深處被震撼了,認識到了自己心靈的不純潔甚至骯髒。他向調查組交代,的確沒亂搞,但的確有點喜歡這個女人。這樣小林就遭了大麻煩。調查組的說小林不老實,不肯承認實質性的問題。所以小林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小林心想,沒得羊肉吃,弄得一身臊。反正挨了處分,就索性給姐姐寫了一封求愛信。姐姐怕自己害了小林,不想答應。可又不敢回信,就約小林到村後的茶山裡見面。他們到約定的地點剛坐下,來不及講一句話,船哥帶領民兵趕來了。三節電池的手電筒照得小林和姐姐無地自容。小林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小林再也說不清,被開除黨籍和干籍。
縣裡工作隊的隊長為此表揚船哥很有階級覺悟。我卻總認為他那麼容不下小林,一定同他偷看姐姐解手有關。
小林的老家在更遠的山裡,他回到老家不久,就請人上我家提親。爸爸不作聲。媽媽說由姐姐自己做主。姐姐二話沒說,流著淚答應了。這年冬天,小林來迎親。那時婚喪嫁娶都不敢操辦。姐姐什麼東西也沒帶,只跪在媽媽床前壓著嗓子哭了一回,就跟著小林走了。我一直很感激我的這位姐夫。
禮叔的故事到他死都無法講清。他比我爸爸大十多歲,在縣裡工作。這次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下放回家改造。他的老婆子女仍在城裡。他老家沒有房子,被安排在上海佬家。上海佬家房子稍寬一些。按輩份,上海佬也叫他禮叔。禮叔看上去像文化人,額上皺紋同頭發一樣像是梳過的。上海佬同我哥哥的事,據說是禮叔報告船哥的。禮叔事後一直不承認。船哥帶民兵捆了我哥哥。上海佬一口咬定是我哥強奸她。哥一句話不肯講。於是,我哥哥以強奸罪被判了五年徒刑。
後來聽人講,禮叔下放那幾年,深夜常聽見上海佬格格地笑。我便猜想哥哥的事一定是禮叔報的案。
我更加恨死了上海佬。她勾引我哥的行徑我最清楚。於是我強奸桃花的狼子野心又一次膨脹起來。但自從我哥哥出事之後,桃花見了我就躲。
我不斷尋找偷襲桃花的機會。
我高中畢業後又回鄉勞動。那時還不興考大學。參軍是農村青年唯一的出路。可軍隊是專政的工具,我們家是專政的對象。
有天全隊社員到二十幾裡以外的山裡挑石灰。每人任務是挑回二趟。這麼辛苦的農活我是頭一回干。挑第三趟的時候,我怎麼也趕不上別人了。離家還有三四裡路,我實在挑不動了,就歇了肩。一坐下,再也不想起來。唯一的需要是躺一會兒。但我不敢躺,一躺下就會睡著。
已近黃昏,山路幽暗起來。青蛙開始稀稀落落地鼓噪。
我想再不上路就要摸黑回家了。
正當我起身的時候,聽見遠遠有人喊等等我。一看,是桃花。桃花挑著石灰搖搖晃晃氣喘吁吁地來了。桃花放下擔子,重重地坐在地上。胸脯急促地起伏。喘了半天,才連聲叫道,實在走不動了,實在走不動了。
我只好又坐下來。離桃花約兩尺遠。
誰也不再講話。
沉默有時是很危險的。當時的沉默使我的大腦片刻間處於真空狀態。這真空立即被一種火辣辣的欲望充塞了。我胸口突然亂跳。我側眼看了桃花。桃花望著對面的山溝。她的呼吸已經均勻了。我的目光從她前襟的扣縫處鑽進去,瞅了白白的****紅紅的乳頭。乳頭紅得饞人,像帶露的熟透的楊梅。這楊梅不讓我分泌唾液而讓我口干。
口渴死了。桃花突然說。
沒有水喝,只有望梅止渴了。我陰毒地笑著說。
有梅望倒好。桃花瞅著我。
我滿肚子的壞水往上竄。你身上就有楊梅呀!
這話一出口,我渾身燥熱。
我身上哪有楊梅?鬼話!
我望著她,笑了一會兒,說,你身上有個東西像楊梅。
哪裡?
胸脯上!
鬼話!桃花罵了一句,望著我顫顫地笑。
她含笑的唇齒間溢滿了口水,細細的牙齒像浸在溪水裡的晶瑩的石子,感覺好涼快好清爽。
我一把拉住她往路邊的草叢裡跑。她一邊跟著我跑,一邊壓著聲兒嚷著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我閉著眼睛,感覺身下是漫無邊際的柔軟的草地。
我和桃花挑著石灰重新上路。蛙鳴很熱鬧,螢火蟲在我們周圍飛舞。
路過桃花家的時候,上海佬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天雖然很黑,但我分明看見上海佬的眼睛狼眼一般發著幽光。上海佬的惡眼讓我對剛才草地上的事很不滿意。因為不是強奸!
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桃花又不講話了。見面就是臉紅。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桃花約我晚上到後山見面,有話同我講。
姐姐和小林被捉的事讓我有了心計。我悄悄注視著桃花。桃花上了山,我見沒有人跟蹤她,才不緊不慢地尾隨而去。到了約定地點,我說邊走邊說,不要坐下來。
桃花半天不開口。
默默走了好一陣,我問她有什麼話講。
桃花停下來,抬頭望著我。樹林篩碎了月光,撒在桃花身上。桃花像穿了迷彩服。
你不可以講話?想不到她會這樣反問我。
我不作聲。
我是不是不太自重?桃花眼裡有亮亮的東西在閃動。
我仍不作聲。
我的目光在周圍搜巡。我在窺測四周的動靜。我要找一塊平整的地方。我至今弄不懂當時自己怎麼那樣精明。我才十六歲!
那天晚上桃花不像第一次那樣軟綿綿的。我想起她的父母,便咬牙切齒地用力。桃花便抽搐般緊蹬雙腿,臉作痛苦狀。
這個晚上是我們唯一說到愛的一次。嚴格講來,只是桃花講了我並沒有講。在以後的頻頻幽會中,我們只是一天比一天狂暴地動作,與這事有關的話只字未提。
有天晚上我差點兒說了動情的話。我倆並坐在溪邊,雙腳吊進水裡,一任溪水癢癢地舔著。一顆流星淒然閃過。我頓時感到一陣悲涼。我連忙抓住桃花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滲著微微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汗水。我覺得馬上要說什麼了。這時,一個冰涼的東西從我的腳邊滑過。
蛇!
桃花尖叫。
我們逃也似地離開了那裡。那晚我們什麼也沒有做。
那天晚上我夢見張老三在溪水裡游動,他的下身是蛇。那年頭我不敢相信鬼神,但總暗自怯生生地想,那摔進深淵的張老三一定變作了蛇。
現在我對那蛇的恐懼日漸淡漠,倒常記起那流星閃過後的悲涼和桃花手掌的濕潤。
同桃花的幽會大約進行了半年,到了這年冬天,上海佬察覺了桃花的異常。桃花開始惡心厭食。她死也沒有講出是我干的好事。閨女家名譽值千金。上海佬無可奈何自認吃了啞巴虧,帶著桃花上縣城偷偷打了胎。
桃花打胎之後臉浮腫了好一陣。上海佬一發氣就罵桃花偷人婆。家鄉當娘的惡言惡語罵自己閨女是常事,別人並不在意。我聽了卻特別刺耳。
打胎在我當時看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於是我們不再來往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桃花臉上的桃紅。
我和桃花同一年考上大學,也在同一座城市。她學的是醫學專業。大學四年,我只到她學校看過她一次。我們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似的,只說些課程緊不緊伙食好不好之類的話,這讓我有些悲哀。我便告辭。她也不相留。她送我到校門口的公共汽車亭。等車的時候,我覺得有責任提一下舊事。
我們可以在一起嗎?我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得像在菜市場上講價錢。
何必提這個話題?你我心裡都明白,不可能的,桃花慘然一笑。
我好像還想講一句什麼,公共汽車來了,我擠了上去。我回過頭,想看她一眼。別人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回憶這個細節時,總以為看見桃花站在那兒朝我招手。梨花如面,形若孤鴻。乳白色的外套漫卷長風,飄飄揚揚。我明白這是自己頑固地虛構的,但仍喜歡這麼去回憶。其間是否寄寓我的某種情思呢?我也不清楚。
桃花後來就留在那座城市了。她利用她的醫學知識巧妙地瞞過了她那寵愛她的丈夫。
我祝福桃花一生平安。我的祝福是真誠的。
我上大學那年,大隊已叫做村,生產隊已叫做村民小組了。船哥不再是支書,也不再是隊長,僅僅是船坨了。
船哥從此比任何時候都喜歡講起部隊。天上有飛機飛過,他就說,在部隊的時候,一個星期坐一次飛機。表情很神往。誰家買了羊肉,他會說,在部隊的時候,三天吃一頓羊肉。講得喉結一滾一滾的。他的軍用普通話慢慢流失殆盡。最後只剩下一句南腔北調的“他媽的”。這“他媽的”成了他唯一的口頭禪。在發感歎發牢騷和相罵的時候都用。
家裡要為我上大學辦幾桌酒席。船哥自告奮勇由他掌廚。他在部隊幾年干的就是這活。這是他沒有任何職務以後漏了嘴才講出來的。我小時候總以為他是手握鋼槍巡鑼在祖國邊防線上。
那天船哥喝了很多酒。茶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話多。鄉親們都走了,只有船哥還在我家坐著,笑嘻嘻地同我媽媽講話,一句話一聲叔母,說還是叔母福氣好。又對我講,只有你們家是我最親的了,其他的人都隔得遠。淚流滿面。我姐姐連邊打著哈欠,說小家伙要睡了,同姐夫抱著我外甥兒回了房。姐夫這時已平了反,仍回縣裡工作。:姐姐姐夫是專門回家為我送行的。姐姐在我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也轉為城鎮戶口,安排到縣百貨公司工作。哥哥是我大學二年級才刑滿釋放的。這都是以後的事。
船哥講個不停。我爸爸坐累了,不停地反過手捶腰。船哥老婆青英連罵帶拉才把他弄回去。
船哥走後,姐姐從裡屋出來。其實她還沒睡。船坨好像把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姐姐說。
媽媽一臉慈祥,說,他從小沒爸沒媽,也很可憐。
禮叔回縣城工作是我考取大學那年的上半年。記得他臨走的時候特意交代我好好復習功課,考個名牌大學,光宗耀祖。我第一次領略到他的長者風度。禮叔恢復工作一年多,就退休了。因他是縣裡的老人,被縣志辦借用去編縣志。多年以後,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專門找到我,告訴了我許多永遠也弄不清的故事。
我最不了解的是我哥哥。他早些年怎麼同上海佬那樣,至今是個謎。哥哥讓你無法進入他的內心。沒事的時候,他坐在那裡抽煙,煙霧慢慢地升騰、彌漫,常令你看不清他的臉。他在服刑期間學了泥工手藝。回家後,從泥工做到了建築包工頭,重振了家業,修了房子,娶了嫂子。嫂子叫水月,很會當家,孝敬大人。今年我回家,見水月正在給媽媽洗頭,那情狀讓我感動。
禮叔上門找我是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