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解放確實也挑不動了,就放下了擔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臘梅說:「你是搖筆桿子的命,哪是挑擔子的?李同志,你挑我的空蘿筐回山上去吧,薯我替你送回去。」
李解放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搖手:「謝謝你了,我挑得動。」
臘梅卻過來搶了他的擔子,說:「你上山去吧。」
李解放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卻見臘梅回過頭,紅著臉,說:「我……我給你做了雙鞋。」
不等李解放說什麼,臘梅挑著擔子顫顫悠悠地走了。見又有人挑著薯來了,李解放忙回頭往山上走。他只覺得耳熱心跳。回到山上,見吳丹心奇怪地笑笑;說:「李解放這麼快就回來了,你會飛?」李解放嘿嘿兩聲,低頭挖薯去了。一會兒臘梅回來了,扛了釘耙走到李解放身邊。臘梅只是默默地做事,不說話。李解放心裡慌,總覺得吳丹心正望著他和臘梅。,過了好一會兒,差不多又挖了一擔薯了,臘梅突然輕輕說:「晚上我給你送來?」她的頭仍然低著。
李解放也沒有抬頭望,輕聲道:「不要,影響不好。」
臘梅說:「天涼了,你不要穿鞋子?」
李解放說:「我有鞋。」
「你有是你的。」臘梅說著已裝滿了一擔薯,挑著下山去了。
李解放本也挖好一擔薯了,卻有意磨蹭,免得吳丹心說他專門跟在臘梅屁股後背跑。
不料吳丹心卻發話了:「李解放,你別懶懶洋洋了,還不送下山去?等誰替你挑?」
李解放嚇得要死,不明白吳丹心說的等誰替你挑是什麼意思。他忙把滿地的薯裝進籮筐,挑著下山。李解放覺得這會兒力氣格外足,挑著擔子健步如飛,一會兒就趕上臘梅了。
「臘梅,我不要。」李解放說。
「是專門給你做的,你不要也是你的。」臘梅沒有回頭。
李解放說:「那我先謝謝你。」
臘梅說:「出在我手上,有什麼謝的?你膽子太小了,就那麼怕吳女人?」
「怕她做什麼?她又不是我娘!」李解放說。
臘梅回頭一笑,說:「你是嘴巴硬。那我晚上給你送來?」
李解放說:「先等等吧,看哪天有機會。」
臘梅說:「我說你是怕她」
李解放說:「不是的,今天我們要去大隊部,工作隊開會。」
吃了晚飯,吳丹心叫上李解放,一道去大隊部。兩人一聲不響了走了好一段路,吳丹心才說話:「我的話你不聽,你遲早要吃虧。」
「你是說什麼?」李解放問。
吳丹心冷冷一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三隊社員都在背後議論你同劉臘梅不乾淨!」
李解放說:「你可以調查。」
吳丹心說:「我不會調查,要調查也是縣裡派專案組調查。」
聽了這話,李解放嚇得嘴巴張得天大。
開完會,回來的路上,兩人說的又是這事。只是去的時候吳丹心好像代表組織談話,回來時就代表她個人了:「李解放你好沒良心。」她的語氣幾乎有些哀惋。
李解放說:「我怎麼沒有良心?你又沒有找我。」
「你就不知道找我?」吳丹心在李解放的背上狠狠擂了一拳。
李解放哎喲一聲,說:「你每天都像對待階級敵人一樣對我,我敢找你?」
「我又不是今天才這樣對你,你分明知道我。」吳丹心覺得好委屈似的。
李解放說:「我原先以為你是演戲給別人看的,這一段我覺得你真的是想把我往死裡整。你沒有發現?現在三隊沒有一個人理我,我在這裡哪裡還像個工作隊員?簡直就是地富反壞右。」
「我看你同地富反壞右也差不多!天天同那女人搞在一起!」吳丹心又說起臘梅了。
李解放有些惱火了,說:「搞什麼搞?其實臘梅只是不像他們那樣狗眼看人低,沒有同我黑臉。」
吳丹心抓他的肩膀,問:「那你說,你是想她還是想我?』,
「當然想你呀。」李解放狠狠地捏捏她的****。
吳丹心踢了他一腳,說:「想我我現在就要!」
「你敢?山上有社員打野豬!一槍來彈掉兩個!」李解放狡黠地笑笑。
吳丹心很難受的樣子,彎著腰撐撐肚子,說:「那就快點回去,去我那裡。」
李解放說:「你那床板太響了。」
吳丹心說:「響就響!我這些天晚上都沒有睡著,夜夜起來打老鼠。」
李解放知道:「好吧,就去你那裡打老鼠吧。」
今天是重陽節,臘梅偷偷告訴李解放,說她晚上給他送鞋來,還有重陽糍粑。李解放嚇得臉鐵青,連說人多眼雜,不太好不太好。臘梅就叫他晚上去井邊,她帶他去個清淨地方。他怕晚上吳丹心找他,就說晚一點,越晚越好。臘梅說,那就乾脆下半夜,雞叫二遍的時候。
李解放早早地睡下了,留心著雞叫。可他沒有聽雞叫估時間的經驗,弄不准什麼時候是雞叫頭遍,什麼時候是雞叫二遍。心想如果自己遲了,讓臘梅三更半夜在外面傻等著,多造孽!可他又怕去早了,吳丹心來敲門他又不在房間。趴在窗戶上看看外面,再聽聽,不見一絲動靜。天氣慢慢涼了,山裡人睡得早。他便輕輕起床,想去吳丹心那裡了卻一下。一敲門,吳丹心在裡面輕輕說:「你回去睡吧,我今天身上來了。」
李解放這下放心了,並沒有回房,也不管早晚,逕直往井邊走去,他想寧可自己等臘梅,也不能讓一個女人摸著黑等他。
不想他還沒到井邊,就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李同志!」
原來臘梅早等在這裡了。
「你這麼早就來了?」李解放說。
臘梅說;「我想了想,知道你們城裡不習慣聽雞叫,估不著時間,萬一來早了,難得等。」
李解放心想這女人心真細,很有些感動。兩人不再說話,臘梅無聲地伸過手來,牽著他走。天很黑,他不太熟悉這裡的路。臘梅手心有些發汗,李解放覺得自己的背膛也在發熱。臘梅領著他走了好一段山路,再爬過一個坡,在一堵峭壁下停了下來。臘梅叫他站著別動,她獨自躬身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一陣。突然,李解放眼前一亮,見臘梅點燃了一個火把。火把照見峭壁上有個洞口。
兩人進了洞,往裡走一段,山洞拐了彎。這裡比進口處開闊多了,地也平整。李解放心裡猛然跳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地上鋪著茅草,旁邊堆了一大堆乾柴。他猜這一定是臘梅早早準備下的。
臘梅點燃了篝火,自己低頭坐在了茅草上。李解放也就坐下了,心慌得不行。
「李同志,我知道你嫌棄我。」臘梅說。
「沒有,臘梅。你別收我李同志,你就叫我解放吧。」
臘梅便又說:「我知道你嫌棄我,解放。」
「真的沒有,臘梅。」李解放只望著熊熊的篝火,不敢瞟臘梅一眼。「你吃糍巴吧。」臘梅打開小布包袱,裡面有幾個重陽糍粑,一雙新布鞋。李解放喉頭早咕嚨咕嚨響了。糍粑包著豆沙餡,香噴噴的。李解放一連吃了四個。「太好吃了。這些日子餐餐吃薯,肚板油都刮乾淨了。一天到晚老是放屁。」他說著就放了個屁。
臘梅拿手背掩著嘴,笑得身子發顫。李解放這才望了她。女人的臉在火光中紅紅的,很好看。她見李解放望著她,便把頭低了,說:「你試試鞋吧。」
李解放穿上鞋,走了幾步,正好合腳。「你手藝真好,臘梅。」
臘梅說:「鄉里女人,沒別的本事,就只是做做鞋,織織布。鄉里人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床上蓋的,都出在女人手上。」
李解放說:「城裡就沒有你這麼能幹的女人。」
臘梅說:「你說的不是真話,我知道你嫌棄我。」
李解放說:「臘梅我說真的,你人很好,又聰明,又漂亮。」
「沒有你好。」臘梅有些發抖,雙手絞在一起搓著。
「我不好。」李解放說。
「你人善。」臘梅說。
李解放說:「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不好。」
臘梅說:「男人善不打老婆。」
李解放說:「我不會打老婆。」
臘梅說:「我沒福氣做你的老婆。」
李解放不知說什麼了,望著臘梅白白的耳後根,說:「臘梅你好白,你好……」
臘梅說:「沒有你白。」
李解放說:「男人白不好,我很想曬黑。」
臘梅說:「怪!鄉里人都巴不得自己白。」
李解放說:「城裡當幹部的都喜歡黑。」
臘梅說笑笑說:「鄉里人喜歡白是真的,城裡人喜歡黑是假的。你們城裡人好假。那個吳女人,就很假。」
李解放問:「你說我假不假?」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看不起我。」臘梅說著就抬起了頭,望著李解放。她的眸子亮亮的,映著閃閃火光,像在燃燒。李解放腦子裡嗡地一響,眼前一陣模糊,不知怎麼就抓住了臘梅的手。臘梅手心沁著微汗令他興奮。他輕輕一拉,臘梅就倒了過來,閉著眼,縮著肩,在他的懷裡顫抖。臘梅只像一團泥,軟軟地癱在茅草堆裡。
「臘梅,以後……我們白天出工要疏遠些,你也不要老望著我,免得別人說什麼。」李解放摟著臘梅揉著捏著。
臘梅說:「我就喜歡跟在你屁股後面,望著你我就舒服。」
李解放說:「我倆可以晚上在一起,白天就忍忍。」
臘梅說:「我怕忍不住。」
後來幾天,出工的時候,臘梅總是避著李解放,也不同他搭話。可李解放總覺得臘梅的目光正越過男女社員的腦蛋,遠遠的望著他。兩人晚上總找不著機會去那山洞,幾乎夜夜都要開會。
有天夜裡,李解放隱約聽見了敲門聲。他怕是臘梅來了,有些膽怯。開門一看,卻是吳丹心。女人一進門就抱住李解放,顯得火急火燎的,說:「六七天沒碰你了!」
李解放說:「你輕點兒,他們家的人才上床,沒睡著。」
「媽媽娘,我想叫,我忍不住想大聲叫。」吳丹心的嘴巴在李解放身上亂舔亂咬。
李解放忙咬住她的舌頭,止住她,才說:「我帶你去個地方,你叫得天塌下來都沒事。」
李解放將門輕輕掩了,牽著吳丹心往村後的山洞裡跑。直到洞口,李解放才敢按亮手電。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吳丹心滿臉疑惑。
李解放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吱唔道:「前幾天我一個人到這裡走走,偶然發現的。」
「這麼巧?這裡鋪著茅草,還有火灰,肯定有人來過。」
李解放說:「我那天也沒進來,不知裡面還有這麼個好地方。只怕是值夜的人偷懶,晚上跑到這裡睡覺。丹丹你莫怕,附近的紅薯都挖完了,值夜的人不會來的。」
他說完就熄了手電,抱著女人躺了下來。可他馬上覺得這山洞裡的黑暗才真叫黑暗,簡直讓人恐懼。這裡還有沒燒完的柴,但他沒有帶火柴來,沒法點燃篝火。他抬頭四周看看,可這從未體驗過的黑暗幾乎讓他懷疑自己的腦蛋沒有轉動。黑暗似乎在吞噬著他,身子好像慢慢化作輕煙,從洞口裊裊而出。他害怕極了,只得緊緊地抱著吳丹心,忘命地親吻。只有讓自己感覺到抱著個真真實實的女人,他才能確信自己還沒有化掉。吳丹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後來便嗚嗚哼哼地叫了起來。李解放也大聲吼著:「丹丹,你叫吧,你叫吧,你大聲叫,把山叫塌了,我們就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了。」
突然,李解放感覺到了淡淡光亮,他以為是自己用力過度,眼冒金花了。可他沒來得及多想洞子的拐彎處就伸進了一隻火把,半個人頭。是個女人的頭。吳丹心也睜開了眼睛。兩人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那火把卻突然掉在地上。聽見有人往外跑,跌倒了,又爬起來。
火把燒著了地上的茅草,一路蔓延著,引燃了柴禾。火光能熊,洞壁通紅如赤炭。
李解放和吳丹心不知是怎麼回來的。他們不敢打手電,誰也不說話。李解放躺在床上通宵沒合眼,所有可怕的結局都湧進了他的腦海。那洞內的篝火仍在他的意念中燃燒著,發出駭人心魂的暴響。似乎整座山都燃了起來,火光沖天。他想吳丹心今晚也睡不著的。
第二天一早,李解放頭重腳輕地去出工,還是挖紅薯。他偷偷瞟了一眼臘梅,見她低頭著頭,眼睛有些腫。吳丹心人像脫了一層殼,臉顯得更黑了。社員們都無聲地勞作著,大家都起得早,有的人還在打哈欠。李解放心裡總是砰砰直跳,總預感到要發生什麼大事。這時,李解放肚子裡一陣咕嚨,他知道自己要放屁了。他想支持住,慢慢地放出來,免得臉上不好過。可他不能站著不動,那是偷懶。結果他一鋤下去,屁便一噴而出,很是響亮。沒精打彩的社員們被逗樂了,哈哈大笑。李解放站直了,幽默起來:「同志們,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
李解放好像一百年沒這樣高聲大叫了,聲音震得自己兩耳發響。可他兩耳的響聲剛過,感覺四周都死了一樣靜了下來。突然,聽到有人高呼:「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全體社員都停止了勞動,振臂齊聲高呼。
「打倒李解放!」
「把隱藏在人民內部的反革命分子李解放揪出來!」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堅決捍衛列馬主義、毛澤東思想!」
「叫大壞蛋李解放永世不得翻身!」
李解放雙腳發軟,跪在了地上。他絕望地抬起頭,望著吳丹心。吳丹心雙手往腰間一叉,喊道:「社員同志們,大家暫時休息,開一個現場批判會。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滑,逃不過獵人的眼睛。廣大社員要心明眼亮,認清現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的罪惡面目。他竟然如此惡毒地攻擊十月革命,攻擊馬列主義,用心何其毒也。下面,把同李解放鬼混的奸婦劉臘梅也帶上來!」
沒有人表示驚訝,劉臘梅立即被兩個男社員揪了起來,按倒在李解放身邊,跪著。
李解放猛地抬起頭,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形,陌生而恐怖。就像做著惡夢,想叫喊,舌頭卻打了結。他的臉青著,嘴皮子抽搐了老半天,才狼一樣淒厲地叫道:「我,我,我要揭發,我要揭發!她!吳丹心,假正經!每天晚上都纏我睡覺!」
社員們這下倒吃驚了,一個個張大嘴巴,像群蛤蟆。吳丹心嘴巴張得更大,臉色通紅,馬上慘白起來,眼皮一翻,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