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45章 開始或結局 (9)
    「隱達你放下包袱吧,以最佳心態接受人民代表和組織的挑選。」孟維周笑道。

    關隱達聽得很清楚,孟維周似乎故意把「組織」二字做了語氣處理,像是打了個著重號。無非是想讓他知道:你可不要忘了,你到底還是組織的人。

    關隱達聽著,卻另有想法。他想自己如果真被人民代表選上了,就是有違組織意圖。組織和人民,為什麼總不能扭到一塊兒去呢?但是,他已經違背組織意圖當過一回縣長了,還怕再當一屆市長?只是他並沒有多少勝算。孟維周已找各代表團團長談過話了,而各代表團團長又會找代表一一談話。孟維周這個層次的領導談話多半堂而皇之,講的都是見得了人的場面話;到了下面頭頭兒那裡,他們找代表們談話只怕就是滿口江湖腔了。江湖腔更有鼓動性,選誰不選誰,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張兆林不再說話,孟維周也噤口不言。關隱達手在膝蓋上輕輕劃著,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他比劃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反覆寫著四個字:壯懷激烈。

    下午開會時間到了,關隱達徑直去了會議室。議程仍是分組討論。他剛進會議室,突然掌聲滿堂。關隱達笑笑,抹抹臉上,說:「你們起什麼哄?我臉上沒有墨水吧。」

    有代表說:「關主任,你被作為市長候選人推上去了。」

    關隱達笑道:「你們看看我這樣子,像個當市長的人嗎?我可沒打這個算盤啊。」

    下午本是繼續討論《政府工作報告》,可是關隱達根本掌握不了會議。代表們談著談著,就會把話題扯到選舉。關隱達不時提醒大家,回到討論議題上去。可代表們哪有興趣討論《政府工作報告》?關隱達其實也想聽聽代表們的想法,也就由他們議論去。聽大家說來說去,關隱達才知道上午很是熱鬧。

    原來舒培德昨天夜裡畏罪自殺了。舒培德的家人硬說是有人殺人滅口,在街上抬棺遊行。消息馬上在會上傳播起來,情況就變得複雜了。人們悄悄議論,舒培德同孟維周、萬明山的關係肯定說不清。很快,兩句順口溜就在代表們中間散佈開來:公子不公,明山不明。

    關隱達暗自吃驚,孟維周也被搭進去了。

    代表們越說越激憤,甚至會上發的大禮包也被人拿出來當靶子,說是讓一位犯罪分子贊助人大會,真是莫大的諷刺。

    關隱達不再制止代表們議論,讓他們說去。情緒是野火,會越燒越旺的。關隱達現在知道了,有兩個代表團提議他作為市長候選人,一是他自己所在的文教衛代表團,一是向天富所在的代表團。他終於想起來了,向天富要他關鍵時候站出來,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想向天富能量不小,肯定會做很多工作。

    有位代表玩笑道:「我們堅決選關主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到了中飯時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在會上傳開了。意思就是要關隱達,不要萬明山。這實際上成了關隱達絕妙的競選廣告。

    關隱達想迴避大家的注意力,沒有在會上用餐,跑到桃嶺去了。

    「隱達,你自己怎麼想的?」沒想到陶凡居然知道會上的事了。

    關隱達說:「我本來沒興趣,但有人推我,我不好放棄。不然,等於把別人耍了。爸爸,你是怎麼知道的?」

    陶凡沒回答他的話,只道:「我想,你的勝算很大。」

    關隱達問:「爸爸,我看不出把握在哪裡。」

    陶凡說:「你知不知道會上有順口溜說,公子不公,明山不明?群眾把孟維周同萬明山捆在一起,懷疑他們同舒培德不清白,這就對你有好處。孟維周要洗涮自己,必然丟車保帥,踢開萬明山。」

    關隱達恍然大悟,很佩服老人家。

    陶凡歎道:「但是,你的市長會當得很艱難。」

    「艱難我不怕。我只會好好兒幹事,幹不下去不干就是了。」關隱達說。

    陶凡說:「你今天應該在會上吃飯,不要躲起來。」

    關隱達想想,老人家說得真有道理。選舉他當市長的輿論已悄然形成,代表們就想同他打打招呼。其實就是暗送秋波,表示會投他的票。他匆匆吃過晚飯,下山而去。

    一進賓館,就碰見向天富。兩人只握握手,笑笑,就各自走了。馬上就有很多代表過來打招呼,握手言笑。別的代表就沒顧及了,都說會投關主任票。關隱達只說謝謝,不多說話。

    進了房間,同屋的科委主任張青說:「隱達,你哪裡去了?老有人找你。還是那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關隱達說:「謝謝同志們信任。你知道,我早沒什麼政治野心了。但是有這麼多人相信我,我總得對得起人。能選上,我盡職盡責,死而後已。選不上,又不會掉我一坨肉。管他哩。」

    張青說:「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又出怪事了。」

    「什麼事?」關隱達問。

    原來,下午趁代表們討論,有人將每個房間都放了兩份材料,揭發有關領導同舒培德的關係。本來會議保安做得很好的,但散發材料的人可謂機關算盡。他們居然印製了會議材料袋,冒充會務人員,讓服務員開了門,大大方方把材料放在每個代表的桌子上。市委知道情況後,火速派人收走了材料。可是,幾乎所有代表都看了材料了。

    「都說了什麼?」關隱達問。

    張青說:「信中點到很多人,包括張兆林、宋秋山、週一佛、孟維周、萬明山。居然還有份舒培德供詞的複印件。估計是檢察院內部出問題了。」

    關隱達聽著真嚇了一跳,說:「事情弄到這地步了?」

    張青笑道:「隱達,舒培德也提到你和你岳父。」

    「啊?」關隱達臉都青了。他雖說心中沒鬼,但就怕人信口雌黃,蓄意陷害。

    張青又笑笑,說:「舒培德還算夠意思,他說在他接觸過的領導中,只有你們翁婿倆令他敬佩。說你們倆從未收要過他們任何好處。」

    關隱達苦笑道:「舒培德是好心辦壞事啊!」

    這個晚上,不斷有人造訪關隱達。他們只是來隨便坐坐,用意卻很明白。

    深夜,關隱達已睡著了,電話突然響起來。沒想到是孟維周打來的:「隱達,你睡了嗎?這樣吧,你到二號樓208來一下,張書記想找你談談。」

    半夜裡驚醒,心臟本來就跳得慌。又說是張兆林急著找他,關隱達胸口很不舒服,幾乎想吐了。他去洗漱間洗了個冷水臉,奔二號樓而去。

    門一開,張兆林微笑著站起來,把手伸得老長。關隱達健步走過去,握了他的手。

    「隱達坐吧。」張兆林滿臉是笑,「隱達同志,我向省委匯報過了。省委研究,決定全力以赴支持你競選市長。明山同志找我談了,他自己想放棄被選舉權。我看這樣也好,對穩定西州,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你同維周是老同事,彼此瞭解,我看你們會配合得很好的。」

    關隱達說:「感謝張書記信任。這次我可是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啊。」

    「這是民意。我們必須尊重人民群眾的意願,這是我們黨的宗旨所在。」張兆林很有感觸的樣子,意味深長地點著頭,「隱達同志,有個別人說,組織上決定支持你競選,是聽信舒培德的話。簡直荒唐。組織上對幹部是有個基本認識的,我們認為你各方面條件都好,能夠擔負起市長責任。但是,有人在中間弄手腳,過後組織上會嚴肅查處。會上流傳一些順口溜,甚至有人在會場上傳紙條子。我們認為這是嚴重的政治事件。政治紀律,我們是決不含糊的。」

    關隱達聽出張兆林的意思,這是在威懾他。也就是說,支持他選舉,是萬不得已的事。不然人大會就開不下去,省委丟臉就丟大了。但是,事後如果查出來關隱達同那些非法行為有關係,組織是不會放過他的。

    關隱達心情灰了起來。不管怎麼樣,他將很尷尬地當選。從當選之日起,組織上就會尋找機會將他順當地換下去。當年他被選上縣長,又糊里糊塗當上縣委書記,沒多久就被弄下來了,調到市教委當主任。

    張兆林今晚不論說什麼話,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好像他格外開心。他越是笑,關隱達越知道他很不愉快。張兆林親自到工作多年的西州來指導選舉,竟弄成這種局面,他臉上是沒有光的。別人會抓住這些事說他駕馭能力不行,省書記肯定會批評他辦事不力。

    關隱達回到房間,已是凌晨四點了。太睏了,他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

    十二

    關隱達一覺醒來,已是七點半。張青已起床出去了。關隱達忙涮牙洗臉,奔食堂去。他立即意識到天地似乎變了。代表們同他打招呼更加熱情而自然。可是奇怪,他往一張餐桌坐下,竟再沒別的人敢來了。後來王洪亮來了,嘻笑著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關隱達問:「洪亮,怎麼不當老闆了?」

    王洪亮笑道:「我到底是組織上培養的人,骨子裡不是當企業老闆的料子。在那裡經濟待遇不錯,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感覺。還是回來算了。」

    王洪亮的語氣就完全是匯報的味道了。慢慢才有些部門頭頭圍著這張桌子坐下來,同關隱達打招呼。他注意看看,圍著他坐著的都是些場面上走得開的人,比方公安局長、檢察院長、法院院長。

    關隱達暗自感歎,發現人們無意間已經把他當作市長了。人們一旦把他當作市長,自然就想到了距離,不敢在他面前太隨便了。這些湊過來陪他坐著的人,都是自以為有臉面的。官場況味,可悲可歎啊!

    會上再也見不到萬明山的影子。大家再也不去議論他了,卻猜想他這回只怕真的栽了。也沒人再議論張兆林或孟維周,知道他們仍會安然無恙,多說了也沒意思。卻又聽說公安方面在追查「條子事件」,說是有人惡意中傷領導同志。無奈找不到條子的下落。

    張青悄悄兒對關隱達說:「隱達,有人說是你把那條子撕了,不然只怕有人會倒霉。有人會很感激你的。」

    關隱達說:「那都是些玩笑話,當真幹什麼?也不知誰讓查的,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正式選舉之前,馬雲濤同舒俊一道跑到關隱達房間。

    馬雲濤很是恭謹:「隱達同志,這是我們起草的你個人簡介,要發給代表的,請你過目。」

    「我就不用看了吧。」關隱達說著,就接過了簡介。他知道這幾百字的文字,看似簡單,卻很有講究的。每個措詞,都傳達著組織意圖。他細細看了看,發現簡介還過得去。想必是孟維周他們已審閱過了。他只改動個別字,就說:「行吧,就這樣。」

    馬雲濤匯報完了,舒俊說:「隱達同志,這是市政府辦替你起草的致辭。」

    關隱達接過稿子,問:「什麼致辭?」

    舒俊說:「你正式當選後,向代表們有個致辭。」

    「這個就免了吧。」關隱達笑笑,「我萬一沒被選上呢?」

    馬雲濤同舒俊都搖頭而笑。馬雲濤說:「怎麼可能呢?你是眾望所歸啊。」

    關隱達堅持不看那份致辭,馬舒二人只好告辭。他心想那幾句話,到時候即席講講就是了,何必事先準備講稿呢?他也看不起死板的秀才文章,自己講講還好些。他注意到馬雲濤和舒俊都沒以前同他那麼隨便了,不再叫他隱達或老關,當然也不便馬上叫他關市長,而是按黨內習慣,叫他隱達同志。他還沒正式當選,工作班子卻已圍著他運轉起來了。

    選舉很順利,關隱達當選為市長。掌聲很熱烈,震耳欲聾。關隱達起身致謝,抬手往下壓了幾次,可他每壓一次,掌聲又掀起一個新高潮。

    張兆林和孟維周都坐在主席台上,這時就站起來,伸手往下尋找關隱達。關隱達拍著手,慢慢走向主席台,同主席團成員一一握手。選舉之前,安排關隱達坐主席台,可他執意坐在下面。會上也沒太多花絮,早些天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兒,暫時淡出人們的話題。

    孟維周莊嚴宣佈:「下面,請剛剛當選的西州市人民政府市長關隱達同志致辭!」

    關隱達雖說沒準備文字講稿,可腹稿卻早已醞釀成熟了。他只講了短短兩分鐘,卻博得長達一分鐘的掌聲。

    張兆林和孟維周就像很多領導一樣,鼓掌只是個象徵性動作,手掌根本沒挨到一塊兒去。不能指望他們的手掌能發出脆響。但他們的笑容很像回事,台下代表們正望著他們哩。

    關隱達不能馬上就去市政府上班,他還得交待一下教委工作。可是舒俊當天晚上就跑他家裡匯報來了,請示一件事情。舒俊請示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徵求關市長意見,誰當他的秘書。

    「我看龍飛不錯,大學生,年紀輕,手腳又勤快。」舒俊說。

    關隱達心裡清楚,舒俊真以為龍飛是他的親戚。派龍飛當他秘書,自然就是心腹了。關隱達不便解釋,只好同意了。

    次日一早,龍飛就跑到關隱達家,開始他的秘書生涯了。

    關隱達只說聲小龍來了?就不多說話。他拿出公文包來,龍飛忙伸手接了。關隱達心想:又一個詩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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