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第32章 秋風庭院 (2)
    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麼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進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麼了?」陶凡只說:「沒事沒事。」頭也不回,進了臥室。王嫂是很懂規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臥室去,只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麼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麼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裡,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睏,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裡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取藥,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藥,依舊躺下睡。藥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臥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飄蕩。「靜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聲音輕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麼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

    陶凡只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兒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鬱鬱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志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迸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裡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漲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麼辦老陶?」

    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覆考慮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裡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裡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

    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裡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裡。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麼定了。請轉告兆林同志。」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裡趕到這裡最多只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裡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

    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已早將衣物、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鐘,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有位老畫家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說事後這位老畫家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惟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秘所在。那些下屬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來作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毛澤東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渲洩,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手淫,既要渲洩,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麼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省委書記同陶凡是老同事,盡人皆知。書記出山後,帶出幾位舊部做干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只在北京安排了個閒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面卻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游泳。而他常去的那個游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偏在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麼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做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

    天完全黑了下來,陶凡說:「走吧。」

    臨行,陶凡又專門交代王嫂,說:「明天早晨,地委辦還是會派車來的,你就說我們已走了半個小時了。」

    縣委辦王主任同醫務人員早在關隱達家裡等著了。一介紹,方知醫院來的是高院長、普內科李主任和護士小陳。因為發燒,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卻注意到了三位醫務人員都沒有穿白大褂。這讓他滿意。為了不讓人注意,關隱達專門關照過。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撐著同人握了手,說:「辛苦同志們了。」

    診斷和治療處理都很簡單。關隱達夫婦的臥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醫生說他同小陳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長堅持要留下來。陶凡說:「晚上沒有別的治療了,大家都去。只需換兩瓶水,林姨自己會換的。」關隱達說:「還是聽醫生的。」於是按李醫生的意見,只留他和小陳在床邊觀察。

    關隱達留高院長和王主任在客廳稍坐一會。先問高院長:「問題大不大?」高院長說:「沒問題的,只是年紀大了,感覺會痛苦些。但陶書記很硬朗,這個年紀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說:「確實了不起。」

    關隱達特別叮囑:「我還是那個意見,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寧的。高院長你要把這作為一條紀律交代這兩位同志。」

    高院長說:「這兩位同志可靠,關書記放心。」

    關隱達又同王主任講:「你們縣委辦就不要讓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報告其他領導同志。」

    王主任說:「按關書記意見辦。但培龍同志要告訴嗎?」

    這話讓關隱達心中不快。這個老王,他這話根本就不應該問!到底見識不多。劉培龍同志是地委委員、縣委一把手,什麼事都不應瞞著他。岳父這次來雖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國官場,個人之間公理私情,很難分清。美國總統私人旅行,地方官員不予接待。而中國國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瞞著劉培龍同志,就顯得有些微妙了。副書記同書記之間微妙起來,那就耐人尋味了。關隱達也早想到了劉培龍這一層,他原打算相機行事,但沒有必要馬上告訴他。可這不該問的尷尬話偏讓老王問了。關隱達畢竟機敏過人,只沉吟片刻,馬上說:「培龍同志那裡,我自己會去講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後,已是零時。陶陶讓媽媽同兒子通通睡,她兩口子自己睡客房。臨睡,關隱達說:「明天告訴通通,不要出去講外公來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說:「你比老爸還神經些,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難道還知道陶書記瓷書記不成?」

    陶凡這個晚上很難受,一直發著高燒,頭痛難支。直到凌晨五時多,高燒才降下來。這時,輸液瓶裡的藥水漸漸讓他遍體透涼,竟又發起寒來。護士小陳只得叫醒關隱達夫婦,問他們要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陶凡藥液注入的手臂邊,一個放在腳邊。少頃,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感覺卻在腦子裡久縈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風薄寒中抖索了兩個多小時。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樁,但內心仍覺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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