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益鶴只覺得全身冒汗,沒想到崗世躍和道緒奮把他當成鄉里的副鄉長,連一點面子也不留,死死地將了他軍!汪益鶴多麼想不顧一切地發洩一通,甚至不顧一切地拂袖而去,任憑這兩把「鋼刀」宰割,砍頭不過碗大疤,難道能把他這個副縣級罷了不成?他覺得太委屈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何等難看。也許是高志強感覺到他的尷尬和不平,看看對面的兩位記者,又看看汪益鶴,笑笑說:「老汪啊!省委去年才發了《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意見》,你們還沒來得及認真貫徹落實?」汪益鶴看著高志強,覺得高社長雖然也在批評他,但畢竟讓他能夠接受,甚至有點給他下台的台階,不像崗世躍那樣咄咄逼人,急忙鼓足勇氣說:「貫徹省委那個文件,我們縣委豈敢不及時、不認真,只是有些鄉鎮還沒有認識到省委文件精神的嚴肅性和緊迫性。」崗世躍滿臉不快,剛要說話,高志強擺擺手。
最後,高志強說:「老汪啊,你先回去吧,轉告老裘,新華社一手托兩方,黨和群眾,新聞有新聞的紀律,相信我們對於每一篇發出去的稿件都會慎之又慎的,這樣重要的稿件還要徵求一下省裡分管領導的意見。」
看著被記者問得無言以對的縣委副書記汪益鶴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坐在一旁的高志強,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他知道,無論是裘耀和,還是汪益鶴,身為經濟欠發達地區的縣級領導,自有他們的難處,而作為一個黨的高級領導幹部,作為新華社分社的一名負責人,在保證稿件事實準確的前提下,總希望稿件的影響力越大越好,但他知道如果按照崗、道二位的原稿發出去,裘耀和的政治生命將戛然而止,甚至連市委書記郭玉順的省委常委也可能被擱淺下來,說不定還會牽涉到一大批縣鄉領導同志。想到這裡,高志強不安起來。
從高志強的辦公室出來,汪益鶴總算鬆了一口氣,無論結果如何,他從心底裡敬佩高志強這個新華分社社長的沉穩與老練。不知道此時他的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只希望自己立刻逃出去。
新華社不同於其他媒體,省一級的新華社分社也不同於省級機關的其他廳局,其重要任務是為中央領導提供基層存在問題的依據,不僅是中央的耳目,還起到監督基層幹部的作用。而新華社的記者也都是各種媒體中選拔出來的政治、業務素質比較出色的人物。他們不僅要對中央高層領導負責,也要真實地反映基層存在的突出問題。他們的稿件也將為中央領導在決策重大問題上提供依據。當然,衡量一名記者成績、決定省級新華社分社威信的,自然是稿件的質量。所謂的高質量新聞稿,大都是受到中央領導的重視、產生重大影響的稿件。當然,反映的問題越嚴重,越容易獲得中央領導的關注。而且新華社內部在一定時間內都要評出社級優秀新聞作品,而社級優秀新聞作品不僅是一種規格很高的榮譽,而且還與個人的獎金、職稱、地位緊密相連。自然,哪個記者在新華社獲得的社級優秀作品多,誰就容易出人頭地,政治上的進步也就比別人快。
嚴格地說,汪益鶴在崗世躍和道緒奮兩人面前不僅僅是尷尬,而是被質問得到了理屈詞窮的地步。汪益鶴覺得這是他這輩子最最窘迫的時刻。其實他不是沒想過,他殺人了嗎?他犯法了嗎?NO!
汪益鶴走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省城之行的結果告訴裘耀和。是啊!結果呢?結果是什麼樣子的?他們的命依然懸在一根線上。
當天夜裡高志強總是在想著崗、道二人的那篇稿子。他甚至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一夜輾轉反側,不是這篇稿子的質量問題,而是該怎麼為上河村這起打死人事件定性的問題。
一夜無眠的高志強第二天一早就去參加省裡的會議,他坐在會場裡,卻沒有聽進一句話,全身心地沉浸在那篇決定石楊縣領導們命運的稿件中。
會議期間,那位給他打電話的宣傳部長又和他談起石楊縣的打死人事件,他說:「高社長啊!新華社刊在內參上稿件的殺傷力有多大,不用我說,你們比我更清楚。農民的反映材料兩位記者帶回來了,材料已經足夠了,我建議你也聽聽裘耀和的意見,這個人不是一般思想和素質的縣委書記,我覺得他不會特意掩蓋事實真相的。」
高志強說:「王部長,他們縣的副書記已經來過了,大體情況我已經瞭解過了,我馬上再給裘耀和書記打個電話,聽聽他是怎麼說的,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如何給這起死人事件定性的問題,請領導放心,我們一定會客觀地實事求是地報道這件事的。」王部長說:「看待一個基層領導幹部,不僅要看他幹些什麼,還要看他想些什麼,只要不是本身的素質和本質問題,好的幹部也要注意保護。」
隨後,高志強撥通了裘耀和的電話。
「是耀和書記吧!」高志強說:「我是高志強……」
「哦,是高社長啊!我是裘耀和,有什麼指示?」
「耀和同志啊!老汪心裡一定不舒服,兩位記者的語言有些過激了點,請你們不要介意。」高志強說。
「高社長,不會的,你們批評得對,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給省市委領導造成了很大的被動,給老百姓帶來很壞的影響,也給你們的工作增添了麻煩,我會用一定的方式向省市委作深刻檢查的。」
「耀和同志啊,有些事情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高社長,該說的話老汪已經向你們匯報過了,我再說就顯得多餘了,或者說有狡辯的嫌疑了。」裘耀和說,「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貫徹省委文件不力,我們現在正在糾正,希望高社長再派記者來石楊看看。總之上河村打死人的事,我們有無法推卸的責任,相關幹部一定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掛了電話,高志強愣了半天,他沒想到裘耀和真的如此之怪,給他說話解釋的機會,他卻一個字也不說,而是主動承擔了責任,越是這樣,高志強越是慎重。下午開會之前,再次和兩位記者交換了意見。
晚上,高志強終於自己動起手來,一直到後半夜兩點多鐘,稿子修改完了,也沒有徵求寫稿的兩位記者的意見,天一亮就把稿件傳到新華總社。
正是這天上午,崗世躍也來到國家新華社內參部,突然看到那篇修改過的石楊縣上河村打死農民的稿子,氣得他差點背過氣,立即給道緒奮打了電話,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修改稿子。
道緒奮說:「我根本不知道這事,稿件是怎麼修改,又是什麼時候傳過去的,我一無所知,不過這事除了高頭誰也不可能有權這樣處理的。」
其實,在打電話之前,崗世躍已經猜到了八九分,除了高志強有這個權力,誰也不可能改一個字的。按照新華總社的相關規定,新華社分社領導無權槍斃記者堅持要發的稿件,但有權修改記者的稿件內容。
崗世躍拿著這份稿件,心中難以平靜,首先這篇文稿的標題已經由原來的《石楊縣部分縣鄉幹部橫徵暴斂亂棍打死打傷農民》改為《省市查處一起鄉村幹部亂棍打死農民事件》。
這樣一改,就使問題的性質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使得市縣領導由被動變成主動,而且對問題的態度由消極變為積極。其實崗世躍一邊看稿子一邊想,他現在才感到他們原來決定把稿件標題定性為「縣鄉幹部」這個主語上時主要是由於採訪中過多地受到群眾情緒的影響,而且面對一個好端端的農民活活被打死了,他們從感情上實在接受不了。不能說他們沒有個人意氣的成分,不能說沒有受到個人情感的影響。現在想想,縣裡根本就不可能有領導參與這起打死人事件,若真的把縣領導定位在這起責任的主體上,那也不是實事求是!儘管對文稿的修改一直讓崗世躍耿耿於懷,但他不得不佩服高志強的政策水平,在關鍵問題上想得比他們周到得多,成熟得多,同時也更加實事求是地反映了事件的真實性。
但是讓崗世躍想不通的是,文稿增加了省委書記和省長對此事的處理意見,甚至他也能理解增加了市委、市政府對查處此事的態度,可他對稿件中花大量的筆墨為石楊縣委、縣政府塗脂抹粉,實在是不理解。在崗世躍看來,無論是石楊縣上河村發生這起打死農民事件也好,還是其他鄉農民負擔過重問題也罷,其主要責任均在縣委、縣政府。可這篇修改後的稿件卻增加了石楊縣委、縣政府在這起打死農民事件中的態度是積極主動的,而且以此為教訓,迅速派出一千多名縣直機關幹部深入農村,對全縣農村夏季稅費徵繳工作進行一次全面的清理整頓。對於那些鄉村隨意搭車收費,做法不規範的行為,破壞了黨群、干群關係,影響了農村穩定的做法,縣委、縣政府堅決追究相關幹部的責任,並已對十二名鄉村幹部給予撤銷黨內職務,按程序罷免村委主任職務,以及相關黨內處分。
高志強在處理這起打死農民事件的新聞稿上所有的深思熟慮,崗世躍和道緒奮又怎麼能理解呢!
其實,在接到崗世躍、道緒奮那篇稿件的當天夜裡,一夜未眠的高志強首先在第二天參加省裡的會議期間,除接觸了省委宣傳部長,親自給裘耀和打了電話,還通過省委辦公廳瞭解了省裡主要領導對此事的查處意見,並派分社工作人員去省委辦公廳取回省委領導對上河村打死農民事件的處理批示的複印件。中午再次給裘耀和打了電話,瞭解石楊縣委對上河村事件的態度和採取的措施,並叫裘耀和立即派人把縣委縣政府對此事件採取的所有措施的相關文件都火速送給他。
在經過周密細緻的調查之後,高志強認真研究了省委領導的批示,詳細翻閱了石楊縣送來的相關材料,才決定親自動手修改這篇稿件。
即便是省、市、縣對上河村打死農民之事都採取了相應的積極措施,這篇稿子在內參上登出之後,中央領導還是作出了重要批示。特別是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溫家寶的批示,態度嚴肅,指出了此事的影響和後果。也正因為文稿中正面反映了省、市、縣各級領導已經採取了有效措施,問題的嚴重性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由此可以想像,如果不是高志強採取了這麼多有力措施,如果不是他親自動手把稿件裡那些關鍵性問題進行了修改,石楊縣的領導,特別是縣委書記裘耀和後來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可想而知了。
但是,裘耀和對政治的敏感也是少有的。長壩鄉發生了這樣惡劣的事件,他不僅親自去現場處理,還及時阻止省電視台《大寫實》的播出,而且意識到此事的影響一定會超出他的想像,他甚至想到了一定會有上級領導派人對石楊縣的農民負擔問題進行全面而認真的調查的。因此,他在上河村死人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就組織了一千名縣直機關幹部,由各單位一把手帶隊,對全縣所有鄉村進行調查,並且立即採取補救措施。這也讓他在後來省新華分社社長高志強調查這起事件上贏得積極和主動。
裘耀和把汪益鶴從處理上河村事件的現場調去省裡應對新華分社的稿件問題,現在擺在他面前,火燒眉先的更加重大的事情是裝運劉士軍屍體的冷凍車不僅沒有回到上河村,而且根本就不知去向。這時他們才知道劉以松完全是耍了手段,把裘耀和玩弄於鼓掌之中,在縣鄉領導毫無思想準備中又勝了一籌。現在他們必須盡快找到冷凍車,攔截住他們外出的道路。裘耀和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所有工作,帶上公安局長王光明,來到長壩鄉。裘耀和簡短地分析了形勢,要求王光明不僅把縣公安局能抽調的公安幹警全部抽出,北片所有鄉鎮的派出所領導都抽出來,不惜一切代價封鎖所有可能進北京的交通要道。讓周勤倫帶上三個精幹力量,立即乘飛機飛往北京。與此同時裘耀和給北京某部隊他的中學同學,現已是團長的朱光顯打了電話,請他派三輛轎車,交給周勤倫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