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望對面蜂窩樣的樓房裡,亮著各種亮光。奔波了一天的上班族,早已回到自己的天地,享受著一天下來的平靜和安詳,坐在電視機前,聽不見外面嘩嘩的雨聲,看不到閃電的光亮。省城的上班族自有他的快樂和幸福,而此時的汪益鶴不知道怎麼突然回憶起自己的身世來了。
高中畢業後,考大學名落孫山,他只能選擇參軍這個無奈的選擇,希望在部隊有一條出路,他在部隊拚命表現,入了黨,提了干,這對於一個農民的後代來說,他有說不盡的自豪和滿足。他在部隊一幹就是二十年,轉業時他已經是某師的政治部副主任,那是一個名正言順的正團職幹部,若不是陰差陽錯,他早已成為那個師的政治部主任。而師政治部主任則是副師職領導。如果他當了師政治部主任了,或許今天晚上坐在這個樓梯口的絕對不是他。
也正因為此,按照當時部隊轉業幹部的政策,正團職轉業到縣裡一般只能安排正科級幹部,而他因為在部隊時的那個陰差陽錯,市委組織部門給他安排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副縣長。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市委組織部突然找他談話,把他調去石楊縣當縣委常委、縣紀委書記。從此他和裘耀和結下不解之緣,而且在裘耀和的那場激烈改革中成為一名衝鋒陷陣的反腐戰士。
讓汪益鶴沒有想到的是,在部隊二十年,如今和平環境裡的軍人,許多人把當兵作為鍍金、尋求出人頭地的出路和捷徑,他當然也不例外,應該說他在部隊應該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就是在前兩年裘耀和的那場疾風暴雨式的改革中,他所扮演的只不過是一個激進改革的配角。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此刻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尷尬求人的角色,他的命運又將是什麼樣的結局。
汪益鶴在樓梯口坐等了兩個多小時,終於等到了主人。
「顧書記!」
「你是……」並不是顧副書記貴人多忘事,而是作為一個省委副書記,見到過像汪益鶴這樣的副縣級幹部實在是太多了,突然從樓梯口冒出一個人,顧副書記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會一個縣委副書記。
「顧書記,我是石楊縣汪益鶴。」汪益鶴如同獲得大救星似的,迎著顧副書記。
「你是……」顧副書記看了半天,才伸出手,握了握汪益鶴的手,愣了半天才說:「同志啊,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我是石楊縣委副書記汪益鶴。」汪益鶴自我介紹著,「是裘耀和書記讓我來找您的。」
顧副書記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他,半天才說:「老裘,裘耀和!」
汪益鶴說:「是他,他讓我來找你的。」
「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汪益鶴迫不及待地把長壩鄉上河村發生的意外如實作了匯報,最後不得不說了此行的目的。
顧副書記倒也沒有打官腔,或許是他那樣子讓顧書記有幾分同情,或許是裘耀和和顧副書記還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他說:「讓我瞭解一下情況再說,你轉告老裘,我會實事求是的。」
從顧副書記家裡出來,雨似乎更大了。黑暗伴著大雨一同向他襲擊過來,像一陣陣的灰沙迴旋著衝下來,空氣中有一種涼涼的苦味。遠處那點點熄滅的燈光讓人感到莫名的憂傷,桑塔納轎車像一隻甲殼蟲,在狂風和大雨中爬行著。他向車外望去,一種莫名的恐懼爬上心頭。
汪益鶴知道,一個人不應當讓那些情緒化的東西來佔有他的心,而是要努力去解決問題。他覺得頭腦裡非常混亂,現在他最需要解決的不是腹中的飢餓,而是迫切盼望能有點水,哪怕只喝一口。
直天後半夜,汪益鶴才冒著大雨回到長壩鄉。在車上,他給裘耀和打了電話。
趕到長壩鄉時,天色已經濛濛亮,在鄉政府的小招待所一躺下就睡著了。其實汪益鶴並非真正踏踏實實地入睡,他覺得自己一會兒飄向天空,一會兒墜落懸崖,頭腦裡出現許多奇怪的似人非人的怪物。他昏昏沉沉地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楚,當他清醒一些時只覺得手上連著吊針的皮管。
汪益鶴睜開沉重而乾澀的眼皮,昏昏沉沉如同在夢中,昨天的事情依稀重現眼前,他只希望有一碗稀米飯。
他的嘴裡是苦澀的。想到昨天晚上在顧副書記家樓梯口那狼狽不堪的樣子,居然連一支香煙也沒有,忽然看到枕頭旁邊的中華牌香煙,卻又沒了半點兒煙癮,口中剩下的全是苦和澀。
可是汪益鶴哪裡能躺在床上呢!他現在是處理劉以松家事件的當家人,不把劉家的安撫工作做好,還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
其實,自從接到汪益鶴的電話,裘耀和的心裡一刻也沒有平靜下來。他太清楚了,顧副書記沒有表態,說是要聽聽電視台的意見,甚至有可能還要親自看一看電視台記者帶回來的錄像。裘耀和哪裡能放心得下,是凶是吉,只有等待命運的安排。猶豫再三,還是連夜去了市裡,趕到市委書記郭玉順的住處時,那間招待所的臨時宿舍燈光通明。一見裘耀和,郭玉順那漲紅了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連一聲客氣話都沒說,便衝著裘耀和大聲吼道:「你,你來幹什麼?」
裘耀和抬起頭,盯著郭玉順那蒼白的臉看了半天。此刻裘耀和太能夠理解郭書記了。三個月前就傳出消息,說郭玉順要提升為省委常委了,這個消息越傳越神奇,裘耀和雖然不能像社會上那些人去打聽和傳播,但憑他對官場的瞭解,憑這幾年和郭玉順的接觸,他覺得郭書記提拔到副省級那是非常稱職的。他當然知道,這樣的消息並非是空穴來風。而偏偏在這個關節點,作為他治下的鄉里發生這樣嚴重的事件,如果真的定性為農民負擔問題,不要說他裘耀和的政治生命到此為止,恐怕郭玉順的副省級也要打水漂了。
郭玉順站在那裡,像是一尊僵硬的塑像。他那瘦高個子和裘耀和相比,顯得頎長挺拔。裘耀和是個中等個頭的人,身材壯實,可此刻他站在郭玉順面前,顯得那麼矮小,讓人感到幾分可憐。
郭玉順沒有說話,輕輕地揮了揮手,裘耀和的思想乘此機會開始走神起來。他們兩人是在籌建沂州市時走到一起來的。郭玉順是由另一個市的市長來沂州任市委書記的,在裘耀和的印象中,還從沒看到郭書記如此嚴肅而凝重的面孔。裘耀和知道,郭玉順雖然不止一次地批評過他,但郭書記還是非常愛護他的,儘管國家電視台《焦點訪談》和《華南週報》不止一次對石楊進行曝光,但是郭玉順卻說對那些事情也要客觀地、實事求是地看待,曝光了不一定就是錯誤的,對於經濟欠發達地區,有時必須採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郭玉順從內心很佩服和賞識這個從省級機關下來的沒有基層工作經驗的領導幹部,或者說他早已有提拔重用裘耀和的想法。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郭玉順看看裘耀和,竭力平靜一下煩躁的情緒,說:「坐吧!」
裘耀和點點頭:「我來匯報一下情況,聽聽您的意見。」
突然茶几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郭玉順迅速回頭,大步來到電話機旁,一把抓起聽筒。
「我是郭玉順……喲,是老肖啊,我的肖台長,你終於回來了……」
裘耀和聽出來了,是肖洪民,省電視台的台長。
「郭書記,《大寫實》記者拍回來的片子我看了……」肖洪民突然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郭玉順握著聽筒,「喂」了兩聲,不見肖洪民說下去,也就同樣一聲不吭地等待著。
停頓了好一會兒,肖洪民才說:「郭書記啊,讓我怎麼說呢!老實說,面對那樣的場面,面對那麼多老百姓的無助求救的哭聲,我的心都碎了,慘不忍睹啊!我幾乎不忍心看下去,對裘耀和這個人,我也要重新認識了!」
郭玉順不停地點著頭,那表情讓裘耀和感到幾分詫異,在這一瞬間,裘耀和有些憤憤不平,一個電視台的台長豈能如此教訓市委書記!發生了這樣的意外,難道真的要讓市委書記來承擔責任?他感到一股火直躥頭頂。他想從郭玉順手裡搶過電話,對那個肖台長說,所有的責任都應由我裘耀和一個人擔著,與市委領導沒有任何關係!該怎麼處治就怎麼處治吧!
可是他想到自己如今已不是省級機關的處長了,自己不僅僅是縣委書記,而且是沂州市委常委兼副市長,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副市廳級領導了。豈能那麼草莽簡單!
裘耀和剛抬起頭,郭玉順連聲「哦」著時,也許是他發覺裘耀和面部的表情難堪,朝著裘耀和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坐下來,不要激動。
「老肖,肖台長,你沒在基層幹過,你最好能到沂州這樣經濟欠發達地區幹兩年,把石楊那個縣委書記讓你體驗一下……」郭玉順勉強笑著說,那樣子實在可以稱為啼笑皆非。
直到此刻,裘耀和才感覺到郭書記的臉上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情緒也似乎放鬆了一些。
「郭書記,不瞞你說,省委顧副書記冒著大雨來過了,他要親自看看記者採訪回來的畫面,我當時說,顧副書記,下這麼大的雨,您還親自來,打個電話就行了。」
「顧副書記!」郭玉順一邊說一邊看看站著的裘耀和,「顧副書記有什麼具體指示?」
「顧副書記看完了記者帶回來的採訪,一句話也沒說!」
「噢……」
「我送他上車時,顧副書記只說,等等吧,等我的電話,不要急於播出,新聞要反映廣大群眾的聲音,也要實事求是地分析問題,考慮基層領導幹部的難處和處境。」
汪益鶴瘦了,眼眶變黑了,也凹了下去。白眼珠佈滿了蜘蛛網樣的血絲。現在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去劉以松家,劉家院外有幾個玩耍的孩子,院內空無一人,顯得十分蕭條而淒涼,這讓汪益鶴感到幾分驚訝,劉以松怎麼也不同意處理兒子的屍體,那麼劉士軍的屍體去了哪裡?劉以松又在哪裡?再一問,才知道劉以松和家人都去了兒子劉士軍家。
出了劉以松家的門,陪同汪益鶴的鄉黨委書記周勤倫極不情願地接通了手機,他「哦」了半天,關掉手機,低聲說:「汪書記,市委調查組馬上到了,我去接他們,你還是回鄉政府吧!」
「不行,老周啊,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劉士軍的屍體弄出來,一旦劉以松把屍體運出去……」汪益鶴說,「你去接待市委調查組吧,我去劉士軍家。」
「不行啊!汪書記……」這時周勤倫的手機又響了。
周勤倫接電話的樣子十分緊張,只見他最後說:「該來的都來吧!躲是躲不過的。」
「怎麼回事?」
「上河村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誰?」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定是那兩位大名鼎鼎的新華社記者!」
「就是那兩個專門為中央高層寫內參稿的崗世躍和道緒奮?」
「一定是他們!」
「他們還是來了!」汪益鶴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