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話 第60章 養雞人格瑞德一家 (2)
    從她躺著的地方能夠看見海灘上的沙丘,那裡住著漁民,但是她沒有一丁點氣力走過去,因為她病得實在太厲害了。白色的海鷗狂叫著在她的頭上盤旋,就像她家裡的花園上空飛過的白嘴鴉、烏鴉和穴烏一樣。鳥兒飛得很低,離她很近很近,她彷彿看見它們變成了漆黑一團,而這時她的眼前已經是一片黑夜了。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被人抱了起來,一個身材健壯的男子正把她抱在懷中。她望著他那張滿是鬍子的臉,他的一隻眼睛上有一塊疤痕,看起來就像把他的眉毛分成了兩半。他把她抱到了船上,船長狠狠地責備了他,說他不應該這樣做。

    第二天,船開了,瑪麗·格魯姆沒有上岸,而是跟著船一起走了。她還會不會回來呢?是的。但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

    牧師知道這件事情的前後經過,而且他可不是編造的,這段奇特的經歷,他是從一本可靠的古書裡得知的。我們就把這本書取出來親自讀一讀吧。

    丹麥的歷史學家路德維·霍兒貝[   路德維·霍兒貝,丹麥偉大的劇作家。

    ]寫了很多有價值的書和有趣的劇本,從這些書裡我們能夠瞭解到他的那個時代和人民。他的信中提到過瑪麗·格魯姆,以及他在什麼地方遇見了她。這很值得聽一聽,但是我們不要因此就忘記養雞人格瑞德,她在那個漂亮的雞捨裡,過得非常愜意。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

    一七一一年[在1711年,哥本哈根發生了鼠疫,很多人都逃離了哥本哈根,留守在那裡的人,極少有倖存者。

    ],哥本哈根鼠疫肆虐。丹麥皇后回到了她的娘家德國,國王也離開了首都,只要有機會離開的全都離開了,就連能得到免費食宿的學生,也在想辦法逃離這個城市。這些學生之中有一位,也就是留在所謂的波爾克學校宿舍的最後一位學生,現在也要走了。凌晨兩點的時候,他背著一個裝滿書籍、稿紙的背包動身了。

    城市上空瀰漫著一層黏濕的霧氣,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許多房門上面都畫著交叉的符號,表明屋內有鼠疫或是人全都死掉了。從圓塔通往王宮的那條寬闊的大街上,也看不見一個人。這時,一輛很大的馬車從學生身旁駛過,車上裝的全都是屍體,年輕學生趕緊用雙手摀住臉,拚命地聞著銅匣子裡浸滿酒精的海綿,這是他專門為自己準備的。

    街上的一個酒館裡傳來一陣雜亂的歌聲和苦笑聲,這些人通宵喝酒唱歌想以此忘記現實,忘記已經來到門前的死亡,他們就要被裝進貨車裡去陪伴那些屍體了。年輕學生急忙跑向前方的一座橋,那裡正停著幾隻小船,其中一隻正要起航離開這座鼠疫肆虐的城市。

    「如果上帝讓我們保留生命,而我們又一路碰上順風的話,我們就駛向法爾斯特[   法爾斯特,位於丹麥哥本哈根南面,是一座很大的島。

    ]附近的格蘭森德。」船主說完,就問搭船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路德維·霍兒貝。」學生回答。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不知名的學生而已,他的名字和普通人的名字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了;而現在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丹麥最值得驕傲的名字之一了。

    船從王宮附近開了過去,當它駛進寬闊的水域時,天還沒有亮。一陣微風拂來,船帆鼓了起來。年輕學生面朝著微風坐著,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而這是一件最不可取的事情。

    第三天早晨,船到達了法爾斯特。

    「你認識什麼人嗎?好給我介紹一間便宜的房子。」霍兒貝問船長。

    「我想你可以去博爾胡斯的擺渡婦人那裡,」船長回答道,「你要禮貌一點,把她稱做索倫·索倫森·莫勒媽媽!不過,假如你對她特別客氣,她反而會變得非常粗暴!因為她的丈夫犯了罪被關起來了,她必須靠自己撐船維持生活。她的拳頭可厲害了!」

    年輕學生背上背包,逕直來到擺渡婦人的屋前。門沒有鎖,他打開房門走進一間鋪著方磚的房間。房間裡最值錢的是一個放著皮革的凳子,凳腿上拴著一隻白色的母雞,旁邊還圍著一群小雞。水碗被它們踩翻了,水流的滿地都是。房間裡沒有人,隔壁房間裡只有一個搖籃,裡面躺著一個嬰孩。渡船開回來了,裡面只坐著一個人,分不清楚是男是女。那個人穿著一件寬大的風衣,頭上戴著一頂像兜子一樣的帽子。

    船終於靠岸了,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她徑直走到了房間裡。當她直起腰來的時候,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精神,烏黑的眉毛下面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就是擺渡婦人索倫媽媽。白嘴鴉、烏鴉和穴烏把她叫做另外一個名字,一個我們更熟悉的名字。

    她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而且也不喜歡說話,不過她說的話足以表明她的立場,那就是:哥本哈根的疫情沒有好轉之前,年輕學生可以一直住下去,並且可以跟她搭伙。

    常常有一兩個不錯的人來這裡拜訪,他們是從附近的鎮裡來的,一個叫做佛蘭德,一個叫做西沃爾特。他們在房子裡喝著啤酒,和年輕學生聊天。學生是一很有學問的年輕人,他不但熟知自己的專業,還會希臘文和拉丁文,並且知道很多深奧的東西。

    「一個人知道的越少,負擔就越小!」索倫媽媽說道。

    有一天,索倫媽媽用鹼水洗完衣服,又把一個樹根劈成了燒火用的木柴。

    「你的生活夠艱辛的!」霍兒貝說道。

    「這跟你沒有關係!」她回答。

    「你從小就這麼辛苦操勞嗎?」

    「你看看我的手吧!」她說完,便伸出一雙細小而粗糙的手,手指甲都被磨光了。「你不是有學問嗎?不是什麼都可以看出來嗎?」

    聖誕節那天,雪花四處飛舞,天氣冷極了,呼嘯的狂風一陣比一陣厲害,風裡就像含有硝酸一樣,要把人的臉洗一番。索倫媽媽一點也不在意,她用風衣裹住自己,把帽子嚴嚴實實地扣在腦袋上。剛到下午天就黑了,屋子裡漆黑一片,她往火裡添了一些木柴和泥炭,便坐下來縫補她的襪子。沒有人幫她做這種事情。晚上,她和年輕學生說了很多話,比白天說的話要多一些,她在講述跟她丈夫有關的事情。

    「他在無意中把德拉格爾的船主打死了,為此他被鎖上鐵鏈,送往霍爾門做三年苦工。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水手,所以法律就要制裁他。」

    「法律對於任何人都有效,即使是地位高的人。」霍兒貝說道。

    「是嗎?」索倫媽媽說道。她死死地盯著火爐裡的火,很快她又說了起來:「你聽過凱倫·盧克的故事嗎?他讓人拆毀了一座教堂,牧師馬爾斯對於這件事情大為不滿,就在布道壇上說了一些話,結果他就讓人用鐵鏈把馬爾斯鎖了起來,並組織了一個法庭,判決他死罪,而且立刻就執行了。這並不是意外,而凱倫·盧克卻逍遙法外!」

    「在當時的時代,他有權力那麼做!」霍兒貝說道,「現在那個時代已經不存在了!」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你的話!」索倫媽媽說道。她站了起來,向裡屋的搖籃邊走去。她看著裡面的小嬰兒,這是她的孩子「小丫頭」,她輕輕地拍拍她,為她蓋好被子,接著她幫年輕學生鋪好了床。他有皮褥子,儘管他是在挪威出生的,但他還是比她怕冷。

    新年的早晨陽光很燦爛,地上的積雪被凍得非常堅硬,人們可以走在上面。城裡教堂的鍾敲響了,學生霍兒貝穿上了毛大衣,向城裡走去。

    擺渡婦人的房頂上,白嘴鴉、烏鴉和穴烏在盤旋在狂叫,它們的聲音幾乎壓過了教堂的鐘聲。索倫媽媽站在屋外,手裡的銅壺盛滿了雪,她想把銅壺放在火上,融化出一點水來飲用。她抬起頭看著這群鳥兒,想著自己的心事。

    學生霍兒貝走進了教堂裡。他去的途中和回來的途中都要經過城門旁西沃爾特的房子。西沃爾特邀請他進屋喝一杯加入糖漿和薑汁的熱啤酒。在他們的談話中,說到了索倫媽媽,不過西沃爾特知道的有關她的事情並不多。是的,的確沒有多少人知道。西沃爾特說,她不是法爾斯特的人,曾經她也擁有一些財產;而她的丈夫是一個普通的水手,脾氣非常暴躁,把德拉格爾的船主打死了。

    「他常常打自己的老婆,但是她仍然會保護他!」

    「這種事我可受不了!」西沃爾特的妻子說道,「不管怎麼說我也出身於上流人家,我的父親是給皇家織襪的!」

    「所以你才和政府的官員結了婚。」霍兒貝說完,向她和西沃爾特行了一個禮。

    「主顯節」[   主顯節,聖誕節後第十二天的一個節日。在這天,來自東方的三位聖者——梅爾基奧、加斯珀和巴爾薩澤特地前來給新出生的嬰孩——耶穌送禮物。

    ]之夜,索倫媽媽為霍兒貝點燃了主顯節燭,也就是說三支油燭,都是她自己澆的。

    「每個人一支蠟燭!」霍兒貝說。

    「每個人?」索倫媽媽說道,同時用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東方的三個聖者!」霍兒貝說。

    「哦,原來是這樣!」她說完,便低下頭沉默了很久。

    然而,就在這個主顯節之夜,霍兒貝知道了更多有關她的事情。

    「你對你所嫁的那個男人有著深厚的感情,」霍兒貝說道,「但是人們都說,他對你很不好,每一天都在打你。」

    「這是我的私事,跟其他人無關!」她回答道,「如果小的時候我挨這些打,絕對對我有好處;而現在我挨打,都是因為我犯下了錯誤!我知道,他曾經對我有多好!」她站了起來,「當我病倒在荒地上的時候沒有人理我,只有白嘴鴉和烏鴉啄我,而他把我抱在了懷裡,他因為把我帶到了船上,還受了一頓責罵!我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從不輕易生病,因此我很快就康復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氣,索倫也是。人總不能憑借籠頭去評判一匹馬!比起那些所謂的最高貴、最瀟灑的國王的臣民而言,和他生活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曾經我與國王的異母兄弟古登洛夫總督結過婚,後來我又嫁給了帕列·杜爾!他們兩個半斤八兩,各有各的一套,但是我也有我的一套。說來話長,但是現在你已經知道了!」說完,她走出了這間房子。

    她正是瑪麗·格魯姆!她的命運竟然如此神奇。她沒能再看到更多的「主顯節」,霍兒貝記載,她於一七一六年七月去世;但是他卻沒有記載——因為他不知道——當索倫媽媽的屍體躺在博爾胡斯的那間小房子裡時,房子上空飛來了很多龐大的黑鳥,它們不停地盤旋著,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也許它們知道葬禮應該在沉寂中舉行。

    等到她被埋在了地底下,這些鳥兒就消失了。不過就在這天晚上,在尤蘭的那個農莊的上空,出現了成群結隊的白嘴鴉、烏鴉和穴烏。它們聚在天空中不停地大叫,就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宣佈一樣,也許和那個常常拿走它們的蛋和小鳥的農家孩子——他得到了王島鐵勳章[   王島鐵勳章,爵士的最高勳章。

    ]——還有那位高貴的夫人有關。這個婦人後來成為了一個擺渡的女人,在格蘭森德結束了她的一生。

    「呱!呱!」它們大聲叫著。

    當那座老莊園被拆掉時,它們整個家族都在這樣叫著。

    「它們一直在叫,雖然已經沒什麼值得它們叫了!」牧師沉靜地敘述著,「這個家族已經不存在了,莊園都被拆掉了。一座美麗的雞屋出現在它原來的地方——裡面住著鍍金的風信雞家禽格瑞德一家。對於這座房子,她非常滿意。要是她沒到這裡來,那她一定會進濟貧院的。」

    在她頭上,是一隻鴿子在咕咕地叫著,在她旁邊還有吐綬雞在咯咯地叫著,而鴨子則在一旁嘎嘎地叫。

    「誰都不認識她!」它們說,「她沒有親戚。只是人家憐憫她,才讓她住到這裡來的。她不僅沒有鴨父親,還沒有雞母親,更沒有子孫!」

    當然,事實上她還是有親戚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雖然抽屜裡保存了很多稿件,但是牧師自己卻不知道。最後還是被一隻老烏鴉知道了,還講了出來。它是從自己母親河祖母那裡聽到這個關於家禽格瑞德的母親與祖母的故事的——我們還知道她的外祖母。我們都知道,還在她小的時候,她走在吊橋上,就習慣驕傲地朝四周望一眼,就好像整個世界,還有那些雀巢都是歸她所有。我們在沙丘的荒地上也看到過她,最後一次恐怕是在波爾胡斯見過她了。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個人——孫女回來啦,回到這個老莊園的原住址來啦。野鳥們都聚集在這裡狂叫著,可是她卻淡然地穩坐在這些馴良的家禽中間——她和它們認識,當然,它們也認識她。此外,家禽格瑞德再也沒有其他要求。她很樂意就這樣死去,況且她已經這麼老了,也可以離開了。

    「墳墓啊!墳墓啊!」[   原文是「Grav!Grav!」這裡一語雙關:根據發音,是烏鴉叫聲的擬聲詞;根據字義則是「墳墓」的意思。

    ]烏鴉喊叫著。

    家禽格瑞德最後也有一個很不錯的墳墓,而且,這座墳墓除了這隻老烏鴉之外——要是它還活著的話,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現在,我們瞭解了這座古老的莊園,還有這個古老的家族,以及家禽格瑞德一家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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