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集 第3章 銘文 (2)
    我遇到些什麼人,早年的生活,住在什麼地區,什麼城市或是國家對於我的影響,

    最近的一些重要日期、發現、發明、社會、新老作家,

    我的伙食、服裝、容貌、交游、向誰表示敬意和義務,

    我所愛的某個男子或是女子是否真的對我冷淡或只不過是我的想象,

    家人或是我自己得病,助長了歪風,失去或是缺少銀錢,灰心喪志或是得意忘形,

    交鋒,兄弟之間發動戰爭的恐怖,由於消息可疑而引發的不安,

    時或發生而又沒有規律可循的事件,

    所有這些都不分晝夜地降臨到我頭上,又離我而去,

    不過這些都並不是那個“我”自己。

    即便受到拉扯,我仍舊作為自己而站立,

    感到有趣,憐憫,自滿,無所事事,單一,

    往下看,直立,或是屈臂搭在一個無形而又可靠的臂托上面,

    頭轉向一邊望著,好奇,不知道下樁事會是什麼,

    同時還置身於局內以及局外,進行著觀望和猜測。

    回首當年我是如何同語言學家以及雄辯家流著汗在濃霧裡度過的,

    我既不嘲笑也不爭辯,只是在一邊觀看並且等候著。

    我對你表示相信,我的靈魂,那另外一個我1卻決不能向你低頭,

    你也決不能向他低頭。

    請跟我在草上悠閒地漫步吧,將你喉頭的堵塞松開,

    我所要的不是詞句、音樂或是韻腳,不是慣例或是演講,甚至於連最好的都不要,

    我所喜歡的只不過是短時期內的安靜,你那有所節制的聲音的低吟。

    我還記得我們是如何曾在這樣一個明亮的夏季早晨睡在一起的,

    你是如何將頭橫在我的臀部,輕柔地翻轉到我身上的,

    又自我胸口解開襯衣,將你的舌頭直探入我赤裸的心髒,

    直到你摸著我的胡須,直到你將我的雙腳抱住。

    超越人間全部雄辯的安寧以及認識立刻自我四周升起並且擴散,

    我清楚上帝的手便是我自己的許諾,

    我清楚上帝的精神便是我自己的兄弟,

    世間所有男子都是我的兄弟,所有女子都是我的姊妹以及情侶,

    造化用來將龍骨加固的木料便是愛,

    田野裡直立或是低頭的葉子無窮無盡,

    葉下的洞孔裡面是褐色的螞蟻,

    還有那曲欄上苔蘚的斑痕,接骨木,亂石堆,毛蕊花以及牛蒡草。

    一個孩子問道:“這種草是什麼?”他兩手滿滿地捧著它遞到我面前;

    我哪能回答孩子呢?我同他一樣,並不清楚。

    我猜它肯定是我性格的旗幟,是由充滿希望的綠色物質織成。

    我猜它或是上帝的手帕,

    是上帝有意拋下的一件帶著香味的禮物和紀念品,

    物主的名字被附到了四個角上,是為了讓我們看見並且注意到,

    說:“這是誰的?”

    我猜想這草本身便是個孩子,是個植物界所生下的嬰兒。

    我猜它或許是一種統一的象形文字,

    它的含義是,在寬廣的或是狹窄的地帶都可以長出新葉,

    在黑人或是白人中同樣能夠成長,

    凱納克人,國會議員,特卡荷人,貧苦人,我給他們同樣的東西,對他們進行同樣的對待。

    現在,它又似乎是墓地裡那從未修剪過的秀發。

    我會溫柔地對待你,彎彎的青草,

    也許你吐自青年人的胸中,

    也許假如我認識他們的話便會熱愛他們,

    也許你來自老人那裡,或是來自那即將離開母懷的後代,

    這裡你便是母親們的懷抱。

    這枝草非常烏黑,不可能是來自年老母親們的白頭.

    它要黑於老年人的五色胡須,

    黑得簡直不像來自於口腔的淺紅色的上顎。

    啊,我終於見到了那麼多的說著話的舌頭,

    並且看到了它們不是沒有原因自口腔的上顎出現的。

    我非常希望能夠翻譯出那些同已死的青年男女們有關的隱晦的提示,

    以及那些同老人、母親以及即將離開母懷的後代們有關的提示。

    你想這些青年以及老人們後來如何了?

    你想這些婦女以及孩子們後來如何了?

    在某個地方,他們還活著並且活得很好,

    那個最小的幼芽說明其實世界上並沒有死亡,

    即使是有,也會導致生命,不會等到最後才將它扼死,

    而且生命一旦出現,死亡便會終止。

    一切都在向前向外發展,無所謂潰滅,

    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死亡沒有那麼不幸。

    有人認為出生是一種幸運嗎?

    讓我立刻告訴他或是她:死去也同樣幸運,並且我知道。

    我同垂危者經歷了死亡,同新生兒經歷了新生,不僅局限於我的鞋帽間,

    我仔細觀察了很多種事物,沒有哪兩者是相同的,每種都非常好。大地是美好的,星星也是美好的,附屬於它們的全部都是美好的。

    我既不是大地,也不是它的附屬物,

    而是人們的共事者以及同伴,一切都同我自己一樣不死並且深不可測,

    (他們不清楚怎樣才會不死,但我清楚。)

    每一物類都是為了它自己以及本類,屬於我的男性以及女性是為了我,

    同樣為了我的還有那些曾是少年並且熱愛女人的人們,

    除此之外還有那自尊心很強的男子,他感覺到受怠慢時像針刺樣的疼痛,

    為我的有心愛的女友以及那位老處女,有母親們以及母親們的母親們,

    為我的有那些微笑過的嘴唇,以及流過淚的眼睛,

    為我的有孩子們以及生育孩子的人們。

    將披蓋揭去吧!你對於我來說是無罪的,不陳舊,也沒有被拋棄。

    我能透過平紋布與方格布來分辨究竟,

    而且我永遠在現場,固執,渴求收獲而又不知疲倦,無法攆走我。

    小寶貝在搖籃裡面睡著,

    我揭開紗帳看了非常久,用手將蒼蠅輕輕地趕走了。

    小青年與臉色緋紅的少女轉過身走上了有很多灌木叢的山岡,

    我站在對他們進行端詳。

    自殺者在臥室裡那血淋淋的地板上趴著,

    我目睹了屍體以及它那黏濕的頭發,注意到了手槍落在了什麼地方。

    人行道上面的胡亂嚼舌,車輛的輪胎,靴子底上的污泥,散步者所講的話,

    笨重的馬車,車夫以及他那舉著朝人問話的大拇指,馬蹄在花崗石上行走的得得聲,

    雪車的叮當聲,大聲地說笑,雪球來回地投擲,

    對於群眾喜愛的節目所發出的喝彩聲,

    被激怒的暴徒們的吼叫聲,

    擔架上面簾子的拍打聲,

    裡面所抬的是個前往醫院的病人,

    狹路相逢,突然發出的咒罵聲,毆打以及跌倒,

    激動了的人群,佩戴著星章的警察快速擠入了人堆的中間,

    冷漠的頑石來回將許多回聲都接送了,

    有多少中暑跌倒或是暈倒的過飽或是半飽者發出了呻吟聲,

    有多少婦女在突感陣痛的時候呼叫起來,急忙回家去分娩,

    何等活躍和已經被埋葬的言談還於這裡顫動,何等的號叫聲被禮教所節制,

    罪犯被捕,受怠慢,勾引人們去通奸,接受建議,用撅起來的嘴唇表示拒絕,

    我注意到這些或是它們的表現或是它們的余震——我來過後又走了。

    鄉裡面谷倉的大門已經敞開並做好了准備,

    收獲時的干草被裝上了緩緩前進的大車。

    灰褐和綠色之間,明亮的光在交相輝映,

    手抱的干草堆被放在了下陷的干草垛上面。

    我在那裡,在幫忙,我伸腳躺到了草堆上,

    我感覺到輕微的顛簸,一條腿放到另一條腿上,

    我自橫木上跳了下來,揪住了苜蓿與貓尾草,

    又打了一個滾,我的頭發裡面插滿了干草。

    我獨自於荒山野林裡打獵,

    四處遨游,對於自己的輕松和歡快感到驚訝,

    黃昏的時候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過夜,

    點燃一把火,燒烤著剛打來的野味,

    我在拾來的樹葉上面睡著了,我的狗與槍在我身旁。

    那個揚基式的快艇上面掛著三層帆篷,它將閃光以及風吹散的浪花都吹破了,

    我的眼望著陸地,自船頭彎下了腰,或在甲板上高聲歡呼。

    船夫們與挖蛤蜊的都起得很早,路過的時候將我約上,

    我將褲腿塞到了靴筒裡面,跟著去玩了個痛快;

    那天你也應該同我們一起,圍坐於魚雜燴的火鍋旁邊。

    在那遙遠的西部,我見捕獸人在露天舉行婚禮,那個新娘是紅種人,

    她父親以及朋友們在一旁盤腿而坐,不出聲地抽著煙,他們的腳上穿的是鹿皮鞋,肩上披的是寬大而又厚重的毛氈,

    那捕獸人安閒地坐在岸上,穿的差不多全是皮塊,濃重的胡子以及鬈發將他的頸脖護住,他用手拉著自己的新娘,

    她睫毛很長,頭上沒有任何遮蓋,粗直的長發垂落到了豐腴的四肢上面,一直掛到了她腳的旁邊。

    一個逃亡的黑奴來到了我家並站在了外面,

    我聽見了他的響動,他將木柴堆上的細樹枝都折斷了,

    自廚房的半開的門裡,我看得出他四肢綿軟無力,

    我走到他所坐的木料上的地方,將他引進屋內,讓他放心,

    又替他倒了滿滿一盆水,讓他將身上的汗漬以及帶傷的兩腳洗一下,

    還給了他一間要經過我自己房間才能到達的屋子和幾件干淨的粗布衣服,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那轉動著的眼珠以及局促不安的神態,

    還記得將藥膏塗抹到了他的頸部以及腳踝上的傷口上面;

    他在我家住了有一個星期,恢復了健康,便繼續北上,

    進食的時候我讓他坐在我的身旁,牆角裡面倚著我的火槍。

    十一

    岸邊,二十八個青年人在洗澡1,

    這二十八個青年每個都特別友好,

    並且二十八年的女性生活又都很寂寞。

    岸邊高處的那所精捨屬於她,

    她美麗,衣著華貴,藏在窗簾的背後。

    她最喜歡這些青年中的哪一個?

    啊,她認為其中最丑的那個很美。

    小姐,你打算去哪裡去?我能夠看見你,

    你一邊在水裡濺得水花四起,又一邊待在自己屋裡紋絲不動。

    第二十九個來洗澡的人跳躍著、歡笑著自海灘而來,

    其他的人無法看到她,但她卻看到了他們並且喜愛上了他們。

    水花在青年們的胡須上面閃爍著,水珠自他們的長發上面

    滾了下來,

    小小溪流將他們的全身淋遍。

    一只看不見的手將他們的全身摸遍,

    顫抖著沿著額邊以及肋骨而下。

    青年們仰著漂在水上,白肚皮鼓鼓地向著太陽,

    也不問是誰緊緊地將他們一把拉住,

    他們不清楚是誰在低頭彎腰微微喘氣,

    也沒有去想是誰被水花濺濕了。

    十二

    屠夫的小伙計將他的屠宰服脫了下來,或是在市場的肉案前面磨刀霍霍,

    我留在那裡對他的對答敏捷以及舞蹈動作進行欣賞。

    胸部污垢斑斑而又多毛發的鐵匠們圍在鐵砧四周,

    一個個使出全部力氣在掄著大錘,爐火燒到了高溫。

    我在滿是煤渣的門口在對他們的動作進行著觀察,

    他們那特別柔韌的腰以及粗壯的雙臂特別協調,

    他們舉手過肩地將大錘搶了起來,慢且穩,

    他們不慌不忙,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地方將鐵錘落下。

    十三

    黑人緊緊將四匹馬的韁索握住了,拴到了鏈上的木塊在下面搖晃,

    那個趕著石廠裡面那輛大車的黑人,穩又高大,一條腿牢牢地踏在了橫木板上,

    他的藍襯衫露出了他那粗壯的脖子以及胸脯,又於腰際松開,

    他的目光寧靜而又威嚴,一手便將低垂在前額的帽子推開了,

    陽光落在了他那卷曲的頭發以及胡子上,落在了他那光滑健美的四肢的黑皮膚上。

    我看到了這個很是好看的巨人,並且愛上了他,還不只如此,

    我還與車馬同路而行。

    無論在哪裡行動,不管是後退還是轉身向前,我熱愛著生活,

    對於偏僻的角落以及小青年我都願意低頭,不肯錯過一人一物,

    我令自己吸收著一切,也是為了寫這首詩。

    擺動著的軛,或是在樹蔭下停下的牛群,你們的眼裡在表達些什麼呢?

    似乎比我平生讀過的書還要豐富。

    在我前往遠處的全天漫步當中,我的腳步將一群野鴨驚動了,

    它們同時起飛,緩慢地盤旋於空中。

    我相信這些有著明確目標的翅膀,

    承認游戲於我的胸中的紅色、黃色和白色,

    認為綠色、紫色以及羽毛冠都各自有著深意,

    也不會因為龜是龜而說它沒有任何價值,

    林中的松鴉從來都沒有學過音律,不過我認為它的鳴囀聲還是非常好聽,

    那栗色的母馬投來的一瞥令我羞愧地自愚昧中驚覺過來。

    十四

    野鵝帶領著鵝群飛過那寒冷的夜空,

    他說,“呀——哼——”傳過來的聲音就像是在對我發出邀請,

    自作聰明的人可能會認為它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我仔細傾聽,

    找出了它的用意以及它在寒空中的地位。

    門檻上的貓,北方的陝蹄鹿,山雀,草原犬鼠,

    喝著奶、在咕噥著的母豬身邊的小豬群,

    火雞的幼雛以及半張著翅膀的母火雞,

    在它們以及自己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共同的古老法則。

    我的腳在一踏上大地便跳出了一百種溫情柔意,

    它們對我為描述它們所作出的最大努力表示蔑視。

    我對在戶外成長表示迷戀,

    那些生活於牛馬當中的,嘗到海洋或是樹林滋味的人,

    造船以及駕駛船只的人,揮動著鐵斧以及大槌的人,和趕馬的人,

    我能夠連續好幾個星期與他們共同吃睡。

    最平凡,最低賤,最近,最簡單的是“我”,

    我在尋找機會,為了那巨大的收獲而付出了代價,

    我裝飾自己,將自己交托給首個願意接受我的人,

    不求上天下來對我的誠意進行俯就,

    而是永遠無償地將它散布於四處。

    十五

    嗓音圓潤的女中音在風琴旁歌唱,

    木匠在修整著他的厚木板,刨子的鐵舌所發出的嘶叫聲是瘋狂上升的,

    已婚以及未婚的孩子們回到家去赴感恩節的筵席,

    舵手握緊主舵柄,用他那粗壯的手臂向下面推送,

    大副心無旁騖地站在捕鯨船的上面,將矛和漁叉都已准備好,

    打鴨子的悄悄而又謹慎地走了一程接著一程,

    聖壇前面,教會的執事們交叉著兩手在接受聖職,

    紡紗女子隨著大紡輪的鳴響聲而進退,

    農夫在星期日裡漫步對燕麥以及裸麥進行查看時暫停在柵欄那裡,

    瘋子的病已經得到了確診,最終被送進了瘋人病院,

    (他不會再次在母親臥室裡面的小榻上入睡了;)

    下頜瘦削、頭發灰白的排字工人工作在活字盤旁,

    他咀嚼著煙葉,用蒙矓的雙眼望著稿樣;

    畸形的肢體被綁到外科醫生的手術台上,

    那被割掉的部分丟落到了桶裡,好不嚇人;

    拍賣場上,黑白混血的女孩被出賣,酒吧間的火爐旁,醉漢在打瞌睡,

    機械工將袖子卷起,值班的警察在進行巡邏,看門的盯著進出的行人,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