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80章 別後 (2)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頭對永明說:「她脾氣又急,你又愛逗她……」永明連忙接過來說:「說得是呢。她脾氣又急,你又總順著她,慣得她菩薩似的,只拿我這小鬼出氣!」宜姑笑道:「罷了!成天為著給你們勸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面拿起剪刀來,在那些已縫好的紙上,曲折地剪著,慢慢地伸開來,便是一朵朵很燦爛的大繡球花。

    這時桌上的紙已盡,永明說:「都完了,我該登山爬高地去張羅了!」一面說便挪過一張高椅來,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頭對他說:「你也別閒著,就給我傳遞罷!」他連忙答應著,將那些紙鏈子,都拿起掛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過來扶住椅子,一面仰著臉指點著,椅子漸漸地挪過四壁,紙鏈子都裝點完了。然後宜姑將那十幾個花球,都懸在紙鏈的交結處,和電燈的底下。

    永明下來,兩手叉著看著,笑道:「真輝煌,電燈一亮,一定更好……」這時聽得笑語雜沓,從樓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收拾了罷,我去送她們上車去。」說著又走出去。

    他們兩個忙著將桌上一切都挪開了,從琴後提過那兩個靠枕來,坐在爐旁。剛坐好,宜姑已抱著小狗進來,永明又起來,替她拉過一張大沙發,說:「事情都完了,你也該安生地坐一會子了。」宜姑笑著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懶懶地低頭撫著小狗,暫時不言語。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爐火光裡,他和永明相對坐著,談得很快樂。他尤其覺得這閃閃的光焰之中,映照著紫衣絳頰,這屋裡一切,都極其綿密而溫柔。這時宜姑笑著問他:「永明在學校裡淘氣罷?你看他在家裡跳蕩的樣子!」他笑著看著永明說:「他不淘氣,只是活潑,我們都和他好。」永明將頭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錯兒。可惜找不出來!」宜姑摩撫著永明的頭髮,說:「別得意了!人家客氣,你就居之不疑起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隨手便將幾盞電燈都捻亮了。燈光之下一個極年輕的婦人,長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淺藍天鵝絨的衣裙,項下一串珠練,手裡拿著一個白狐手籠。開了燈便笑道:「這屋裡真好看,你們怎麼這樣安靜?——還有客人。」一面說著已走到爐旁,永明和他都站起來。永明笑說:「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親去了一天。」他又忸怩地欠一欠身。

    宜姑仍舊坐著,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說:「夫人省親怎麼這早就回來?你們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這會子奶媽伴著,在你的屋裡呢。」琦夫人放下手籠,一面也笑說:「我原是打電話打聽娃娃來著,他們告訴我,娘和瀾妹都到老太太那邊去了,我怕你悶,就回來了。」

    那邊右方的一個門開了,一個僕人垂手站在門邊,說:「二小姐,晚飯開好了。」永明先站起來,說:「做了半天工,也該吃飯了,」又向他說,「只是家常便飯,不配說請,不過總比學校的飯菜好些。」大家說笑著便進入餐室。

    餐桌中間擺著一盆水仙花,旁邊四副匙箸。靠牆一個大玻璃櫃子,裡面錯雜地排著掛著精緻的杯盤。壁上幾幅玻璃框嵌著的圖畫,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給他看,說:「這都是我三姊給娃娃描的影神兒,你看像不像?」他抬頭仔細端詳說:「真像!」永明又關上門,指著門後用圖釘釘著的,一張白橡皮紙,寫著碗大的『靠天吃飯』四個八分大字,說:「這是我寫的。」他不覺笑了,就說:「前幾天習字課的李老師,還對我們誇你來著,說你天分高,學哪一體的字都行。」這時宜姑也走過來,一看笑說:「我今天早起才摘下來,你怎麼又釘上了?」永明道:「你摘下來做什麼?難道只有瀾姑畫的胖孩子配張掛?誰不是靠天吃飯?假如現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飯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邊,推移著盤碗,聽見便笑道:「什麼地震不地震,過來吃飯是正經。」一面便拉出椅子來,讓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說:「客氣什麼?你不坐我坐。」說著便走上去,宜姑笑著推永明說:「你怎麼越大越沒禮了!」一面也只管讓他,他只得坐了。永明和他並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們對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飯,兩湯四餚,還有兩碟子小菜,卻十分的潔淨甘香。桌上隨便地談笑,大家都覺得快樂,只是中間連三接四的僕人進來回有人送年禮。宜姑便時時停箸出去,寫回片,開發賞錢。永明笑說:「這不是靠天吃飯麼?天若可憐你,這些人就不這時候來,讓你好好地吃一頓飯!」琦夫人笑說:「人家忙得這樣,你還拿她開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飯,等我來罷。」末後的兩次,宜姑便坐著不動。

    飯後,淨了手,又到客室裡。宜姑給他們端過了兩碟子糖果,自己開了琴蓋,便去彈琴。琦夫人和他們談了幾句,便也過去站在琴邊。永明忽然想起,便問說:「大哥寄回的那本風景畫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間屋裡的書架上呢,你要麼?」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說著便要走。宜姑說:「真是我也忘了請客人看畫本。你小心不要攪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裡間,又不礙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側的一圈光影裡,宜姑只悠暇地彈著極低柔的調子,手腕輕盈的移動之間,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嬌慵地,左手支頤倚在琴上,右手弄著項下的珠鏈。兩個人低低地談話,時時微笑。

    他在一邊默然地看著,覺得琦夫人明眸皓齒,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種的神情,——等到她們偶然回過頭來,他便連忙抬頭看著壁上的彩結。

    永明抱著一個大本子進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大哥從瑞士寄回來的風景畫,風景真好!」說著便拉他過去,一齊俯在桌上,一版一版地往下翻。他見著每版旁都注著中國字,永明說:「這是我大哥翻譯給我母親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過年秋天就回來了。你如要什麼畫本,告訴我一聲。我打算開個單子,寄給他,請他替我採辦些東西呢。」他笑著,只說:「這些風景真美,給你三姊作圖畫的藍本也很好。」

    聽見那邊餐室的鐘,當當地敲了八下。他忽然驚覺,該回去了!這溫暖甜適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這時那湫隘黯舊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臉,都突現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實在沒有回去的勇氣。他躊躇片晌,只無心地跟著永明翻著畫本……至終他只得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太晚了家裡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兒,說:「怕什麼,看完了再走,才八點鐘呢!」他說:「不能了,我舅母吩咐過的。」宜姑站了起來,說:「倒是別強留,寧可請他明天再來。」又對他說:「你先坐下,我吩咐我們家裡的車送你回去。」他連忙說不必,宜姑笑說:「自然是這樣,太晚了,坐街上的車,你家裡更不放心了。」說著便按了鈴,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對他說:「明天再來玩,永明在家裡也悶得慌,橫豎你們年假裡都沒有事。」他答應著,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點鐘,就請你明天來。否則明天你自己來了,我也不開門!」他笑了。

    宜姑提著兩個蒲包進來,笑對他說,「車預備下了,這兩包果點,送你帶回去。」他忙道謝,又說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親還沒過目的年禮做人情,你還謝她呢,趁早兒給我帶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張飛請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著,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階邊,笑著點頭和他說「再見」。永明替他提了一個蒲包,小哈巴狗也搖著尾跳著跟著。門外車上的兩盞燈已點上了。永明看著放好了蒲包,圍上氈子,便說:「明天再來,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來了,一輩子不回去如何?」這時車已拉起,永明還在後面推了幾步,才喚著小狗回去。

    他在車上聽見掩門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寒噤,樂園的門關了,將可憐的他,關在門外!他覺得很恍惚,很悵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學校裡,成天那種活潑笑樂的樣子,原來他有這麼一個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地回味著這半天的經過,事事都極新穎,都極溫馨……

    車已停在他家的門外,板板的黑漆的門,橫在眼前。他下了車,車伕替他提下兩個蒲包,放在門邊。又替他敲了門,便一面拭著汗,拉起車來要走。他忽然想應當給他賞錢,按一按長衫袋子,一個銅子都沒有,躊躇著便不言語。

    裡面開了門,他自己提了兩個蒲包,走過漆黑的門洞。到了院子裡,略一思索,便到上房來。舅母正抽著水煙,看見他,有意無意地問:「付了車錢麼?」他說:「是永明家裡的車送我來的。」舅母忙叫王媽送出賞錢去。王媽出去時,車伕已去遠了,——舅母收了錢,說他糊塗。

    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說:「這兩包果點是永明的姊姊給我的——留一包這裡給表弟們吃罷。」他兩個表弟聽說,便上前要打開包兒。舅母攔住,說:「你帶下去罷,他們都已有了。」他只得提著又到廂房來。

    王媽端進一盞油燈,又拿進些碎布和一碗漿糊,坐在桌對面,給他表弟們粘鞋底,一邊和他做伴。他呆呆地坐著,望著這盞黯黯的燈,和王媽睏倦的臉,只覺得心緒潮湧。轉身取過紙筆,想寫信寄給他姊姊,他沒有思索,便寫:

    親愛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無聊,我真是傷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圍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沒有姊妹,如同花園裡沒有香花,一點生趣都沒有了!親愛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這時他忽然憶起他姊姊是沒有穿過紫衣的,他的筆兒不覺頹然地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湧現了他姊姊的黃瘦的臉,顴骨高起,無表情的近視的眼睛。行前兩三個月,匆匆地趕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做女工似的,不見煩惱,也沒有喜歡。她的舉止,都如幽靈浮動在夢中。她對於任何人都很漠然,對他也極隨便,難得牽著手說一兩句噢問寒暖的話。今早在車上,呆呆地望著他的那雙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麼是別離,也不推想自己此別後的命運……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轉,看見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兒,粲然的笑頰,澄深如水的雙眸之中,流泛著溫柔和愛……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從來所絕未覺得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遠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這時都兜上心來了!——就是這一切,這一切,深密縱橫地織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將筆兒靠放在墨盒蓋上。呆呆地從潤濕的眼裡,凝望著燈光。覺得焰彩都暈出三四重,不住地淒顫——至終他淚落在紙上。

    王媽偶然抬起頭來看見,一面仍舊理著碎布,一面說:「你想你姊姊了!別難過,早些睡覺去罷,要不就找些東西玩玩。」他搖著頭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將那張紙揉了,便用來印了眼淚。無聊地站了一會兒,看見桌上的那碗漿糊,忽然也要糊些紙鏈子掛在屋裡。他想和舅母要錢買五色紙,便開了門出去。

    剛走到上房窗外,聽得舅母在屋裡,排揎著兩個表弟,說:「哪來這許多錢,買這個,買那個?一天只是吃不夠玩不夠的!」接著聽見兩個表弟咕咕唧唧的聲音。他不覺站住了,想了一想,無精打采地低頭回來。

    一眼望見椅上的兩個蒲包——他無言地走過去,兩手按著,片晌,便取下那上面兩張果店的招牌紙。回到桌上,拿起王媽的剪子,剪下四邊來。又勻成極仄的條兒,也紅綠相間地粘成一條紙鏈子。

    不到三尺長,紙便沒有了。他提著四顧,一轉身躊躇著便掛在帳鉤子上,自己也慢慢地臥了下去。

    王媽不曾理會他,只睜著困乏的眼睛,疲緩地粘著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著那黯舊的灰色帳旁,懸著那條細長的,無人讚賞的紙鏈子,自己似乎有一種淒涼中的怡悅。

    林中散步歸來,偶然打開詩經的布函,發見了一篇未竟的舊稿。百無聊賴之中,頓生歡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寫的,不知怎樣便擱下了。重看一遍之後,決定把它續完。筆意也許不連貫,但似乎不能顧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原載《小說月報》1924年第15卷第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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