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79章 別後 (1)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車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擬著的離別,今天已臨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車之後,他和姊姊隔著車窗,只流下幾點泛泛的眼淚。

    回去的車上,他已經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到門走入東屋,本是他和姊姊兩個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東西都帶了去,顯得寬綽多了。他四下裡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簾的,被爐煙熏得焦黃的紙撕了去,窗外便射進陽光來。平日放在窗前的幾個用藍布蒙著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張書桌。他一面想著,一面把窗台上許多的空瓶子都撿了出去。——這原是他姊姊當初盛生發油雪花膏之類的——自己掃了地,端進一盆水來,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媽進來說:「大少爺,外邊有電話找你呢。」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裡去。

    「誰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麼?」

    「走了,今天早車走的。」

    「我想請你今天下午來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悶的,我們這裡很熱鬧……」

    他想了一會子。

    「怎麼樣?你怎麼不言語?」

    「好罷,我吃完飯就去。」

    「別忘了,就是這樣,再見。」

    他掛上耳機,走入上房,飯已擺好了。舅母和兩個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說下午要到永明家裡去,舅母只說「早些回來」,此外,飯桌上就沒有聲響。

    飯後待了一會子,搭訕著向舅母要了車錢,便回到自己屋裡來。想換一件乾淨的長衫,開了櫃子,卻找不著;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長的馬褂,戴上帽子,匆匆地走出去。

    他每天上學,是要從永明門口走過的,紅漆的大門,牆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樓瓦,但他從來沒有進去過。

    到了門口,因為他太矮,按不著門鈴,只得用手拍了幾下,半天沒有聲息。他又拍了幾下,便聽得汪汪的小狗的吠聲,接著就是永明的笑聲,和急促的皮鞋聲到了門前了。

    開了門,僕人倒站在後面,永明穿著一套棕色絨繩的短衣服,抱著一隻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見他就笑說:「你可來了,我等你半天!」他說:「哪有半天?我吃過飯就來的。」一面說,兩人拉著便進去。

    院子裡砌著幾個花台,上面都覆著茅草。牆根一行的樹,只因冬天葉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麼樹來。樓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階,先進到長廊式的甬道裡。牆上嵌著一面大鏡子,旁邊放著幾個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脫下帽子,掛在鉤上,便和他進到屋裡去。

    這一間似乎是客室,壁爐裡生著很旺的火。爐台上放著一對大磁花瓶,插滿了梅花,靠牆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過頭來,那邊窗下一個女子,十七八歲光景,穿著淺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兒,正低頭畫那鋼琴上擺著的一盆水仙。旁邊一個帶著輪子的搖籃正背著她。永明帶他上前去,說:「這是我的三姊瀾姑。」他欠了欠身。瀾姑看著他,略一點頭,仍去畫她的畫。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會我們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說著便開了左方的門,向後走了。

    他只站著,看著壁上的字畫,又看瀾姑。側面看去。覺得她很美,橢圓的臉,秋水似的眼睛。作畫的姿勢,極其閒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筆一筆慢慢地描,神情蕭然。

    他看著忽然覺得奇怪,她畫的那盆水仙,卻是已經枯殘了的,他不覺注意起來。——瀾姑如同不知道屋裡有人似的,仍舊蕭然地畫她的畫。

    後面聽見笑聲,永明端著一碗漿糊,先走進來。後面跟著一個女子,穿著青蓮紫的綢子長袍,襟前繫著一條雪白的圍裙,手裡握著一大卷的五色紙。永明放下碗,便道:「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著讓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紙刀;一面笑道:「我們要預備些新年的點綴品,你也來幫我們的忙罷。」她自己便拉過一張椅子來,坐在中間長圓桌的旁邊。

    他忸怩地走過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將宜姑裁好了的紙條兒,紅綠相間地粘成一條很長的練子。他也便照樣地做著。

    宜姑閒閒地和他談話。他覺得她那紫衣,正襯她嫩白的臉。頰上很深的兩個笑渦兒。濃黑的頭髮,很隨便地挽一個家常髻。她和瀾姑相似處,就是那雙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兩樣的。——他覺得從來不曾見過像宜姑這樣美麗溫柔的姊姊。

    永明喚道:「瀾小姐不要盡著畫了,也來幫我們!」瀾姑只管低著頭,說:「你粘你的罷,我沒有工夫。」宜姑看著永明道:「你讓她畫罷,我們三個人做,就夠了。」回頭便問他:「聽說你姊姊走了,誰送她去的?」他連忙答應說:「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結婚以後,舅舅就回來的。」永明笑問:「早晨你哭了麼?」他紅了臉只笑著。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地一笑,笑裡含著禁止的意思。

    他不覺感激起來。但永明這一句話,在他並沒有什麼大刺激,他便依舊粘著紙鏈子。

    搖籃裡的嬰兒,忽然哭了,宜姑連忙去挪了過來,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見裡面臥著的孩子,用水紅色的小被裹著,頭上戴一頂白絨帶纓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臉。永明笑說:「這是娃娃,你看她胖不胖?」他笑著點一點頭。——宜姑口裡輕輕地唱著,手裡只管裁紙花,足卻踏著搖籃,使它微微動搖。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地問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沒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瀾姑,正要說話,永明會意,便說:「我們弟兄姊妹在一塊兒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兒。」

    娃娃的頭轉側了幾下,便又睡著了。他注目看著,覺得那小樣兒非常的可愛,便伸手去摩她嫩紅的面頰。娃娃的眼皮微微地一動,他連忙縮回手去,宜姑看著他溫柔地一笑。

    一個僕婦從外面進來,說:「二小姐,老太太那邊來了電話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們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經理。母親又寵她……」瀾姑正洗著筆,聽見便說:「別怪母親寵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別人是辦不來的!」永明笑道:「你又向著她了!我不信我就不會接電話,更不信我們一家子捧鳳凰似的,只捧著她一個!」瀾姑抬頭看著永明說:「別說昧心話了,難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醫院裡,是誰哭得一夜沒有睡覺來著?——」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個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沒有一個人能得你的心悅誠服……」

    宜姑進來了,笑向瀾姑說:「外婆來了電話,說要接母親和我們兩個今晚去吃飯。我說嫂嫂不在家,娃娃沒人照應,母親說叫你跟著去呢。」瀾姑皺眉道:「我不喜歡去!外婆倒罷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們,我實在跟她們說不到一塊兒!」宜姑笑道:「左右是應個景兒,誰請你去演說?一會兒琴姊和翠姊要親自來接的。」永明忙問:「請我了沒有?」宜姑道:「沒有。」永明笑道:「我一定問問外婆去,一到了請吃飯,就忘了我;到了我們學校裡開遊藝會,運動會,怎麼不忘了問我要入場券?……」瀾姑道:「既如此,你去罷。」永明道:「人家沒有請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請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還請人吃飯呢!」說著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問:「妹妹,你到底去不去?」瀾姑放下筆,伸一伸懶腰,抱膝微笑道:「忙什麼的,她們還沒來呢。」宜姑道:「等到她們來,豈不晚了,母親又要著急的。」瀾姑慢慢地說:「那你為什麼不去?」宜姑坐下,仍舊剪著紙,一面說:「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媽子又是新來的,交給她不放心。而且這兩天往往有送年禮的,哪一家的該收下,哪一家的該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這些事,我就樂得去,你就留在家裡,享你的清福。」瀾姑想了一想,道:「這樣還是我去罷。」宜姑笑道:「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還是穿上衣服,在母親身旁一坐,比什麼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這回眼睛張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錶,俯下去親一親她,說:「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別哭,抱你找奶媽去。」一面輕輕地將娃娃連被抱起,這時奶媽子已經進來,宜姑將娃娃遞給她,替她開了門,說:「到娃娃屋裡去罷,別讓她多吃了。」奶媽子連聲答應著,就帶上門出去。

    話說未了,外面人來報道:「老太太那邊兩位小姐來了。」宜姑連忙脫下圍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縮,要想躲開,永明笑道:「你怕什麼?我們坐在琴後,不理她們就是了。」說著兩個人從長椅子上提過兩個靠枕,忙跑到琴後抱膝坐下。

    她們一邊說笑著進來,琴後望去不甚真切,只彷彿是兩個頭髮燙得很捲曲,衣服極華麗的女子。又聽得瀾姑也起來招呼了。她們走到爐邊,伸手向火,一面笑說:「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麼想開了穿起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親替我做的,因為她喜歡這顏色。去年做的,這還是頭一次上身呢。」一面忙著按鈴叫人倒茶。

    那個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搖手叫他不要做聲,——拿起瀾姑的畫來看,回頭笑道:「瀾妹,你怎麼專愛畫那些頹敗的東西?」瀾姑只管收拾著畫具,一面說:「是呢,人家都畫,我就不畫了,人家都不畫的,我才畫呢!」琴姊也走過來,說:「你的脾氣還是不改——上次在我們家裡,那位曾小姐要見你,你為什麼不見她?」瀾姑道:「但至終也見了呵!」琴姊笑說:「她以後對我們評論你了。」瀾姑抬頭道:「她評論我什麼?」翠姊過來倚在琴姊肩上,笑說:「說了你別生氣!——她說你真是蠻可愛的,只是太狷傲一點。」琴姊道:「論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還是應酬她一點好。」瀾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這樣的狷傲麼!她說我可愛,謝謝她!人說我不好,不能貶損我的價值;人說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份!我生來又不會說話,我更犯不著為她的地位去應酬她……」

    琴和翠相視而笑。宜姑端過茶來,笑說:「姊姊們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矯僻了,母親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她們端起杯來,喝了一口,就都上樓去。

    永明和他從琴後出來,永明笑道:「瀾小姐真能辯論呵!連我聽著都覺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見了,這種妖妖調調的樣子,我要有三個眼睛,也要挖出一個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頭便對瀾姑說:「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做客,何苦來……」瀾姑站了起來說:「我不怪別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氣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做什麼?那天我也沒有得罪她,她們以為我聽說人批評我驕傲,我就必得應酬她們,豈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罷。母親等著呢。」瀾姑出去,又回來,右手握著門鈕,說:「今天熱得很,我不穿皮襖,穿駝絨的罷。」宜姑一面坐下,拿起疊好的五色紙來,用針縫起,一面說:「可別凍著玩,穿你的皮襖去是正經!」瀾姑說:「不,外婆屋裡永遠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魚肚白的給我罷。」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層櫃屜裡呢,你要就拿去罷——只是太素一點了,外婆不喜歡的。」說完又笑道:「只要你樂意就好,否則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顧念別人,就不對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瀾姑冷笑道:「我便是楊朱的徒弟,你要做楊朱的徒弟,他還不要你呢!」說著便自己開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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