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75章 兩個家庭 (2)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三哥出門去訪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覺。我們便出來,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風,送著一陣一陣的花香。亞茜一面織著小峻的襪子,一面和我談話。一會兒三哥回來了,小峻也醒了,我們又在一處遊玩。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映著那燦爛的花,青綠的草,這院子裡,好像一個小樂園。

    晚餐的菜餚,是亞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們一面用飯,一面望著窗外,小峻已經先吃過了,正在廊下捧著沙土,堆起幾座小塔。

    門鈴響了幾聲,老媽子進來說:「陳先生來見。」三哥看了名片,便對亞茜說:「我還沒有吃完飯,請我們的小招待員去領他進來罷。」亞茜站起來喚道:「小招待員,有客來了!」小峻抬起頭來說:「媽媽,我不去,我正蓋塔呢!」亞茜笑著說:「這樣,我們往後就不請你當招待員了。」小峻立刻站起來說:「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塵土,一面跑了出去。

    陳先生和小峻連說帶笑地一同進入客室,——原來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陳先生——這時三哥出去了,小峻便進來。天色漸漸地黑暗,亞茜捻亮了電燈,對我說:「請你替我說幾段故事給小峻聽。我要去算賬了。」說完了便出去。

    我說著「三隻熊」的故事,小峻聽得很高興,同時我覺得他有點倦意,一看手錶,已經八點了。我說:「小峻,睡覺去罷。」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來,我拉著他的手,一同進入臥室。

    他的臥房實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傢俱,小玻璃櫃子裡排著各種的玩具,牆上掛著各種的圖畫,和他自己所畫的剪的花鳥人物。

    他換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說:「姑姑,出去罷,明天見。」我說:「你要燈不要?」他搖一搖頭,我把燈捻下去,自己就出來了。

    亞茜獨坐在台階上,看見我出來,笑著點一點頭。我說:「小峻真是膽子大,一個人在屋裡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亞茜笑說:「我從來不說那些神怪悲慘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嬌嫩的腦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著對面客室裡的燈光很亮,談話的聲音很高。這時亞茜又被老媽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覺地就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上面去。

    只聽得三哥說:「我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覺得你很不是自暴自棄的一個人,為何現在有了這好閒縱酒的習慣?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希望是什麼,你難道都忘了麼?」陳先生的聲音很低說:「這個時勢,不遊玩,不拚酒,還要做什麼,難道英雄有用武之地麼?」三哥歎了一口氣說:「這話自是有理,這個時勢,就有滿腔的熱血,也沒處去灑,實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當以赤手挽時勢,不可為時勢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壞了,將來就是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個大英雄,豈不是自暴自棄?」

    這時陳先生似乎是站起來,高大的影子,不住地在窗前搖漾,過了一會兒說:「也難怪你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有快樂,就有希望。不像我沒有快樂,所以就覺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這時陳先生的聲音裡,滿含憤激悲慘。

    三哥說:「這又奇怪了,我們一同畢業,一同留學,一同回國。要論職位,你還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於素志不償,是彼此一樣的,為何我就有快樂,你就沒有快樂呢?」陳先生就問道:「你的家庭什麼樣子?我的家庭什麼樣子?」三哥便不言語。陳先生冷笑說:「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國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擊,已經灰了一半的心,並且在公事房終日閒坐,已經十分不耐煩。好容易回到家裡,又看見那凌亂無章的家政,兒啼女哭的聲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內人是個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應酬宴會,孩子們也沒有教育,下人們更是無所不至。

    我屢次地勸她,她總是不聽,並且說我『不尊重女權』、『不平等』、『不放任』種種誤會的話。我也曾決意不去難為她,只自己獨力地整理改良。無奈我連米鹽的價錢都不知道,並且也不能終日坐在家裡,只得聽其自然。因此經濟上一天比一天困難,兒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縱,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尋那劇場酒館熱鬧喧囂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來衝散心中的煩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每回到酒館的燈滅了,劇場的人散了;更深夜靜,踽踽歸來的時候,何嘗不覺得這些事不是我陳華民所應當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這時已經聽見陳先生嗚咽的聲音。三哥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門鈴又響了,老媽子進來說我的車子來接我了,便進去告辭了亞茜,坐車回家。

    兩個月的暑假又過去了,頭一天上學從舅母家經過的時候,忽然看見陳宅門口貼著「吉屋招租」的招貼。

    放學回來剛到門口,三哥也來了,衣襟上綴著一朵白紙花,臉上滿含著淒惶的顏色,我很覺得驚訝,也不敢問,彼此招呼著一同進去。

    母親不住地問三哥:「亞茜和小峻都好嗎?為什麼不來玩玩?」這時三哥臉上才轉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紙花摘下來,扔在字紙籃裡。

    母親說:「亞茜太過於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親手去做,我看她實在太忙。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慌急的態度,匆忙憂倦的神色,總是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這個孩子,實在可愛!」三哥說:「現在用了一個老媽子,有了幫手了,本來亞茜的意思還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學放學路上的照應,亞茜一個人是決然做不到的。並且我們中國人的生活程度還低,僱用一個下人,於經濟上沒有什麼出入,因此就雇了這個老媽子,不過在粗活上,受亞茜的指揮,並且亞茜每天晚上還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現在名片上的姓名和賬上的字,也差不多認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說:「是了,那一天陳先生來見,給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陳。我很覺得奇怪,卻不知是亞茜的學生。」

    三哥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陳華民死了,今天開吊,我剛從那裡回來。」——我才曉得那朵白紙花的來歷,和三哥臉色不好的緣故——母親說:「是不是留學的那個陳華民?」三哥說:「是。」母親說:「真是奇怪,像他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也會死了,莫非是時症?」三哥說:「哪裡是時症,不過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於遠大。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養精蓄銳的,滿想著一回國,立刻要把中國旋轉過來。誰知回國以後,政府只給他一名差遣員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塊錢無功的俸祿,他已經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樂,他就天天地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裡去,嚇了我一大跳。

    從前那種可敬可愛的精神態度,都不知丟在哪裡去了,頭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體也虛弱了,我十分的傷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勸他常常到我家裡來談談解悶,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聽。並且說:『感謝你的盛意,不過我一到你家,看見你的兒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難過,不如……』以下也沒說什麼,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許多眼淚。以後我覺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軟弱下去,便勉強他一同去到一個德國大夫那裡去察驗身體。大夫說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擔心,勉強他在醫院住下,慢慢地治療,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誰知上禮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說到這裡,三哥的聲音顫動得很厲害,就不再往下說。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可惜!聽說他的才幹和學問,連英國的學生都很妒羨的。」三哥點一點頭,也沒有說什麼。這時我想起陳太太來了,我問:「陳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說:「要回到南邊去了。聽說她的經濟很拮据,債務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將來不知怎麼過活!」母親說:「總是她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否則也可以自立。不過她的娘家很有錢,她總不至於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說:「靠弟兄總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會兒,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門口,自己回來,心中很有感慨。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看,卻是上學期的筆記,末頁便是李博士的演說,內中的話就是論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

    (原載1919年9月18日—22日《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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