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後,穎銘也回來了,穿著白官紗衫,青紗馬褂,腳底下是白襪子,青緞鞋,戴著一頂小帽,更顯得面色慘白。進院的時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兒玩。穎石看見哥哥這樣打扮著回來,不禁好笑,又覺得十分傷心,含著眼淚,站起來點一點頭。穎銘反微微地慘笑。姊姊也沒說什麼,只往東廂房努一努嘴。穎銘會意,便伸了一伸舌頭,笑了一笑,恭恭敬敬地進去。
化卿正臥在床上吞雲吐霧,四姨娘坐在一旁,陪著說話。穎銘進去了,化卿連正眼也不看,仍舊不住地抽煙。穎銘不敢言語,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地坐起來,方才過去請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來了麼?我以為你是『國爾忘家』的了!」穎銘紅了臉道:「孩兒實在是病著,不然……」化卿冷笑了幾聲,方要說話。四姨娘正在那裡燒煙,看見化卿顏色又變了,便連忙坐起來,說:「得了!前兩天就為著什麼『青島』『白島』的事,和二少爺生氣,把小姐屋裡的東西都摔了,自己還氣得頭痛兩天,今天才好了,又來找事。他兩個都已經回來了,就算了,何必又生這多餘的氣?」一面又回頭對穎銘說:「大少爺,你先出去歇歇罷,我已經吩咐廚房裡,替你預備下飯了。」化卿聽了四姨娘一篇的話,便也不再說什麼,就從四姨娘手裡,接過煙槍來,一面臥下。穎銘看見他父親的怒氣,已經被四姨娘壓了下去,便悄悄地退了出來,逕到穎貞屋裡。
穎貞問道:「銘弟,你的傷好了麼?」穎銘望了一望窗外,便捲起袖子來,臂上的繃帶裹得很厚,也隱隱地現出血跡。穎貞滿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來罷!省得招了風要腫起來。」穎石問:「哥哥,現在還痛不痛?」穎銘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當初也不肯出去了!」穎貞問道:「現在你們幹事部裡的情形怎麼樣?你的缺有人替了麼?」穎銘道:「劉貴來了,告訴我父親和石弟生氣的光景,以及父親和你吩咐我的話,我哪裡還敢逗留,趕緊收拾了回來。他們原是再三地不肯,我只得將家裡的情形告訴了,他們也只得放我走。至於他們進行的手續,也都和別的學校大同小異的。」穎石道:「你還算僥倖,只可憐我當了先鋒,冒冒失失地正碰在氣頭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從我有生以來,也沒有捱過這樣的罵!唉,處在這樣黑暗的家庭,還有什麼可說的,中國空生了我這個人了。」說著便滴下淚來。穎貞道:「都是你們校長給送了信,否則也不至於被父親知道。其實我在學校裡,也辦了不少的事。不過在父親面前,總是附和他的意見,父親便拿我當做好人,因此也不攔阻我去上學。」說到此處,穎銘不禁好笑。
穎銘的行李到了,化卿便親自出來逐樣地翻檢,看見書籍堆裡有好幾束的印刷品,並各種的雜誌;化卿略一過目,便都撕了,登時滿院裡紙花亂飛。穎銘穎石在窗內看見,也不敢出來,只急得悄悄地跺腳,低聲對穎貞說:「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罷!」穎貞便出來,對化卿陪笑說:「不用父親費力了,等我來檢看罷。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頭把講義也撕了,豈不可惜。」一面便彎腰去檢點,化卿才慢慢地走開。
他們弟兄二人,仍舊住在當初的小院裡,度那百無聊賴的光陰。書房裡雖然也壘著滿滿的書,卻都是制藝、策論和古文、唐詩等等。所看的報紙,也只有《公言報》一種,連消遣的材料都沒有了。至於學校裡朋友的交際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穎石生性本來是活潑的,加以這些日子,在學校內很是自由,忽然關在家內,便覺得非常地不慣,背地裡咳聲歎氣。悶來便拿起筆亂寫些白話文章,寫完又不敢留著,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寫,天天這樣。穎銘是一個沉默的人,也不顯出失意的樣子,每天臨幾張字帖,讀幾遍唐詩,自己在小院子裡,澆花種竹,率性連外面的事情,不聞不問起來。有時他們也和幾個姨娘一處打牌,但是他們所最以為快樂的事情,便是和姊姊穎貞,三人在一塊兒,談話解悶。
化卿的氣,也漸漸地平了,看見他們三人,這些日子,倒是很循規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歡;無形中便把限制的條件,鬆了一點。
有一天,穎銘替父親去應酬一個飯局,回來便悄悄地對穎貞說:「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見我們學校幹事部裡的幾個同學,都騎著自行車,帶著幾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們為何都來到天津,想是請願團中也有他們,當下也不及打個招呼,汽車便走過去了。」穎石聽了便說:「他們為什麼不來這裡,告訴我們一點學校裡的消息?想是以為我們現在不熱心了,便不理我們了,唉,真是委屈!」說著覺得十分激切。穎貞微笑道:「這事我卻不贊成。」穎石便問道:「為什麼不贊成?」穎貞道:「外交內政的問題,先不必說。看他們請願的條件,哪一條是辦得到的?就是都辦得到,政府也決然不肯應許,恐怕啟學生干政之漸。這樣日久天長地做下去,不過多住幾回警察廳,並且兩方面都用柔軟的辦法,回數多了,也都覺得無意思,不但沒有結果,也不能下台。我勸你們秋季上學以後,還是做一點切實的事情,穎銘,你看怎樣?」穎銘點一點頭,也不說什麼。穎石本來沒有成見,便也贊成兄姊的意思。
一個禮拜以後,南京學堂來了一封公函,報告開學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歡得吃不下飯去,都催著穎貞去和父親要了學費,便好動身。穎貞去說時,化卿卻道:「不必去了,現在這風潮還沒有平息,將來還要搗亂。我已經把他兩個人都補了辦事員,先做幾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學一節,日後再議罷!」穎貞呆了一呆,便說:「他們的學問和閱歷,都還不夠辦事的資格,倘若……」化卿搖頭道:「不要緊的,哪裡便用得著他們去辦事?就是辦事上有一差二錯,有我在還怕什麼!」穎貞知道難以進言,坐了一會兒,便出來了。
走到院子裡,心中很是游移不決,恐怕他們聽見了,一定要難受。正要轉身進來,只見劉貴在院門口,探了一探頭,便走近前說:「大少爺說,叫我看小姐出來了,便請過那院去。」穎貞只得過來。穎石迎著姊姊,伸手道:「鈔票呢?」穎貞微微地笑了一笑,一面走進屋裡坐下,慢慢地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兄弟二人聽完了,都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穎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難道我們連求學的希望都絕了麼?」穎銘眼圈也紅了,便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轉,仍舊坐下。穎貞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坐了半天,便默默地出來,心中非常的難過,只得自己在屋裡彈琴散悶。等到黃昏,還不見他們出來,便悄悄地走到他們院裡,從窗外往裡看時,穎石蒙著頭,在床上躺著,想是睡著了。穎銘斜倚在一張籐椅上,手裡拿著一本唐詩「心不在焉」地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似乎有了感觸,便來回地念了幾遍。穎貞便不進去,自己又悄悄地回來,走到小院的門口,還聽見穎銘低徊欲絕地吟道:「……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原載1919年10月7日—12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