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65章 回國以前 (2)
    渡邊玲子的父親是一個鐵路工人。玲子的母親前年去世了,從廣島接回來的、玲子的寡姐惠子,在替他們管家。玲子和我同歲,也只比我大幾天。她姐姐惠子有二十多歲了,不論晴天雨天屋裡屋外,頭上總是包著頭巾;夏天也總是穿著長袖子的衣服,而且輕易不到門外來,碰見人總是把頭臉俯得很低,或是掉轉過去。

    我們搬到她隔壁來住以後,我和玲子漸漸熟識了。有一次她悄悄地告訴我,她的姐夫是被原子彈炸死的,她姐姐也受了一身的傷。姐姐本來是不願意到東京來的,她不願意見人,後來因為這邊需要人幫忙,而且她身體越來越壞,不能再繼續做整天的工作了,才勉強回來的。一提起這事,玲子就咬牙切齒地恨美國人,說:「你沒有看見她一身的創疤呵,你沒有聽見她講過那年八月六日早晨八點十五分以後,廣島的人間地獄的情形呵,你說,美國人還是人嗎?」她還說:「我父親到你們中國華北作戰過,做過八路軍的俘虜,他到現在提起日本侵略中國的事情心裡還慚愧。他說:『帝國主義就不是好東西!帝國主義使得日本人殺害中國人,又使得美國人殺害日本人,帝國主義不消滅掉,世界就沒有和平。』」她說著就拉起我的手,緊緊地握著。這時我真是從心底感到日本人民的可愛!

    我們這條巷裡,有兩家的女孩子是「嫁」給美軍的,常有美軍的吉普車停在門口,院子裡曬著美軍的衣服。這兩個女孩子先後都跟著美軍回國了,玲子談起她們時就氣憤地說:「我多恨她們又多可憐她們呵!她們等著在美國受罪吧,沒出息的人!」我說:「玲子,你再也不想到外國去吧?」她笑說:「那也不一定,比方說,到中國去,那裡有你,有我的朋友呵。你什麼時候回國呢?」

    幾天以前,我父親忽然說我們就要到美國去了,台灣的簽證已經來了。母親還跑到學校去替我辦轉學書。我們的校長,美國天主教的姑奶奶,高興得很,對學生們誇說我多幸運,能夠到美國去上學,多少中國和日本的同學都羨慕我,但是,我看到,向我投來艷羨的眼光的人,都是我平日所最看不起的人,而對我顯出失望的神色的人,都是我平日所最喜歡的人,譬如祥哥和玲子,雖然他倆都不是我的同學。

    我的心情壓得很沉重,我一定要對我父親母親表示我的態度——我不到美國去!

    我跑進房子裡,砰的一聲把書房的門推開了。這是這座房子裡唯一的一間洋式屋子,牆上安著壁爐,父親和林先生坐在爐前,正在燒些什麼,母親站在桌邊清檢著一些信件。屋裡沒有開窗,還放下簾子,空氣又熱又悶,我就敞開門站在門邊。

    他們三個人同時回過頭來,林先生只抬頭看了一下,仍舊燒他的紙,母親看著我的臉,說:「你要做什麼?有話進來說。」我關上門,雙手反握著門把,背靠著門站著,我心跳得厲害,急急地說:「我們去美國的事情,你們好好地想過沒有?不能改變計劃嗎?人家都在笑話你們呢,說像你們這樣的人,最後還是到美國去——多沒出息!」父親看了林先生一眼,忽然很高興地大笑了起來。他們毫不在乎的態度使我氣憤,我大聲說:「你們沒聽見嗎?就是和你們一塊喝酒的那班美國醉鬼,那個牛金,要用原子彈炸死我們中國人,他對中國人有多大的仇恨呵,我們還要去仇人的國家嗎?你們自己去吧——我是不去的!」母親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歡喜的淚光,說:「孩子,你不明白……」這時林先生站起來了,他的臉上忽然現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慈愛和莊嚴,他向我伸出手來,我不由自主地順從地走了過去。林先生把我拉到身邊,撫著我的肩頭說:「你爸爸媽媽不是到美國去,是回到北京去——」我喜出望外地望著父親母親的臉,林先生又接著說:「不說到美國去,他們能拿到台灣的簽證嗎?能離開日本嗎?這事情你可不能說出去呵!現在你放心了吧?明天晚上我帶你去看一個中國電影,現在上樓睡覺去吧。」

    這一夜,我躺在「它它米」上面,望著敞開的紙門外的滿天星斗,我向燦爛的星空伸出雙臂,彷彿要把即將看到的那個巨大的頭像,和他背後的密密層層的波浪式的人流,抱到我充滿了歡樂的胸懷裡。

    第二天,我經過再三的考慮,同母親商量,要把我們回國的消息悄悄地告訴祥哥,並且和他一塊去看中國電影。母親想了一會兒,說祥哥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姑姑和姑父的,她答應了。

    我快樂地跑到姑姑家去。正好姑姑和姑父都不在家。祥哥開始還是不理我,當我笑著跳著悄悄地把這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就十分驚訝而又高興地看著我。他用兩隻手使勁地握住我的手,難過地說:「你們回去了,我呢?」我急不能待地跑來告訴他,原想讓他知道我們不是沒有出息的人,等到他難過起來,我又後悔不該讓他曉得了!

    我安慰他說:「祥哥,『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有心,將來你一定可以回去的!——不要難過了,晚上林先生要帶我去看一個中國電影,你跟我回家吧。」祥哥默默地跟我下樓,在這很短的時間裡,他彷彿變了一個人,沖天的怒氣沒有了,但是同時頭也垂下了,眼光也憂鬱了,我從心裡同情他!

    林先生帶我們去的地方,是東京的蘇聯大使館,一座高大的白色樓房。樓下大廳堂皇得很,裡面坐著不少的人——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大家彷彿都很熟悉,笑語紛紜。我們夾坐在林先生的兩邊——電燈滅了,奏出中國的音樂,銀幕上閃出發光的大字,是「中華民族大團結」。這彩色的影片上,祖國的河山多美麗呵,祖國的人民多興奮多快樂呵,尤其是其中的天安門前國慶節遊行的一段,偉大的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上,向著快樂的人快樂地笑,興奮地招手。他的笑容是那樣爽朗,那樣慈祥,那樣豪邁,那樣充滿了鼓舞的力量!下面廣場上紅旗的海沸騰了,花朵的海沸騰了,人流的海沸騰了!我多感動多高興呵,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我看我們周圍的人的臉上,在明亮的影片反射的光亮中,也閃著歡喜的淚花。祥哥呢,他雙手直直地緊握著座位的兩邊,雙肩聳起,臉上嚴肅極了,說不上是悲還是喜……

    從這以後,就是一路回國的經歷了,這經歷可以說是十分順利的,那時正是東京一班熟人都出去避暑的時候,連姑姑一家也因為去了輕井澤,而沒有來送我們,這樣更好。因為我們坐的是印度船而不是美國船,是往西而不是往東!

    第二年的國慶節,我已經是北京學校裡的初中生,而且參加了走在遊行隊伍最前面的儀仗隊。我激動的心情是你們想像得到的。當我筆直地站在整齊的青年隊伍裡,望著四周的彩旗和鮮花的海,一簇一簇的人群,一架一架的巨大模型……上面是響晴的北京蔚藍的天空,前面是高大雄偉的天安門樓,我們親愛的毛主席和他的忠實的戰友,都站在那裡,等著我去向他們捧上我的一顆噴發著火花的熾熱的心!

    這時我的心還真切地憶念到許多的奮鬥著要投到祖國懷抱的中國青年們,我所知道的不止一個兩個——像祥哥——而是有千千萬萬個。我是個過來人,雖然我的經歷比起別人來,是不值得一說的,比如說,從新加坡回來的同學,是只要一離開新加坡,就永遠不能回去,永遠和家裡人斷絕了聯繫,而他們還是不顧一切地逃出那黑暗的環境,欣然地投入光明的、充滿了前途的、能以全心全力為人民服務的祖國懷抱中來——在萬眾歡騰的國慶節,我永遠記念著海外的那些中國青年,希望這一天的響徹雲霄的祝賀的聲音,會像海波似的捲到地球的每一片岸邊,給他們以莫大的激勵和鼓舞。

    前面閱兵的儀式已快完畢了,人民解放軍各兵種的整齊威武的隊伍,已經浩浩蕩蕩走過天安門,向著莊嚴的西山走去。

    歌唱祖國的樂調奏起了。我挺起胸膛,昂起頭,眼睛注視著前方,和千千萬萬的祖國青年們在一起,邁開腳步,開始了我在天安門前的第一個國慶節。

    (原載《人民文學》1959年10月號)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