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第59章 寂寞 (2)
    前面嬸嬸的車,停在糖果公司門口,嬸嬸給妹妹買了兩瓶糖,又給他兩瓶。小小連忙謝了嬸嬸,自己又買了一瓶香蕉油。妹妹問:「買這個做什麼?」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凌去!」

    到家嬸嬸又只懶懶的。妹妹便跟嬸嬸睡覺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來跑去,尋出冰激凌的桶子來,預備著明天要做。

    黃昏時妹妹醒了,睡得滿臉是汗,只說熱;母親打發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頭髮,小小便拿過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地替她扇著。妹妹一面撩開拂在臉上的頭髮,一面笑說:「不要扇了,我覺得冷。」小小道:「如此我們便到門外去,樹下有風,吹一會兒就干了。」兩個人便出來,坐在樹根上。

    暮色裡,新月掛在柳梢——遠遠地走來一個綠衣的郵差。小小看見便放下扇子,跑著迎了上去,接過兩封信來。妹妹忙問:「誰來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親的,一封許是叔叔的。你等著,我先送了去。」說著便進門去了。

    一轉身便又出來;妹妹說:「我父親來信,一定是要接我們走了。」小小說:「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寫信給你,我寫著『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說:「我的學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歡人稱我『先生』,我喜歡人稱『女士』。平日父親從南邊來信,都是寄給我,也是稱我『女士』。」小小說:「那也好,你的學名是什麼?」妹妹不答。

    小小兩手弄著扇子的邊兒,說:「我父親到英國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兩個禮拜就有一封信,有時好幾封信一齊送來。信封上寫著外國字,我不認得,但母親說,上面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為什麼不跟伯伯到英國去?」小小搖頭道:「母親不去,我也不去。我只愛我的國,又有樹,又有水。我不愛英國,他們那裡儘是些黃頭髮藍眼睛的孩子!」妹妹說:「我們的先生常常說,我們也應當愛外國,我想那是合理的。」小小道:「你要愛你就愛,橫豎我只有一個心,愛了我的國,就沒有心再去愛別國。」妹妹一面撫著頭髮,說:「一個心也可以分做多少份兒,就如我的一個心,愛了父親,又愛了母親,又愛了許多的……」這時小小忽然指著天上說:「妹妹!快看!」妹妹止住了,抬頭看時,一個很小的星,拖著一片光輝,橫過天空,直飛向天末去了。

    天漸漸地黑了,他們便進去。搬過兩張矮凳子,和一張大椅子,在院子裡吃著晚飯。母親在後面替妹妹通開了頭髮,鬆鬆地編了兩個辮子。小小便道:「有頭髮多麼麻煩!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頭,就是洗頭也不費工夫。」妹妹一面吃飯,說:「但母親說頭髮有一種溫柔的美。」小小點頭說:「也是,不過我這樣子,即或是有頭髮,也不美的。」說得嬸嬸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著打發趙媽洗那桶子,買冰和鹽要做冰激凌。母親替他們調好了材料,兩個便在院裡樹下搖著。

    小小一會一會地便揭開蓋子看看,說:「好了!」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還沒有凝上呢,盡著開蓋,把鹽都漏進去了!」小小又舀出一點來,嘗了嘗說:「沒有味兒,太淡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幾塊來放上。」妹妹說:「好。」於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進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對上些開水。

    妹妹扎煞著兩隻濕手,用袖子拭了臉上的汗,說:「熱得很,我不搖了!」小小說:「等我來,你先坐在一邊歇著。」

    搖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說:「一定好了,我們舀出來吃罷。」妹妹便盛了出來,嘗了一口,半天不言語。小小也嘗著,卻問妹妹說:「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們平常吃的那味兒,帶點酸又有些鹹。」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什麼酸鹹?簡直是不好吃!算了罷,送給趙媽吃。」

    胡亂地收拾起來,小小用衣襟自己扇著,說:「還是釣螃蟹去有意思,我們搖了這半天的冰激凌,也熱了,正好樹蔭底下涼快去。」妹妹便拿了釣竿,挑上了餌,出到門外。小小說:「你看那邊樹下水裡那一塊大石頭,正好坐著,水深也好釣;你如害怕,我扶你過去。」妹妹說:「我不怕。」說著便從水邊踏著一塊一塊的石頭,扶著釣竿,慢慢地走了上去。

    雨後溪水漲了,石上好像小船一般,微風吹著流水,又吹著柳葉。蟬聲聒耳。田壟和村舍一望無際。妹妹很快樂,便道:「這裡真好,我不想回去了!」小小道:「這塊石頭就是我們的國,我做總統,你做兵丁。」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會放槍,也怕那響聲。」小小說:「那麼你做總統,我做兵丁——以後這石頭隨水飄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個世界。」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親,我自己不會梳頭。」小小道:「不會梳頭不要緊,把頭髮剪了去,和我一樣。」妹妹道:「不但為梳頭,另一個世界也不能沒有母親,沒有了母親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這樣,我也要母親,但這塊石頭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來,用釣竿指著說:「我們可以再搬過那一塊來……」

    上面說著,不提防雨後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沒有站穩,一跤跌了下去。小小趕緊起來拉住,妹妹已坐在水裡,釣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著上來,衣裳已經濕透,兩個人都嚇住了。小小連忙問:「碰著了哪裡沒有?」妹妹看著手腕說:「這邊手上擦去了一塊皮!這倒不要緊,只是衣裳都濕了,怎麼好?」小小看她驚惶欲涕,便連忙安慰她說:「你別怕,我這裡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們到太陽底下曬著,一會兒就干了。如回家換去,嬸嬸一定要說你。」妹妹想了一想,只得隨著他到岸上來。

    小小站在樹蔭下,看妹妹的臉,曬得通紅。妹妹說:「我熱極,頭都昏了。」小小說:「你的衣裳干了沒有?」妹妹扶著頭便說:「哪能這麼快就干了!」小小道:「我回家拿傘去,上面遮著,下面曬著就好了。」妹妹點一點頭,小小趕緊又跑了回來。

    四下裡找不著傘,趙媽看見便說:「小小哥!你找什麼?媽媽和嬸嬸都睡著午覺,你不要亂翻了!」小小只得悄悄地說與趙媽,趙媽驚道:「你出的好主意!曬出病來還了得呢!」說著便連忙出來,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來給她換上。摸她額上火熱,便沖一杯綠豆湯給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給她聞了,抱著她在廊下靜靜地坐著,一面不住地抱怨小小。妹妹疲乏地倚在趙媽肩上,說:「不乾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這時只呆著。

    晚上妹妹只是吐,也不吃飯。嬸嬸十分著急。母親說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請大夫去。趙媽沒有說什麼,小小只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來,小小才放了心。

    他們不敢出去了,只在家裡玩。將扶著牽牛花的小竹竿兒,都拔了出來,先紮成幾面長方的籬子。然後一面一面地合了來,在樹下牆陰裡,蓋了一個小竹棚,也安上個小門。兩個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燈,趙媽催吃晚飯,才放下一齊到屋裡來。

    母親笑說:「妹妹來,小小可有了伴兒了,連飯也顧不得吃,看明天叔叔來接了妹妹去,你可怎麼辦?」小小只笑著,桌上兩個人還不住地商議做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學校裡開了一個「成績展覽會」,早晨先有本校師生的集會,還練習唱校歌。許多同學來找小小,要和他一塊兒去。小小惦著要和妹妹蓋那棚子,只不肯去,同學一定要拉他走。他只得囑咐了妹妹幾句,又說:「午後我就回來,你先把頂子編上。」妹妹答應著,他便和同學去了。

    好容易先生們來了,唱過歌,又亂了半天;小小不等開完會,自己就溜了出來。從書店經過,便買了一把綢制的小國旗,興興頭頭地舉著。進門就喚:「妹妹!我買了國旗來了,我們好插在棚子上……」趙媽從自己屋裡出來,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說:「你不必哄我!」一面跑上廊去,只見母親自己坐在窗下寫信,小小連忙問:「妹妹呢?」母親放下筆說:「早晨叔叔自己來接,十點鐘的車,嬸嬸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說:「怎麼先頭我沒聽見說?」母親說:「昨晚上不是告訴你了麼?前幾天叔叔來信,就說已經告了五天的假,要來把家搬到南邊去——我也想不到他們走得這麼快。妹妹原是不願意走的,嬸嬸說日子太短促了,他們還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們不住。」小小說:「怎麼趙媽也不到學校裡去叫我回來?」母親說:「那時大家都忙著,誰還想起這些事!」說著仍自去寫信。小小站了半天,無話可說,只得自己出來,呆呆地在廊下拿著國旗坐著。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覺,黃昏才起來;胡亂吃過飯,自己悶悶地坐在燈下——趙媽進來問:「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沒有看見!」趙媽說:「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編籬子,拿去剪繩子麼?」小小想起來,就說:「在那邊牆犄角的樹枝上掛著呢,你自己去拿罷!」趙媽出去了,母親便說:「也沒見你這樣的淘氣!不論什麼東西,拿起來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牽牛花東倒西歪的,原來竹子都讓你拔去了。再淘氣連房子還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該溫習溫習功課了,整天裡只顧玩,也不是事!」小小滿心裡惆悵抑鬱,正無處著落,聽了母親這一番話,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親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會兒,覺得無味,便起來要睡覺去。母親跟他過來,替他收拾好了,便溫和地撫著他說:「好好地睡罷,明天早起,我教給你寫一封信給妹妹,請她過年再來。」他勉強抑住抽咽答應著,便自己臥下。母親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想他睡著,便捻暗了燈,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來,——窗外好亮的月光呵!照見了庭院,照見滿地的牽牛花,也照見了牆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門還半開著,頂子已經編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無聊地掩了窗簾,重行臥下。——隱隱地聽見屋後溪水的流聲淙淙,樹葉兒也響著,他想起好些事。枕著手腕……看見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潔白如雪,微風吹來,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這時月也沒有了,水也沒有了,妹妹也沒有了,竹棚也沒有了。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瀰漫在他稚弱的心靈裡。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原載《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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