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第10章 米開朗基羅傳 (2)
    如此令人驚愕的衛生狀況,正如他父親所料到的,米開朗基羅也因此常常生病。在他的信件中,人們竟發現他生過十四五次大病。其間幾次發燒,差點兒讓他送了命。他的眼睛、牙齒、頭、心臟都有毛病。神經痛更是家常便飯,尤其是在睡覺的時候,所以對他來說,睡覺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米開朗基羅未老先衰,四十二歲時,他就感到自己已經進入垂暮階段了。四十八歲時,他在信中說,如果工作一整天,他就得休息四五天。但他寧死也不肯去看醫生。

    與這種肉體所受到的痛苦相比,這種瘋狂的工作對他精神上的影響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他還要忍受著悲觀情緒的侵蝕。這對於他而言,是一種家族遺傳病。在他年輕時,他就絞盡腦汁寬慰他的父親,因為當時的米開朗基羅就經常被過度狂亂的苦痛所折磨。米開朗基羅的病情比受他照料的人的病情更加嚴重。這種不間斷的勞動,這種從來得不到休息的高度疲勞,使他生性多疑的精神毫無防範地陷入種種迷惘、狂亂之中。他開始懷疑他的仇敵、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家族、兄弟、繼子。他懷疑他們迫不及待地盼著自己早點死。

    米開朗基羅為此忐忑不安[  「我在無休止的猜疑中痛苦地生活著……我不相信任何人,即使睡覺,我都會睜著眼睛……」

    ];他的家人也嘲笑他這種整天心神不寧的狀態。[1515年,在致其兄弟博納羅托的信中,說道:「……請不要嘲笑我所寫的東西……任何人都沒有理由隨意嘲笑別人。在這個時代裡,為了自己的靈魂與肉體有所擔心並非壞事……任何時候,還應該小心為妙……」

    ]就像他所說的,他是「在一種憂傷或者說癲狂的狀態下」[米開朗基羅常稱自己是「憂鬱與瘋狂的人」,或者是「瘋子與惡人」。而他還曾為自己的瘋狂辯護,說瘋狂只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生活的。由於長年的痛苦,他將痛苦變成了嗜好,並且從中覓得了一種悲苦的樂趣:

    「愈是讓我痛苦,我就愈快樂。」(《詩集》152)

    對他來說,沒有誰能比他更樂少苦多的了。一切都是痛苦的來源,包括愛和善[米開朗基羅曾經寫道:「所有的事物都使我感到悲哀,即便是善,也因為它的短暫而讓我的心靈充滿苦痛。」

    ]。

    「我的歡樂就是憂傷。」(《詩集》81)

    任何人都不會像他那樣地傾向痛苦而拒快樂於千里之外。在他眼中充滿了痛苦,甚至在廣袤無垠的宇宙中,他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世間所有的悲觀失望全凝聚在這句絕望、偏執的吶喊之中:

    「無盡的歡樂也抵不過小小的苦痛!……」(《詩集》卷74)

    「他那無處施放的力量,」克蒂維[克蒂維,意大利畫家、雕塑家和作家。他也是米開朗基羅的學生兼好友。

    ]說,「幾乎已經使他同整個人類社會完全隔離開來。」

    他孤單一人。——他恨別人,也被人恨。他愛別人,卻不為人所愛。人們對他的感情也是欽佩與畏懼相矛盾的。晚年時期的他,使人產生一種宗教般的敬畏。他威臨著他的時代,致使他能稍微心安。他從高處看別人,而別人則從低處向上看他。他從未同時居於高處和低處。他一直忙碌著,即使最卑微的人所享受的那種溫馨他都沒有享受過,一生之中連一分鐘躺在別人的愛撫中酣然入睡的機會都沒有。他與女人的愛注定是無緣的。在荒涼的天空中,唯有維多麗亞·科洛娜[維多麗亞·科洛娜,意大利著名女詩人。

    ]的友誼,像純潔閃亮的星,劃過夜空。而後周圍又是一片漆黑之夜,他的思想像熾熱的流星一般,匆匆穿過,這是他慾望與狂亂的夢幻——這是貝多芬所從未有過的情境。因為這樣的夜晚只存在於米開朗基羅的心底。貝多芬的憂傷來自人們的過錯,他本人是活潑開朗、渴望歡樂的;而米開朗基羅的憂傷深藏於心,致使周圍的人感到害怕,敬而遠之。於是,他的周圍是一片空白。

    這還不算糟,孤獨也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對自己的自閉。他甚至無法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無法主宰自己,而且自己否定自己,自己與自己鬥爭,自己摧殘自己。他的靈魂永遠在背叛他的才能。人們常說他擁有一種「反抗自己」的宿命,也正因為這種宿命,使他任何偉大的計劃都無法實現。這種宿命,就是他自己。這就是他不幸的關鍵,以及他一生全部悲劇的源泉——大家很難看到或不敢去看的東西——只是他缺乏意志力和怯懦的性格。

    在藝術和政治上,他所有的行動和思想都是優柔寡斷的。假如在兩件作品、兩項計劃或兩種辦法之間讓他選一個,他都無法選擇。對此,在修建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碑、聖·洛朗教堂的面牆、梅迪契的陵墓時,都足以表明他的猶豫。他總是反覆地開始,卻始終不能得出結果。他要、又不要,剛一做出抉擇,立刻又產生懷疑。在他晚年時,他幾乎再也沒有完成什麼大作:他對這一切感到厭倦。有人稱:他的工作都是被別人強加的。有人把他的這種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的責任歸咎於他的買主們。但大家忘了,如果他決定拒絕的話,他的買主們是絕沒有辦法強逼他幹的。可是他不敢拒絕。

    他很脆弱,在各個方面都是弱者,因為道德也因為膽怯。他會為各種思慮而感到苦惱,可若是換做性格堅強一些的人,那麼這些思慮都會變得不值一提。但是,米開朗基羅擁有一種極大的責任心,致使他不得不去幹一些平庸的工作,[在他為聖洛倫佐雕塑墓像時,他在塞拉維扎採石場待過幾年。

    ]而這種工作卻是任何一個工匠都能做得比他更好的活兒。於是,米開朗基羅既不能履行合同,又不能忘了這些合同,交給別人去做。

    他的怯弱源自謹慎與膽小。尤利烏斯二世稱他是「可怕的人」,而他在瓦薩裡[瓦薩裡,意大利著名畫家、藝術史學家,著有《美術家傳記》。

    ]的眼中,卻又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他簡直是謹小慎微到了極點。這個「令大家,乃至教皇們都害怕的人」,卻膽小得害怕所有人。與親王們在一起時,他雖然是膽怯的,可他對那些在親王權貴面前盡顯唯諾的人卻十分鄙視,稱他們是「為親王們荷重的驢子」[出自米開朗基羅與瓦薩裡的談話。

    ]。他一直想逃離教皇,但他卻躲不開,而且還要唯命是從。他能夠容忍買主們一封封蠻橫無理的信件,並且還會恭恭敬敬地答覆他們。[1518年2月2日,紅衣教主尤利烏斯·梅迪契懷疑米開朗基羅被他人收買,便洩露一封帶有侮辱性的信。米開朗基羅屈服了,在回信時,說:「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心只想取悅於你。」

    ]有時候,他也會氣得跳起來,用高傲的語氣說話——但自始至終他都是讓步者。直到臨死前,他都在努力掙扎,但此時他已無力鬥爭。克萊蒙七世與其他人的說法總是相反的,他是所有教皇中對他最仁慈的一個,他瞭解米開朗基羅的弱點,並且很憐憫他。[參照佛羅倫薩被攻陷後,米開朗基羅與塞巴斯蒂安諾·德爾·皮翁博之間的信件。克萊蒙七世十分擔心他的健康和苦惱,並且還為他辯護,說好話。

    在愛情方面,米開朗基羅已經沒有絲毫的尊嚴,即使在像懷博·特·勃齊奧這樣的怪人面前,他都顯得非常謙卑。他能夠把一個可愛但卻平庸的人,就像托馬索·特·坎瓦尼裡那樣的人,當作一個「偉大的天才」。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愛情令米開朗基羅的這些弱點顯得頗為感人。當他因膽小畏懼而變得軟弱時,這些軟弱也僅僅是痛苦的——大家不敢說是「可恥的」——表現。他突然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於是,他不得不在意大利各處奔竄。1494年,因被一個幻象嚇壞了,他便逃離了佛羅倫薩。1529年,他負責守衛的佛羅倫薩被圍,他再次從這裡逃走,逃到威尼斯,此時的米開朗基羅甚至做好了準備要逃到法國去。隨後,他對自己的這種慌亂感到羞恥,他決心彌補自己的錯誤,重新回到了佛羅倫薩,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圍城結束。但是,佛羅倫薩被攻陷後,城內許多人都被流戍放逐,他又被嚇得渾身發抖!他甚至卑微地恭維放逐官員華洛利——那個剛剛把自己的朋友、高貴的帕蒂斯坦·德·巴拉處死的傢伙。唉!他甚至不承認他們是自己的朋友——那些被流放的佛羅倫薩人。

    他又開始恐懼,他為自己的畏懼而羞恥。他瞧不起自己,這種憎厭自己的心情最終使他病倒了,甚至讓他產生了自殺的想法。大家都認為他會死去,但他不能死,在他的內心之中,還存有一份瘋狂的求生力量。這力量每天都會提醒著他、緊緊拉住他,而這也讓他忍受了更多的痛苦。——如果他不再有所行動該多好!可是他不能這樣,他必須繼續行動。——然而他的行動是源自主動嗎?其實,他是在被迫地行動,他像但丁的受難者一樣,被捲入自己那瘋狂的矛盾的激情中,掙扎著生活。

    他該有多麼的苦悶!

    「讓我痛苦吧!繼續痛苦吧!在往日的歲月中,我找不到哪一天是真正屬於我的!」(《詩集》49)

    他曾向上帝發出絕望的呼救:

    「噢,上帝!噢,親愛的上帝!有誰可以比我自己更能左右自己?」(《詩集》6)

    如果說他渴望死亡,那是因為他能夠從死亡中看見這種令人發瘋的奴役生活的結束。當他談到死去的那些人時,他是多麼的羨慕啊!

    「你們無須再為生命的嬗變和慾念的轉換而感到畏懼……未來的日月不會對你們施暴;必須與偶然都不可能再左右你們了……寫這些話時,我很難不羨慕。」[此句源自米開朗基羅在1534年,為悼念去世的父親創作的詩篇。

    ](《詩集58》)

    死亡!不再存在於世!不再是自身。逃開萬物的桎梏!擺脫對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無法回復我自己!」(《詩集》135)

    我們聽見這悲愴的呼聲從那張痛苦的臉上發出來;他的那兩隻惶恐不安的眼睛仍然在首都博物館裡注視我們。[此種描寫是根據後世畫家、藝術家們所畫的米開朗基羅的肖像而得。

    他中等身材,寬肩闊背,四肢發達,肌肉結實。因為過度勞作,身體有些變形,走路時,頭往上仰著,佝僂著背,腆著肚子。從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葡萄牙微型畫畫家、作家。

    ]的一幅米開朗基羅肖像畫上,我們看到的他就是這副模樣:他側著身子站立著,身上穿了一件黑衣服;肩頭披了一件羅馬式大衣;頭上纏著一條頭巾,外戴一頂深黑色大呢帽,壓得低低的。他的腦袋略圓,佈滿皺紋的額頭向外突出。黑色微卷的頭髮亂蓬蓬地虯結著。一雙小且憂傷但卻很敏銳的深褐色眼睛裡,有著黃褐和藍褐的斑點。鼻子飽滿寬直,中間隆起,但曾被塔裡詹尼[塔裡詹尼,佛羅倫薩派雕刻家、畫家。移居英國後,成為英國第一位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倡導者。

    ]的拳頭擊破過。從鼻孔到嘴角有一些深深的皺紋。薄薄的嘴唇長得很細膩,下嘴唇微微前突。頰髯稀疏,長四五寸,像農牧神似的鬍鬚都有了分叉。顴骨突起,面頰塌陷,圈在毛髮之中。

    從米開朗基羅的整體相貌上,我們可以看到籠罩著他的那份悲哀與猶豫的神情。這完全是詩人塔索時代的面像,深深地烙印著不安與被懷疑所侵蝕的痕跡。他那雙犀利的眼睛啟迪、呼喚著人們的同情。

    關於同情,我們不要同他斤斤計較了,就將他追逐一生而並未能獲得的那份愛給了他吧。他已經嘗到了世間所能嘗到的巨大痛苦。他看見自己的祖國遭受蹂躪;他看見意大利落入他人之手數百年;他看到自由的死亡;他看到他所愛的人一個個相繼消失;他眼見藝術上的全部光輝,在一束一束地熄滅。

    當黑夜降臨時,他依舊孤獨地留在最後。而在死亡的門檻前,當他回首望去時,他甚至無法聊以自慰地對自己說,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一切,做了他可能做的一切。他覺得一生虛度了。一生沒有歡樂也是枉然。他把一生獻給了藝術也是枉然。

    在他九十年的人生歲月中,沒有一天是快樂的,沒有一天能夠享受真正的人生。期間,他一直強迫自己去做那巨大的工作,竟然未能執行他偉大計劃中的任何一項。他的那些偉大作品——他最看重的那些作品——沒有一件是完成了的。命運的嘲弄使得這位雕塑家[米開朗基羅稱自己是「雕塑家」而不是「畫家」。

    ]只能完成他並不願意去做的繪畫作品。

    在那些既給他帶來自豪的希望又帶來無數的痛苦的作品中,有一些如《比薩之戰》的圖稿、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在他生前就被毀掉了;另外一些如尤利烏斯的陵墓、梅迪契小教堂也被毀掉了,只剩下他構思的草圖了。

    在雕塑家吉貝爾蒂[吉貝爾蒂,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著名的青銅器雕塑家。

    ]的《評論集》中,講述了巴納德公爵的一個可憐的德國首飾匠的故事。故事中說,「他可以同希臘古代雕塑家相媲美」,但在他晚年時,他看見自己花費了一生的心血創作的作品被毀掉了。——「他看到自己全部的辛勞都白費了,他便跪倒在地,大聲喊道:『啊,主啊,天地的主宰,萬能的神啊,別再讓我迷失方向,別再讓我跟隨除你而外的任何人吧,可憐可憐我吧!』他立刻把自己所有的財產全都分給了窮人,然後退隱山林,了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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