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突然爆發的傳染病就是讓我們離開科赤拉布的警告。阿赫梅達巴的商人潘嘉白·希羅昌德先生與學院的人交往甚密,他在很多事情上總以一種純正無私的精神來為我們服務。他熟悉阿赫梅達巴的地形,所以主動提出要給我們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建學院。我跟著他跑遍了科赤拉布,我建議他在距離北部三四英里的地方物色土地,他便選中了現在的這個地點。離沙巴瑪第中央監獄不遠,我很喜歡這裡,因為牢獄是非暴力不合作者經常要去的地方。而且我知道監獄周邊的環境通常都很衛生。
八天後,我們就買下了這片土地。這裡光禿禿的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花草樹木。不過它靠近河邊,而且是荒野,倒是也不錯。
我們決定先住在帳篷裡,搭一個鐵皮棚子做廚房,然後再蓋新校舍。
我們的學院慢慢地發展壯大了。已經有四十多人了,男女老幼吃的是大鍋飯。校址搬遷的主意完全是我出的,但具體搬家的事情照例是由摩干拉爾來做。
在我們沒有固定的住所以前,確實遇到了很多困難。雨季快到了,得儲備一些糧食,可是糧食要從4英里外的城市取回來。而且土地已經荒廢多年,有很多蛇,讓小孩子們住在這個地方的確很危險。我們的原則一般是不准打蛇,但是我們都怕毒蛇,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在鳳凰村、托爾斯泰農場和沙巴瑪第時,我們都立下了不傷害毒蛇的規矩。那些地方都曾是一片荒地,然而我們從未因被毒蛇咬傷而喪命。我感覺到大慈大悲的神靈在保護我們。千萬別再抱怨神靈偏心,他是沒有時間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的。我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表達這樣的事情,描寫我始終如一的體驗。人類語言無法完美地描述上天之道,它非常神秘,不可捉摸,只能用人類無聲的語言來表達。有種說法認為二十五年不殺生的人能夠完全免於一切災難,並不是出於偶然而是出於神靈的仁慈,即便大家認為這種說法是迷信的話,我卻還是相信。
阿赫梅達巴的紡織工人的罷工還在繼續,學院也正在籌建織布室的工作,因為當時學院主要在做織布這件事情。那時候還沒有條件紡紗。
一百四十六絕食
剛罷工的頭兩個周,紡織工人們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和自制,他們每天都參加盛大的集會。我在這樣的場合中總會提醒他們要遵守自己的誓言,工人們總是高聲向我保證:他們寧可餓死也不會食言。
但是時間拖得很長,他們的罷工開始表現出種種鬆弛的跡象了。就像一個身體衰弱的人越來越愛發脾氣一樣,當看起來罷工沒有什麼結果時,他們對工賊的態度越來越激烈,而我也開始擔心他們暴動。每天參加集會的人越來越少了,而那些參加集會的人們也是神情沮喪而絕望的。後來我得到通知,罷工的工人們開始採取行動了。我深為不安,不停認真地想在這種情況下我究竟該做什麼。我在南非時曾領導過大規模罷工運動,可是這裡的形勢卻和那裡有所不同。紡織工人們每天都向我保證會遵守這個誓言,可現在他們可能會放棄,對我而言,這實在難以接受。我為何要不顧一切地幫助他們爭取權利,究竟是出於對工人的尊重,還是對他們的愛,或者是我對真理的熱誠?誰知道呢!
一天早上,在紡織工人們的集會上,面對困境我依然束手無策,忽然想到了什麼,就在大會上脫口而出:「除非罷工工人們重新組織起來,繼續罷工直到取得最終的勝利,或是直到他們全都離開紡織工廠,否則從今天起我就要絕食。」
工人們聽到這些後大為震動。安娜舒也朋夫人感動地淚流滿面。工人們齊聲喊道:「請您不要絕食,應該是我們絕食才對。若是讓您絕食就太對不起您了。是我們鬆懈了,請寬恕我們吧,我們一定忠於誓言,堅持到底。」
「你們不必絕食,」我答道,「只要你們遵守誓言就可以了。大家都知道,我們沒有任何資金,又不想依靠公眾的救濟來維持生存,來繼續我們的罷工。所以你們應當想想辦法找份工作來養家餬口,這樣無論罷工繼續多久,你們都沒有後顧之憂。至於我,是用絕食來支援你們,不解決你們的問題,我絕不停止絕食。」
此時瓦拉白也正在設法在市政廳裡為罷工工人找工作,然而希望不大。摩干拉爾·甘地建議道,反正我們學院正需要沙子來興建紡織班,不如雇工人們來做這件事。工人們也贊成這個提議。安娜舒也朋夫人頭頂一筐沙土,帶頭幹了起來,不久便看到河床邊出現了一條川流不息的工人洪流,大家頭上都頂著一筐沙土。這種景象很壯觀。工人們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一種新的力量,可是要給他們工資非常困難。
我的絕食並非沒有嚴重缺陷。我在前一章也說過,我和工廠的老闆們關係很好也很密切,我的絕食肯定會影響到他們的決定。作為一個非暴力不合作者,我知道我是不應該用絕食的方式來與他們抗爭的,而是應該放手讓紡織工人們的罷工運動去影響他們。我絕食倒不是因為工人們犯了大錯,而是因為工人們的情緒鬆懈了,我身為他們的代表,便有責任來提醒他們。對紡織工廠的老闆們,我只能這樣解釋自己的絕食行為:用絕食反對他們算是在向他們施加壓力。然而儘管我很清楚自己這樣做的後果,可是不得不這樣做。對我而言,絕食是我為了履行職責而必然採取的方式。
我試圖安撫紡織工廠老闆的情緒。我對他們說:「你們絲毫沒有必要為了我而改變自己的立場。」然而他們對我很冷淡,甚至用尖酸刻薄的語言挖苦我,當然我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
真正在背後決定廠方對工人的罷工採取不妥協態度的人物是賽·安伯拉爾,我由衷地敬佩他堅定的意志和毫不掩飾的誠懇。同他對抗並不是一件樂事。我的絕食使得以他為首的對方與我方完全對立了,這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而且他的妻子沙羅拉德維待我如同親人一般,看到她因為我的行動而難過,我非常過意不去。
第一天,安娜舒也朋夫人和一些朋友們同我一起絕食。但是遇到若干困難以後,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們放棄這種做法。
不懈地努力後,總算雙方之間有了善意的氣氛。紡織工廠老闆們被觸動了,他們開始商量著尋找解決的辦法了。安娜舒也朋夫人的家就變成了他們開會討論的地點。後來阿南商卡·特魯瓦先生也來過問這件事,後來便委任他做仲裁人,在我絕食僅僅三天以後,罷工運動便宣告結束了。紡織工廠的老闆們為了慶祝事情得到了解決,分發了糖果給工人們,歷時二十一天的罷工運動就這樣結束了。
在慶祝罷工運動結束的集會上,工廠老闆們和當地的委員都出席了。有一位委員在會上對紡織工人們說:「你們應該從始至終遵照甘地先生的意見行事。」不久以後,我不得已與這位紳士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糾紛。真是時過境遷,環境變了,他也跟著變了。那時他竟不准凱達的農民遵從我的意見。
在結束這一章的內容之前,我還要說一件既好笑又痛心的事情。這件事與分發糖果有關。紡織工廠老闆們訂購了大量糖果,可是如何散發給成千上萬的工人的確是一個難題。後來他們決定在工人們集會的大樹底下的空地上分發糖果,因為把他們集合到別的地方很不方便。
我想當然地認為讓嚴守紀律地進行了足足二十一天罷工運動的工人們站好隊,有秩序地領取糖果不是一件難事。可是那天的事實證明我錯了。分發不到兩分鐘,隊伍就亂了。無論怎樣維持秩序都無濟於事,最後混亂、擁擠和搶奪的情況實在太嚴重了,踐踏了不少糖果,最後不得不放棄在空地上分發糖果的計劃。最後我們好不容易總算把那些剩下的糖果全搬到賽·安伯拉爾在米爾扎埔的家裡了。第二天,就在他家外面的草地上順利地分發了糖果。這件事真是滑稽,但是也很令人痛心。後來經過調查,原來阿赫梅達巴的叫花子聽說了要在集會地點的那棵大樹下散發糖果的消息,便都聚集在那裡,由於他們拚命爭搶,所以才造成了混亂的秩序。
我們的國家處於這種貧困和飢餓的狀態中,每年都有很多人淪為乞丐,他們為了活下去,全然不顧一切禮節和自尊。而我們的慈善家們沒有給他們提供工作的機會,沒有教育他們必須依靠工作才能養活自己,只是給予他們輕微的施捨。
一百四十七凱達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
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我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剛處理完阿赫梅達巴紡織工人罷工的事件,又得投入到凱達的非暴力不合作的運動中去。
由於莊稼收成不好,凱達(Kheda)縣[孟買省中部的一個縣。
]面臨著饑荒,凱達的農民希望政府可以暫停徵收那一年的田賦。
在我給農民們提出具體的建議之前,安立拉爾·塔卡爾先生已經做過調查並且向政府做了有關農業歉收的報告,還親自與當地的官員研究了這個問題。穆罕拉爾·潘迪亞和尚卡拉爾·巴立克也投入了這場運動中,並通過維達爾白·巴特爾先生和戈庫達斯·卡罕巴斯·巴立克先生(現已故)在孟買的立法議會上發起對這件事的討論。所以不只一個代表團為了此事在等候首長的接見。
那時我擔任古遮拉特大會的主席。大會多次向政府提交請願書、發電報以期待一個明確的答覆,甚至默默地承受著當地官員的侮辱和威脅。那些官員們在這次事件中採取的行動是非常荒謬而且不成體統的,現在回想起來,還讓人難以置信。
農民們的要求非常簡單,而且表達的態度又是那樣的溫和,他們只希望得到政府點頭。按照《土地稅收法》的規定,如果農作物的收成是在四成以下(包括四成),農民可以不交那一年的田賦。可是官方公佈的數字是在四成以上,而農民們堅決否認。政府根本聽不見農民的話,還認為人民要求仲裁的提議是大逆不道。最後駁回了所有的請願書,祈求也都失敗了,我和我的同事們商量後決定,只有勸導農民們進行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了。
除了凱達的志願者以外,這次鬥爭中我的主要同事有瓦拉白·巴特爾、尚卡拉爾·班克、安娜舒也朋夫人、印都拉爾·亞茲尼克、摩訶德弗·德賽等人。瓦拉白先生為了參加了這次運動,不得不停止經營他那蒸蒸日上、蓬勃發展的律師業務,以後由於實踐方面的原因,他再也不能做律師了。
我們將指揮部設在納底亞·安納塔斯朗的家中,因為別處再也找不到這麼大的房子能夠容納這麼多人了。
下面是非暴力不合作者的誓言:「因為我們這幾個村子的莊稼收成不足四成,我們請求政府停征田賦,來年再收,可是政府拒絕了我們的請求。因此我們在這裡簽下自己的名字,並鄭重宣佈:我們絕不交納今年所有的或是餘下的田賦。我們需要政府採取恰當的任何合法的措施,並樂於接受因為我們不交租而造成的財政損失。我們寧願我們自己的土地被抵押,但絕不自動交稅,否則就否認了我們之前的所有要求,損害了我們的自尊心。如果政府同意免收全縣第二批田賦,我們當中有多餘財力的人一定會主動交納應交納的全部田賦或是補足差額。有能力交納田賦的人不交納的理由是:如果他們交了,那些貧苦的農民們就可能變賣家產來交田賦,或是向他們借債,這樣就會讓他們自己遭遇困境。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認為,為了多數貧苦農民的利益,那些有能力交納的人也有責任不交納。」
我就不用很長的篇幅來講述關於這一次運動的事情了,也不得不同這次運動有關的許多美好回憶告別了。讀者們如果願意對這次重大運動進行更充分和深入地瞭解,請讀一讀尚卡拉爾·巴立克先生寫的《凱達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史》,這本書的記述是完整可靠的。
一百四十八洋蔥賊
三巴朗位於印度的一個偏遠角落,又不讓新聞界報道那次運動,所以那裡並沒有吸引多少外來的訪客前來。凱達運動的情形則不同,天天都有關於那裡發生的事情的報道。
古遮拉特人對這次鬥爭非常感興趣,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新奇的體驗。為了取得鬥爭的勝利,他們決定全力支援我們。他們還不明白,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光靠錢是不能成功的,它最不需要的就是錢。我雖然已經勸告了他們,但是孟買的商人還是匯來了超過我們需要的一大筆錢,所以運動結束時,我們還剩下很多錢。
與此同時,進行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志願者們還得學著過簡樸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完全接受了這種思想,但他們的生活方式的確大有改觀。
對農民們而言,這次運動也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情,所以我們得走遍村子的各個角落向他們說明非暴力主義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