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請了一位用人看守房子。他就像我們的家人一樣,同我們一塊住,孩子們也常會幫助他工作。市政部門的清道夫負責運走糞便,但是廁所都是我們自己來打掃的,從不麻煩用人去做這件事。對孩子們而言,這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我的孩子中沒有一人討厭清道夫的工作,自然也養成了良好的清潔習慣。我們住在約翰內斯堡時,家中很少有人生病,偶爾有人病了,孩子們也自願做看護的工作。並非我對他們的學習漠不關心,不過我確實因為其他的事而忽略了這種教育。所以我的孩子們是有理由埋怨我的。有時他們也向我表達過這種不滿,而我也得為自己的錯辯護一下。我有給他們文字教育的願望,甚至想親自給他們上課,但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耽誤著。由於我沒有給他們請家庭教師,所以我每天都帶著他們徒步來回於事務所——大概要走5英里。這對我們是一種很好的運動。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利用路上談話的機會教育他們。除了大兒子哈里拉爾住在印度,其他孩子都是用這個辦法帶大的。只要我每天至少抽出一小時給他們嚴格而有規律的文字教育,我想這一定是一種理想的教育。然而我並沒有給他們帶來足夠的文字訓練,這一直是大家同感遺憾的事。我的大兒子常在私下向我表示不滿,有時甚至在報上公開指責我;其他幾個孩子雖慷慨地原諒了我,卻也認為那是一種無可避免的失敗。我倒沒有為這件事感到悲痛,但的確有點遺憾,我並不是一個理想的好父親。但是我認為雖然犧牲了對他們的文字教育,也許是個錯誤,但那是為僑團的服務而犧牲的。我非常清楚自己並沒有忽略為形成孩子們的人格所應有的一切必要的教育。適當地提供這種教育是每個做父母的義務。雖然我作過這些努力,但是孩子們還是有所欠缺。我相信他們之所以有這種欠缺,並不全是個人的缺陷,他們的父母雙方性格上的缺陷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孩子們不但繼承父母的生理上的特徵,而且還繼承他們的個性氣質。環境固然也很重要,但是占首要位置的還是從祖先那裡繼承而來的品性。我也見過儘管許多孩子得到的遺傳不夠好,但他成功地克服了不良遺傳的影響,那要歸功於他們純潔的靈魂。
波拉克常與我在應不應當給孩子們進行英文教育的問題上爭得面紅耳赤。我一直覺得身為印度人,如果訓練他們的孩子從小就用說英語,用英式思維思考問題,那就等於背叛了他們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的祖國。這是在剝奪孩子們繼承本民族精神遺產和社會風俗遺產的權利,在某種程度上,會不利於他們將來為祖國服務。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我才堅持用古遮拉特話與孩子們進行日常的交流。波拉克很不贊同我的看法。他認為我是在耽誤他們的前途。他始終覺得如果孩子們從小就學習一門像英文這樣通用的世界性語言,將來他們在面對生活的競爭時就會比別人有優勢。他的這種見解並未打動我。現在我已記不清是我的正確態度讓他認同了我的觀點呢,還是因為我太固執而使他放棄了說服我。這些事大概發生在二十多年前,隨著經驗的積累,我的信念也加深了。我的兒子們雖然缺少完整的文字教育,但他們自然而然地獲得的母語知識對於自己和祖國都是有好處的,因為這樣他們就不至於變得像外國人那樣對祖國感到陌生。他們很自然就能學會兩種語言,對他們而言,用英文交談和寫作是輕而易舉的,因為日常生活中就是與英國朋友們往來,而且他們生活在一個以英語為主要語言的國家裡。
一百零一朱魯「暴動」
儘管我以為可以在約翰內斯堡定居了,生活卻並不平靜。我剛覺得自己可以舒服地喘一口氣了,就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報紙上報道了朱魯人在納塔耳「暴動」的消息。我跟朱魯人沒有冤仇,他們從沒有傷害過印度人。我曾懷疑用「暴動」本身是不恰當的。但是那時我相信英國是為世界的幸福安康,一種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忠心甚至不允許我對英帝國有懷疑的想法。因此這次「暴動」的是非似乎不足以影響我的決定。納塔耳建立了一個自衛義勇隊,還在公開招募新人。報上說這支隊伍已去平息「暴動」。
由於與納塔耳有密切的關係,我自認為是納塔耳的一個公民,就立即寫了一封信給省督,表示我願意協助政府,如有必要,我可以成立一個印度救護隊。他當即回信接受這個提議。
我沒料到他這麼快回復了。還好我在寫信前已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了。我早已決定,如果我的提議被接受,我就解散約翰內斯堡的家,波拉克打算搬到一個較小的房子裡住,而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則去鳳凰村。妻子完全贊同這個決定。我不記得她曾有哪一次能比這一次這樣高度配合我。所以省督的回信一到,我便通知房東我會在一個月內退租,送去鳳凰村一些東西,留給波拉克一些東西。
隨後我就去杜爾班徵募隊員。我們不需要組織很多人,除我以外,還有二十四人,其中有四個古遮拉特人,一個巴丹人(Pathan)[巴丹是印巴分治前毗鄰阿富汗的一個民族,事實上是屬於阿富汗的一個民族。
],其餘的大都是來自南印度的契約工人。
為了給我一個身份以便於工作,而且也為了與現存的習俗一致,醫務長任命我為臨時上士軍銜,並讓我選了三個中士和一個下士。我們還從政府那裡領到了制服。我們的救護隊活躍在戰場上工作了差不多有六個周。我一到「暴動」地點,便知道其實那裡並未算得上是「暴動」的事情,也沒看到有什麼抵抗。這一場騷動之所以被誇大地形容為暴動,是因為有一個朱魯人首領勸朱魯人不要再繳納一種向他們徵收的新稅,而且殺害了一個前來收稅的軍士。總之我絕對是同情朱魯人的,欣慰的是,到了司令部以後,我們接到的主要任務是看護受傷的朱魯人。主任醫師非常歡迎我們。他說白人不願意看護這些受傷的朱魯人,所以他們的傷口開始潰爛,他束手無策。現在他以為我們是拯救那些無辜的人的福星,所以便把繃帶和消毒藥水等全交給我們,帶我們去臨時醫院。朱魯人十分歡迎我們,那些白人士兵常常站在欄杆那邊望著我們,勸我們不要為朱魯人包紮傷口。因為我們不理他們,他們被激怒了,用各種難聽的話來辱罵朱魯人。
後來我慢慢和這些士兵混熟了,他們也就不再介入我們的醫療工作了。在那些士兵的指揮官中有史巴克斯上校和威利上校,他們曾在1896年時激烈地仇視我。而現在他們對我的行為感到驚訝,特別來看我並向我致謝,還把我介紹給馬賡志將軍。讀者千萬別誤會白人士兵們都是職業軍人。威利上校其實是杜爾班的一位知名律師。而史巴克斯上校則是杜爾班一家很有名的屠宰店的老闆。還有馬賡志將軍是納塔耳一個著名的農場主。這幾位紳士都加入了志願軍,因此開始了軍事訓練和軍旅生涯。
我們照顧的受傷者並非在戰場上受傷。他們中有一部分人是被當成戰俘抓回來的。大部分被施以鞭笞之刑,因而他們才受了重傷,因為沒有人幫他們處理傷口,傷口便潰爛了。其他人都是善良的朱魯人,儘管他們領到一種證章,以示區別於「敵人」,但士兵們還是誤傷了他們。
除了此項工作,我還要給白人士兵配藥,發藥。對我而言,這倒是輕而易舉的工作,因為我早先曾在布斯醫生的小醫院裡做過一年這樣的工作。這份工作使我認識了許多歐洲人。
我們附屬於一支機動隊伍。這支隊伍接到的命令是:哪兒有危險,就開到哪兒。隊伍主要是由騎兵組成的。我們的隊伍一轉移,我們便要抬著擔架徒步隨軍前行。有兩三次,我們必須一天走40英里。但無論去哪裡,我總是感謝神靈賜給我們很好的工作。我們要用擔架抬著那些友善而被誤傷的朱魯人行軍,照料他們,看護他們。
一百零二心靈的追尋
朱魯人的「暴動」帶給我新的體驗,也帶給我很多思考。波耳戰爭也不像這次「暴動」這麼生動地令我感受到戰爭的恐怖。這不是戰爭,就是一味地殺人。不只是我一個這麼覺得,我同很多英國人交流過,他們也這麼想。每天早上,我都能聽見士兵們的槍聲像鞭炮般響徹在無辜的村莊裡,置身其中確是一種考驗。然而我嚥下了這一口苦酒,特別是我們這個救護隊只是看護受傷的朱魯人,除了我們,沒有人會照顧朱魯人,想到這一點,我的良心才稍微得到一些寬慰。
有很多別的事情也發人深思。這裡人煙稀少,幾個原始的、所謂「未開化的」朱魯人的村落散亂地分佈在遙遠的丘陵和山谷之間,通過這種莊嚴寂靜的地帶時,無論身邊是否帶著傷員,我常會陷於深思裡。
我思考著「禁慾」及其蘊涵的意義,我的信念便深深地扎根了。我和同事們討論,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它是自我實現的必備條件,但是我卻清楚地感覺到,凡是想以投入全部身心為人類服務的人,就必須做到這一點。我覺得我將來一定有更多的機會為大家服務,如果我還是縱情於家室之樂和滿足於養兒育女之樂,我便不能勝任這樣的工作。
總之,我不能同時享受靈魂的自由與肉體的放縱。就當前情況來說,倘若我的妻子懷孕了,我就不能再讓自己冒險做事。如果不「禁慾」,就不能為社會服務。如果「禁慾」,那麼家庭生活與社會生活就能完全獲得一致。
這麼想來,我便迫不及待想要立下最後的誓言。這個誓言的前景給了我一些鼓舞。同時想像力也得到了發揮。
正當我從事緊張的體力和腦力勞動時,有消息說「暴動」差不多快平息了,不久後我們就能解散了。果然過了一兩天我們就各自回家了。
不久後我收到了省督的一封信,特別向救護隊的工作致謝。
一回到鳳凰村,我便迫不及待地同恰干拉爾·甘地、摩干拉爾·甘地、韋斯特和其他幾位朋友討論「禁慾」問題。他們都贊成我的想法,並認為立誓是必要的,但他們也指出了困難之處。其中有幾個人勇敢地表示要遵守誓言,據我所知,有的人已經成功做到了。
我自己也加入這個行列——立下終生實行「禁慾」的誓言。我必須要承認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時至今日我依稀還記得當時遇到的諸多困難。誓言的重要性是日漸明顯的。在我看來,不實行「禁慾」的生活是枯燥無味的,簡直像禽獸一樣。野獸生來不知什麼是自制,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他有自制的能力。從前我以為宗教典籍中對「禁慾」的讚美是太誇張了,現在我越發覺得那些讚美是源自經驗的而且是絕對正確的。
雖然「禁慾」充滿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施行起來卻絕非易事,更不僅僅是只限於肉體的事。「禁慾」始於克制對肉體的生理衝動,但不止於此。要做到真正的「禁慾」,腦中不能有不純潔的思想,甚至也不能放縱口腹之慾。一個人在達到這種境界之前,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
對我而言,要做到肉體上的「禁慾」也是困難重重的。現在我對自己的自制能力已經有了相當的把握,但還沒有排除思想上的雜念,而這一點恰是最根本的。倒不是我的意志薄弱或是不夠努力,其實我也不清楚那些入侵我的雜念究竟從何而來。我相信人們是掌握著排除雜念的鑰匙的,但這把鑰匙要靠每個人自己去尋找。儘管聖人和先知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經驗,但並未給我們留下可靠又普遍的藥方。完美無誤只能來自於神靈的恩惠,所以神靈的追隨者們給我們留下了讚歌,例如「羅摩那摩」等,它們都以神聖和純潔著稱。如果我們不能無條件地依賴神靈的恩典,要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是不可能的。每一本宗教典籍都這樣教導我們,我在追求「禁慾」時的每一分鐘裡都能感受到這些真實的訓誡。
我為了實現「禁慾」而進行自我鬥爭的歷史,後面的幾章還要談到。現在我要講一下自己是如何開始的,然後就結束這一章。一開始出於新鮮的熱情,做起來倒很容易。我的第一個變化是與妻子分床,或者與她分室居住。
我從1900年就開始嘗試的「禁慾」,直到1906年6、7月間才完全做到。
一百零三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