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42章 感傷的行旅 (5)
    「施君,你沒有事麼?我們一同去吃飯吧。」

    實際上我那時候,肚裡也覺得非常飢餓了。

    嚴衙前附近,都是鐘鳴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館來。沒有方法,我們只好進一家名錦帆榭的茶館,托茶博士去為我們弄些酒菜來吃。因為那時候微雨未止,我們的肚裡卻響得厲害,想想餓著肚在微雨裡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進了那家茶館——一則也因為這家茶館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個鐘頭,再作第二步計劃。

    古語說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們在錦帆榭的清淡的中廳桌上,喝喝酒,說說閒話,一天微雨,竟被我們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個名勝的地方,誰也同小孩子一樣,不願意悠悠的坐著的,我一見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館,打算上各處去逛去。從清冷修整狹小的臥龍街一直跑將下去,拐了一個彎,又走了幾步,覺得街上的人和兩旁的店,漸漸兒的多起來,繁盛起來,蘇州城裡最多的賣古書、舊貨的店舖,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賣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漸惹起我的注意來了,施君說:

    「玄妙觀就要到了,這就是觀前街。」

    到了玄妙觀內,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覺得玄妙觀今日的繁華,與我空想中的境狀大異。講熱鬧趕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場,講怪異遠不及上海城內的城隍廟,走盡了玄妙觀的前後,在我腦裡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個,一個是三五個女青年在觀前街的一家簫琴鋪裡買簫,我站到她們身邊去對她們呆看了許久,她們也回了我幾眼。一個玄妙觀門口的一家書館裡,有一位很年輕的學生在那裡買我和我朋友共編的雜誌。除這兩個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覺得玄妙觀裡的許多茶館,是蘇州人的風雅的趣味的表現。

    早晨一早起來,就跑上茶館去。在那裡有天天遇見的熟臉。對於這些熟臉,有妻子的人,覺得比妻子還親而不狎,沒有妻子的人,當然可把茶館當作家庭,把這些同類當作兄弟了。大熱的時候,坐在茶館裡,身上發出來的一陣陣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嚥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補。茶館內雖則不通空氣,但也沒有火熱的太陽,並且張三李四的家庭內幕和東洋中國的國際閒談,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時候,坐在茶館裡,第一個好處,就是現成的熱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時候要起冷痙之外,吞下幾碗剛滾的熱茶到肚裡,一時卻能消渴消寒。貧苦一點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饑。若茶館主人開通一點,請幾位奇形怪狀的說書者來說書,風雅的茶客的興趣,當然更要增加。

    有幾家茶館裡有幾個茶客,聽說從十幾歲的時候坐起,坐到五六十歲死時候止,坐的老是同一個座位,天天上茶館來一分也不遲,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個時間。非但如此,有幾個人,他自家死的時候,還要把這一個座位寫在遺囑裡,要他的兒子天天去坐他那一個遺座。近來百貨店的組織法應用到茶業上,茶館的前頭,除香氣烹人的「火燒」「鍋貼」「包子」「烤山芋」之外,並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麼缺憾。像上海的青蓮閣,非但飲食俱全,並且人肉也在賤賣,中國的這樣文明的茶館,我想該是二十世紀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國人,你們若要來調查中國的事情,你們只須上茶館去調查就是,你們要想來管理中國,也須先去徵得各茶館裡的茶客的同意,因為中國的國會所代表的,是中國人的劣根性無恥與貪婪,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出了玄妙觀,我們又走了許多路,去逛遂園,遂園在蘇州,同我在上海一樣,有許多人還不曉得它的存在。從很狹很小的一個坍敗的門口,曲曲折折走盡了幾條小弄,我們才到了遂園的中心。蘇州的建築,以我這半日的經驗講來,進門的地方,都是狹窄蕪廢,走過幾條曲巷,才有軒敞華麗的屋宇。我不知這一種方式,還是法國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樣,為避稅而想出來的呢?還是為喚醒觀者的觀聽起見,用修辭學上的欲揚先抑的筆法,使能得著一個對稱的效力而想出來的?

    遂園是一個中國式的庭園,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閣,有小橋也有幾枝樹木。不過各處的坍敗的形跡和水上開殘的荷花荷葉,同暗澹的天氣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種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國的將來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結果。啊!遂園呀遂園,我愛你這一種頹唐的情調!

    在荷花池上的一個亭子裡,喝了一碗茶,走出來的時候,我們在正廳上卻遇著了許多穿輕綢繡緞的紳士淑女,靜靜的坐在那裡喝茶咬瓜子,等說書者的到來。我在前面說過的中國人的悠悠的態度,和中國的亡國的悲壯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來。啊啊,可憐我為人在客,否則我也挨到那些皮膚嫩白的太太小姐們的邊上去靜坐了。

    出了遂園,我們因為時間不早,就勸施君回寓。我與沈君在狹長的街上飄流了一會,就決定到虎丘去。

    (此稿執筆者因病中止)

    記風雨茅廬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願,已經起了好幾年了;明明知道創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壞的事情,但一輪到了自己的頭上,總覺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並不要錦繡,食也自甘於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車子,或者至少也必須一雙襪子與鞋子的限度,總得有了才能說話。況且從前曾有一位朋友勸過我說,一個人既生下了地,一塊地卻不可以沒有,活著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個洞,將己身來埋葬;當然這還是沒有火葬,沒有公墓以前的時代的話。

    自搬到杭州來住後,於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塊地,從此葬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住呢,佔據的還是別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寫了一篇短短的應景而不希望有什麼結果的文章,說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發表了不久,就來了一個迴響。一位做建築事業的朋友先來說:「你若要造房子,我們可以完全效勞」;一位有一點錢的朋友也說:「若通融得少一點,或者還可以想法」。四面一湊,於是起造一個風雨茅廬的計劃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謂我有了錢,深知我者謂我冒了險,但是有錢也罷,冒險也罷,入秋以後,總之把這笑話勉強弄成了事實,在現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篤篤地動起了工,造起了房子。這也許是我的Folly,這也許是朋友們對於我的過信,不過從今以後,那些破舊的書籍,以及行軍床,舊馬子之類,卻總可以不再去周遊列國,學夫子的棲棲一代了,在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處。

    本來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當然不能過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來代瓦,以塗泥來作壁,起它五間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過過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癮的;但偶爾在親戚家一談,卻談出來了事情。他說:「你要造房屋,也得揀一個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現代的天文地理,卻實在是有至理存在那裡的呢!」言下他還接連舉出了好幾個很有征驗的實例出來給我聽,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並且還同時做了填具腳踏手印的見證人。更奇怪的,是他們所說的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跡創造者,也是同我們一樣,讀過哀皮西提,演過代數幾何,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學校畢業生。經這位親戚的一介紹,經我的一相信,當初的計劃,就變了卦,茅廬變作了瓦屋,五開間的一排營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開間兩開間的兩座小蝸廬。中間又起了一座牆,牆上更挖了一個洞;住屋的兩旁,也添了許多間的無名的小房間。這麼的一來,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時債台也已經築得比我的風火圍牆還高了幾尺。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經先生,並且還在勸我說:「東南角的龍手太空,要好,還得造一間南向的門樓,樓上面再做上一層水泥的平台才行」。

    他的這一句話,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識裡的一個痛處;在這只空角上,我實在也在打算蓋起一座塔樣的樓來,樓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陽樓」。現在這一座塔樓,雖則還沒有蓋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風雨的茅廬一所,卻也塗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點像是外國鄉鎮裡的五六等貧民住宅的樣子了;自己雖則不懂陽宅的地理,但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來,倒也覺得郭先生的設計,並沒有弄什麼玄虛,和科學的方法,仍舊還是對的。

    所以一定要在光線不甚明亮的時候看的原因,就因為我的膽子畢竟還小,不敢空口說大話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來造我這一座貧民住宅的緣故。這倒還不在話下,有點兒覺得麻煩的,卻是預先想好的那個風雨茅廬的風雅名字與實際的不符。皺眉想了幾天,又覺得中國的山人並不入山,兒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兒,原早已有人在干了,我這樣小小的再說一個並不害人的謊,總也不至於有死罪。況且西湖上的那間巍巍乎有點像先施、永安的堆棧似的高大洋樓之以××草舍作名稱,也不曾聽見說有人去干涉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歸原,還是照最初的樣子,把我的這間貧民住宅,仍舊叫作了避風雨的茅廬。橫額一塊,卻是因馬君武先生這次來杭之便,硬要他伸了瘋痛的右手,替我寫上的。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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