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41章 感傷的行旅 (4)
    「仙侶同舟!」古人每當行旅的時候,老在心中竊望著這一種艷福。我想人既是動物,無論男女,慾念總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當然是愛的。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車,初不料的車上的人是那樣擁擠的,後來從後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叢中聽出了一種清脆的笑聲來。「明眸皓齒的你們這幾位女青年,你們可是上蘇州去的麼?」我見了她們的那一種活潑的樣子,真想開口問她們一聲,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觀,和見人就生恐懼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紅了臉,默默的站在她們身邊,不過暗暗的聞吸聞吸從她們發上身上口中蒸發出來的香氣罷了。我把她們偷看了幾眼,心裡又長歎了一聲:

    「啊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

    我們同車的幾個「仙侶」,好像是什麼女學校的學生。她們的活潑的樣子——使惡魔講起來就是輕佻——豐肥的肉體——使惡魔講起來就是多淫——和爛熟的青春,都是神仙應有的條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們當作神仙的眷屬看。非但如此,為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簡直不能把她們當作我的同胞看。這是什麼呢,這便是她們故意想出風頭而用的英文的談話。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從她們的緋紅的嘴唇裡滾出來的嘰哩咕嚕,正可以當作天女的靈言聽了,倒能夠對她們更加一層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聽了她們的話,也可以感得幾分親熱。但是我偏偏是一個程度與她們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輕視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對她們的熱意,被她們的談話一吹幾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類,抱著功利主義,受利慾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沒有過於英美民族的了。

    但我們的這幾位女同胞,不用《西廂》、《牡丹亭》上的說白來表現她們的思想,不把《紅樓夢》上言文一致的文字來代替她們的說話,偏偏要選了商人用的這一種有金錢臭味的英語來賣弄風情,是多麼殺風景的事情啊!你們即使要用外國文,也應選擇那神韻悠揚的法國語,或者更適當一點的就該用半清半俗,薄愛民語(LaLanguedesBohemiens),何以要用這卑俗的英語呢?啊啊,當現在崇拜黃金的世界,也無怪某某女學等卒業出來的學生,不願為正當的中國人的糟糠之室,而願意自薦枕席於那些猶太種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說,「我們中國亡了,倒沒有什麼可惜,我們中國的女性亡了,卻是很可惜的。現在在洋場上作寓公的有錢有勢的中國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們的妻女,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失身於外國的下流流氓的,你看這事傷心不傷心哩!」我是兩性問題上的一個國粹保存主義者,最不忍見我國的嬌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國流氓去足踐。我的在外國留學時代的遊蕩,也是本於這主義的一種復仇的心思。我現在若有黃金千萬,還想去買些白奴來,供我們中國的黃包車伕苦力小工享樂啦!

    唉唉!風吹水縐,干儂底事,她們在那裡賤賣血肉,於我何尤。我且探頭出去看車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叢林曠地吧!

    「啊啊,那一道隱隱的飛帆,這大約是蘇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條深碧的長河,長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樹,和河內的帆船,就叫著問我的同行者沈君,他還沒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後的一位老先生卻回答說:

    「是的,那是蘇州河,你看隱約的中間,不是有一條長堤看得見麼!沒有這一條堤,風勢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條隱約的長堤來。這時候,在東面車窗下坐著的旅客,都紛紛站起來望向窗外去。我把頭朝轉來一望,也看見了一個汪洋的湖面,起了無數的清波,在那裡洶湧。天上黑雲遮滿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塗成的樣子。湖的東岸,也有一排矮樹,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陰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裡作苦悶之狀。我不曉是什麼理由,硬想把這一排沿湖的列樹,斷定是白楊之林。

    車過了陽澄湖,同車的旅客,大家不向車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車的前面去,我知道蘇州就不遠了。等蘇州城內的一枝尖塔看得出來的時候,幾位女學生,也停住了她們的黃金色的英語,說了幾句中國話。

    「蘇州到了!」

    「可惜我們不能下去!」

    「Butwewillcomeinthewinter.」

    她們操的並不是柔媚的蘇州音,大約是南京的學生吧?也許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們不能同我一道下車,心裡卻起了一種微微的失望。

    「女學生諸君,願你們自重,願你們能得著幾位金龜佳婿,我要下車去了。」

    心裡這樣的講了幾句,我等著車停之後,就順著了下車的人流,也被他們推來推去的推下了車。

    出了車站,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覺得許多穿長衫的人,路的兩旁停著的黃包車,馬車,車伕和驢馬,都在灰色的空氣裡混戰。跑來跑去的人的叫喚,一個錢兩個錢的爭執,蕭條的道旁的楊柳,黃黃的馬路,和在遠處看得出來的一道長而且矮的土牆,便是我下車在蘇州得著的最初的印象。

    濕雲低垂下來了。在上海動身時候看得見的幾塊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層雲埋沒煞了。我仰起頭來向天空一望,臉上早接受了兩三點冰冷的雨點。

    「危險危險,今天的一場冒險,怕要失敗。」

    我對在旁邊站著的沈君這樣講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幾個馬車伕來問他們的價錢。

    我的腳踏蘇州的土地,這原是第一次。沈君雖已來過一二回,但是那還是前清太平時節的故事,他的記憶也很模煳了。並且我這一回來,本來是隨人熱鬧,偶爾發作的一種變態旅行,既無作用,又無目的的,所以馬伕問我「上哪裡去?」的時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蘇州去!」究竟沈君是深於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樣子,就不慌不忙的問馬車伕說:

    「到府門去多少錢?」

    好像是老熟的樣子。馬車伕倒也很公平,第一聲只要了三塊大洋。我們說太貴,他們就馬上讓了一塊,我們又說太貴,他們又讓了五角。我們又試了試說太貴,他們卻不讓了,所以就在一乘開口馬車裡坐了進去。

    起初看不見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馬車裡,盡在野外的一條馬路上橫斜的前進。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牆,淺淺的城河,變成這樣,變成那樣的在我們面前交換。醒人的涼風,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熱的面上,和嗒嗒的馬蹄聲,在那裡合奏交響樂。我一時忘記了秋雨,忘記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並且忘記了半年來失業困窮的我,心裡只想在馬車上作獨腳的跳舞,嘴裡就不知不覺的念出了幾句獨腳跳舞的歌來:

    秋在何處,秋在何處?

    在蟋蟀的床邊,在怨婦樓頭的砧杵,

    你若要尋秋,你只須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涼風,吹消殘暑,

    漫漫的田野,剛結成禾黍,

    一番雨過,野路牛跡裡貯著些兒淺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這淺渚裡容與,

    月光下,樹林裡,蕭蕭落葉的聲音,便是秋的私語。

    我把這幾句詞不像詞,新詩不像新詩的東西唱了一回,又向四邊看了一回,只見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所以心裡就害怕起來,怕馬伕要把我們兩個人搬到杳無人跡的地方去殺害。探頭出去,大聲的喝了一聲:

    「喂!你把我們拖上什麼地方去?」

    那狡猾的馬伕,突然吃了一驚,噗的從那坐凳上跌下來,他的馬一時也驚跳了一陣,幸而他雖跌倒在地下,他的馬韁繩,還牢捏著不放,所以馬沒有逃跑。他一邊爬起來,一邊對我們說:

    「先生!老實說,府門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們上洋關過去的密度橋上。從密度橋到府門,只有幾步路。」

    他說的是沒有丈夫氣的蘇州話,我被他這幾句柔軟的話聲一說,心已早放下了,並且看看他那五十來歲的面貌,也不像殺人犯的樣子,所以點了一點頭,就由他去了。

    馬車到了密度(?)橋,我們就在微雨裡走了下來,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裡的葑門內的嚴衙前去。

    進了封建時代的古城,經過於幾條狹小的街巷,更越過了許多環橋,才尋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進了葑門以後,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著的印象,我怎麼也形容不出來。上海的市場,若說是二十世紀的市場,那末這蘇州的一隅,只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古都了。上海的雜亂的情形,若說是一個BusyPort,那麼蘇州只可以說是一個SleepyTown了。總之閶門外的繁華,我未曾見到,專就我於這葑門裡一隅的狀況看來,我覺得蘇州城,竟還是一個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築,處處的環橋河水和狹小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裡誇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度。這一種美,若硬要用近代語來表現的時候,我想沒有比「頹廢美」的三字更適當的了。況且那時候天上又飛滿了灰黑的濕雲,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還沒有出去,我們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來,沈君為我們介紹的時候,施君就慢慢的說:

    「原來就是郁君麼?難得難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經拜讀了,失意人誰能不同聲一哭!」

    原來施君是我們的同鄉,我被他說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話頭轉一個方向,所以就問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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